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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物的话，我又怎敢相信。」

　　洛蒂亚半张脸都成了纯粹的黑色，她微微颔首，抬手，一剑刺向了摩安神。

　　摩安的咆哮声卷得黄沙遮天蔽日，洛蒂亚却仿佛无阻游离于青空之中，斗篷扬起的刹那跃入了摩安投下的巨大阴影中，骑士剑直直没入了它的脚掌。

　　摩安痛苦哀嚎，庞然身躯直立而起，一脚踩碎身侧的神殿主柱，用爪子狠狠拍向挂在它手臂上的洛蒂亚。

　　漫天黄沙遮蔽了一切，洛桑只能躲在柱子后呆呆地看着洛蒂亚的身躯若隐若现。

　　[别无二致，别无二致......]

　　龙神的叹息悠悠传来，[当年那屠龙者琴恩侵吾领土，取吾尸骸，那日他站在北境的风雪之中，和他女儿的身姿，竟是一模一样！此等传承若不铲除，吾要如何安心入眠？]

　　「龙神大人，她，蒂亚姐，她，她是什么人......」

　　[屠龙者琴恩之后]

　　龙神淡淡道，[吾龙族憎恨至极之人]

　　此时洛蒂亚和摩安的缠斗已经到了难解难分的阶段。她被摩安从身上甩得顿入地面，砸开一个五米阔的裂坑，洛桑还没有倒吸一口冷气，刚好大喊出声，摩安的脚掌勐地踩了下去。

　　「蒂亚姐！蒂亚姐！你你你你你你......」洛桑睚眦欲裂，把洛蒂亚的嘱咐抛在身后，捡起地上的长剑，可刚要向前，摩安神冷冷地转头，那硕大可怖的双眼牢牢盯着他，吓得洛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样的魔物，已经脱离了魔物的范畴。

　　摩安的一瞥让洛桑几乎崩溃，人类灵魂根本无法承受神明的直视。那短暂的瞬间，人生的走马灯浮过洛桑的脑海。他看见了自己吵架的父母，家里后院在分割冻鹿肉的弟妹，他看到自己和傻逼一样被村霸骗去寻找冰精灵，踉踉跄跄地走入村庄外那无尽的冻土；他看到自己在寒风中迷失方向，哭哭啼啼地唿喊着家人的名字；他看到纯白刺眼的暴风里出现了一个遮天蔽日的轮廓，起初他以为是山，走到山脚下，他体力不支地昏了过去，昏迷前却见上方出现了两个太阳，一个是红莓果似的，一个和眼睛一样在眨巴着......

　　[小子]

　　走马灯和身体里的龙神同时开口了。洛桑恍然惊醒，汗流浃背。冰霜附上他的皮肤，手脚渐渐不听使唤了。龙神再次接管了他的肉体，同时也把他从摩安神的入侵中解救了出来。

　　眼前的画面极具震撼，摩安神的身体随着接近洛蒂亚灵魂的边界而力量骤增，此时已经变得顶天立地。在它的脚掌下，洛蒂亚双脚陷地，怒目圆睁，长发飞扬，双手过头，竟是拼尽全力抬起了几乎整个世界的重量。

　　这，还是人类的躯壳么。

　　洛桑呆呆地看着。

　　他无法理解。这样的画面颠覆了他这二十余年的人生。

　　人类是什么？人类是活在魔物的阴影之中，神明的威严之下的生物。人类诸国被魔物聚落袭扰侵袭，多少士兵丧命于魔物之手。他第一次见到巨魔的时候差点被吓尿了。那只能依稀看出人形，一坨蠕动再生的三五米高的烂肉......他甚至连对它挥剑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看着同伴用陷阱和铁丝分割了它的躯壳，然后对着它的核心一顿输出。

　　他也见过队伍里的牧师小姐——那个因为勾搭见习牧师被除去神职的治疗师——因为治疗迟缓，导致一个拳头大小的魔物钻进了剑士的皮炎里，接着让他的身子里变成红蛛的巢穴，在痛苦中四分五裂。

　　但这些依旧是魔物。

　　洛蒂亚站在废墟中，托举着的......

　　是神。

　　黄沙散去一些了，洛桑通过龙神的眼才看清她脚下的并非大地，而是堆叠成山的尸体。不断有盔甲从断肢上脱离滚落平地，一路上和其他尸体碰撞的清脆的叮当声和洛蒂亚的嘶吼交织成孤独的奏鸣曲。洛蒂亚双目充血，浑身都是黑红色泛着光的血污，发丝黏在面庞的伤口上，雪颈青筋暴起，小臂上肌肉拉出了惊人的丝线......

　　这一刻，他所倾心之人的强壮，得到了具现化。

　　这就是他妄图追求的女人。

　　脚踩着他无法理解的战场废墟，手托着足以毁灭城镇的庞然大物，接着一点，一点，缓慢挪动，符文顺着面颊蔓延到手臂上。

　　然后在某个瞬间，寒芒一闪。

　　龙眼捕捉到了剑刃的轨迹。洛蒂亚松手的刹那，她拔出了长剑，低头，弯腰，剑身那足以让所有冒险者羞愧地把武器退货的深刻符文银芒大作，每一颗出自宫廷大魔法师的符文悉数爆发出撕裂空气的力量。

　　血雾，像花火般盛放。血雨，淅淅沥沥地淋落她身上，顺着斗篷的边角，缓慢滴落。

　　摩安神的脚踝重重落在洛蒂亚身前，它的断掌在洛蒂亚身后坠出一大蓬闪烁虚无的红影。

　　摩安神的声音几乎震裂耳膜，失去前掌后整个倾泻倒地，猩红的巨口仿佛要把近在咫尺的洛蒂亚整个吞下。

　　「蒂亚姐，你还，还好吗......」洛桑小小声问道，拿剑的手在微微颤抖。

　　虽然很害怕很害怕，但他还是一点点挪向了摩安。

　　「我还好。退后。」

　　洛蒂亚抓住自己变形的肩膀，随手一掰，把关节复位了。

　　接着她对自己身体其他地方做了一样的事。肋骨，脖子，大腿，小臂......她身上满是触目惊心的伤口，骨头甚至断裂开来在皮肤下形成了尖刺。她冷着脸，面无表情地修理者着自己的身体，仿佛是在修理马车。

　　等到她再次摸索了一遍身体，似乎确定了没有什么遗漏，她捡起剑，走向地上奄奄一息的摩安。

　　「你会后悔的，人类。你会后悔的。」摩安喘息着，「我会让你永远都活在噩梦之中，让你夜夜不得安眠......」

　　「他们也是那么说的。」

　　「等我离开光明神的灵魂，我会亲手顺着你的记忆，把你所在乎的人，一个一个......」摩安咆哮着，「我都见到了，我都见到了，那个帕罗雅佳尔家的千金......你会后悔的，等你身边再无一个熟悉的人类，你会知道挑衅神明的代价——」

　　「你知道么。」

　　洛蒂亚咧嘴一笑。

　　那一向忧郁无神的面庞，配上这冰冷残酷的微笑，形成的割裂教人惊心。

　　「我最讨厌威胁人类的魔物。」

　　剑尖抵在摩安神的眼上。

　　洛蒂亚用尽最后的所有力量，灵魂的重量压在摩安神的身躯上教她动弹不得，接着长剑一点一点地送进它的眼眶，直到它的身躯崩碎成了漫天闪闪发光的泡影。

　　结束这一切后洛蒂亚转头对洛桑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叫我蒂亚就好。」

　　她摇摇晃晃地走过洛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担心，我灵魂里的伤痕只能被暂时遮蔽。你熟悉的那个蒂亚，很快就会回来了。」

　　67

　　夜珀的身体消散了三分之二。

　　作为一只无形无质的梦境生物，他的本体就是他的灵魂。

　　在灵魂世界被摩安撕咬后，他缓慢崩解着，从断裂的腰部开始，散成漫天晶莹剔透的齑粉，像一场逆转的雨落入天空。

　　「咱要死......要死......」

　　「不，你不会。」

　　「灵魂之消散，只能是这样了。夜珀一族生于幻境之中，归于幻境之中......」

　　「只需要神魄就可以修复灵魂。」

　　「不必在意咱，母人类，死亡对于夜珀而言，不过是旅途中的一个意外。咱们消散之后会在梦境中重生......」

　　「需要神魄就可以了。」洛蒂亚喃喃着，「很抱歉我没有对你心怀感激。因为她......不，因为我，那个伤痕累累的我，已经无法对别人说出言语的感激了。我只会用......」

　　想起了那些缠绵压抑的夜晚，仿佛又跪在了地上，一边听着男人们的交谈，费尽心思侍奉着他们。这是她表达感激的办法么。

　　洛蒂亚摇了摇头，「我去给你找神魄。」

　　「不用想了，琴恩。」

　　苍老的声音悠悠响起，「这神魄是吾的，退下吧，离去吧。」

　　「这一点神魄只能修复你的一片羽毛，却可以救夜珀的命。」

　　「汝乃人族骑士，夜珀乃是魔物，救一只魔物，背弃自己的族人，汝非英雄也。」

　　「有些人比人更不像人，有些魔物比人更像人。」

　　洛蒂亚左手按着腰带，右手拔出了染血的长剑，污血顺着剑锋从鞘口滴落在靴面。

　　「这般如何，神魄给吾，汝之屠龙者后代血脉，吾既往不咎。待吾恢复龙身，亦不会找汝的麻烦。」

　　「我说过，我最讨厌魔物威胁我。」

　　洛蒂亚轻声说道，「许多年前，有一只亚龙袭击了安科丽思的边境村庄，用沙暴活生生地困死了村内一百五十人。于是我找到了它的巢穴......我看到三十多枚亚龙蛋，和十来只嗷嗷待哺的小亚龙，只有大狗的大小，用无知懵懂的眼神看着我。」

　　「同行的城镇学生劝我们不要伤害这些小亚龙。是他们带我找到这个亚龙巢穴的。」

　　「但我没有听。我用长剑把每一颗蛋都砸碎，把每一只小亚龙都刺穿，最后走向奄奄一息的母亚龙，在她的悲鸣中砍下了她的头颅。」

　　「我把公亚龙的尸体挂在十字架上带回了安科丽思诚，游街示众，为了重铸居民对军队的信心，也为了鼓励冒险者出城讨伐边境魔物。」

　　「我之后一小段时间都会梦到那些天真的小亚龙。我痛苦么，我当然痛苦。我后悔么，我绝不后悔。我甚至在动手的时候敲晕了尖叫的学生。因为这就是英雄之名的重担。那些为了名声行事的根本不配被称为英雄，所谓英雄，哪怕背负骂名也要行正确只事。那些骂名，只是肩膀上的重担之一。」

　　「最后，你不应该等我的符文重新点燃才动手的，龙神。」

　　[吾不惧汝这等虫子]

　　风，雪，尖锐的唿啸。

　　从洛桑的脚下开始，冰霜附上了废土，房墟，尸体，目所能及的一切，像是菌落般蔓延，直到风雪掩盖了整个卡莱德斯，城市仿佛变成了被永冻于北境的失落之地。

　　接着在某个时刻，洛桑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洛蒂亚没有看他，而是遥遥看向远方的白色地平线。曾经是摩安神的一缕神魂的世界的纯白空间，此刻已经变成了龙神佛罗里格斯的世界。

　　无边无际，只有风雪和冻土。

　　那尊比摩安神庞大不知多少倍，遮蔽了天空和太阳的身躯缓缓从远方升起，那双羽翼张开时掀起的风暴竟是硬生生摧垮了神殿仅存的砖墙，一切都在空中飞舞旋转。

　　接着它睁开了双眼。

　　仿佛天空生出了双眸，从极高的地方，冷峻地看着地上的生灵。

　　「我可以杀得了摩安，就可以杀得了你。」

　　[汝的口气，和汝的父亲如出一辙]

　　「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所谓的屠龙者，到底是谁？」

　　[将摩安的神魄给吾，吾就告诉汝]

　　「那就算了吧。」

　　[神明的交易，多少人类梦寐以求，汝却接连拒绝，何等亵渎]

　　蒂亚姐，我好害怕......

　　洛桑此时醒来了。龙神离开他的身躯后，他的右臂又变回了空荡荡的样子。

　　他被龙神的威压吓得瑟瑟发抖，蜷缩在一个肮脏的沟壑中，紧闭双眼。

　　也许是因为和龙神共生了一段时间的关系，洛桑并未就这样昏迷过去。

　　倘若换成任何一个人类，此时必定已经屎尿齐流，昏死在地上了。

　　「有趣，也许我真的是所谓屠龙者的后代。」洛蒂亚轻笑一声，眼中的神色和当年那纵横马背的天才骑士一模一样，「我看着你，像是在看着一顿美餐。」

　　[果然，汝这些所谓屠龙者，无耻之辈，都是一样]

　　天空闪亮一片。洛蒂亚仰起头，那些泛着刺眼光芒的并非雪花，而是一根根细长的冰菱。

　　它们密密麻麻地出现在天空，成了一场足以把灵魂打得千疮百孔的剑雨。

　　「不知为何，我对这种画面竟然有些记忆。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洛蒂亚喃喃着，擦了擦自己的骑士剑。剑神映照出一个朦胧的轮廓。那个在镜面里的女人，很美。

　　要是没有经历过那些噩梦便成了女人，也许她依旧会是一个英雄王，只是会变得更加温柔。

　　「既然他能杀死你一次，龙神，我也能杀死你一次。」

　　「倘若我真的是他的女儿，那觉得自己可以击败我的你，依旧是那头蠢龙。」

　　冰菱，无穷无尽地落下。

　　从无尽远的天空开始，像流星，像一场凄冷的大雨。

　　冰菱越来越近了。

　　洛蒂亚的眼里燃起了兴奋的焰火。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灵魂在海里下坠的画面闪过眼前，毫无征兆的，她看到了一个没有颜色，没有形体，纯然黑暗的东西，包裹着海底。

　　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符文，把她的灵魂变成了纯粹的黑色。

　　在第一根冰菱刺穿她的发丝的那个瞬间，她骤然睁眼。

　　接着，万物，一分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