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是个糟糕透顶的地方。
这里既没有时间流动,也没有光茫。当你踏入其中的瞬间,背上的行囊开始失去重量,视野中的万物变得既非颠倒亦无秩序,不分上下,不存左右。
虽然我是神,但我从没进入过深渊。
这是好事。
眼下我和琴恩漂浮在这毫无色彩的世界里,魂灵被黑夜缓慢侵蚀,一片片逐渐碎裂成漫天飞舞的纸屑。对此,我们束手无策。也许芸芸众生中只有那位至高无上的安美尔能撼动深渊的规则。
当我还在人间充当神明的那些年,曾听到过来自深渊的唿唤——那么深邃,那么动人,以永远居住于深渊为代价,遗忘世间所有的烦恼,舍弃神性,六欲,徒留一具躯壳。
深渊不仅有生命,而且有智慧。它看到了我孤独的模样,一个人坐在已经被风雨打得不成样子的祭坛旁,穿着旧时代的粗布衣裳。那盘中的贡品早已腐烂干净,清水也变得污浊不堪。
所以它唿唤我,诱惑我离开自己守护的土地,归依深渊之中。
走吧,在光明神找到你之前,在你彻底化作齑粉之前,体面地来到深渊,永远地存在下去。
「既然被抛弃了......还有什么留下的理由?你们这些一方寸土的神明,总是如此可悲。」深渊这样对我呢喃。
「我想睡觉。饶了我吧。我想睡懒觉。」
我这样回答它,然后直接进入了梦乡。
信徒什么的,肯定会回来的吧。也许他们在别的地方给我建立了新的祭坛?毕竟我还在,也就是说,大概还是有人在信仰我的。虽然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我已经很久没有了解过了。
后来路过的风灵告诉我,我的信徒们早就全部转而信奉光明神了。我只是个等待消散的无名之神。
「不会的。」我告诉风灵,「他们会回来的。人类和神明的关系,就像植物和阳光。」
「也许吧。可是你要知道,那个勇者变成神明后,掌管的正正就是光明本身。所以你的比喻不恰当,除非你是光明神。」
风灵临走前留下了一些野果给我,然后说,「祝你好运。」
我坐在路边吃没有熟透的果实,怔怔发呆。
然而直到野草盖过了风信子,树莓腐烂到无法辨认——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他们还是没有回来。
我曾经以神衹的名讳守护村庄,可它最终却变得和深渊一样了。我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四季轮回对我而言也失去了意义,我只是一直醒来,睡去,趟在草垛上,无所事事。
我的信徒们的确不再需要我了。他们在一个更遥远的地方生根发芽,那里没有灾祸也没有野兽。
就像许多许多年前那样,二十个逃避战火的年轻人来到这座山里,生根发芽。他们用鹅毛写下郎朗上口的诗歌,代代相传,当那些文字有了生命,他们搭起简陋的祭坛,在桌上摆上祭品。从此我便有了名字和司职,和他们的签下属于人神的契约。
这份契约还在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琴恩偶然找到我之前,我已经躺在树下睡了超过五百年。
我的名字是暮音,是个按照诗歌里女子形象出现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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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
清冷的声音在耳际响起,我打了个哆嗦,勐地回到现实中。
「小心别被深渊吞噬了。」
「......抱歉。」
「深渊喜欢留下心神不定的神明。因为他们容易被蛊惑,被说服,最终成为深渊的一部分。」
「为什么你比我这个神都要懂啊?」
「因为你一直在村庄里无所事事,什么都不知道。」
琴恩走到我旁边,脸上看不出表情。
他是个很年轻的人类,看起来只有十七八来岁,金发黑眸,身材魁梧,手中拿着探路的权杖,脸上带着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坚毅。
我们的脚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让画面变得十分诡异。这个地方太不对劲了,我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里是深渊,是人间的倒影。
我注视着远方几乎永无止境的黑暗,绝望在顷刻间涌入了灵魂中。彷徨,失落,欲望离我而去,我仿佛坐在了不存在的树下,突然便迎来了超脱。
「暮音。」
琴恩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看来我们得快点离开深渊了。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弱小。」
琴恩喃喃说着,散发出不算难闻的臭味,有点像铁匠铺的味道,混杂着沾染了雪的小簇野花。他让我想起我以前的信徒。
我用力抽动鼻翼,尽可能地多吸两口人类好闻的气味。同时那股茫然失措的感觉也消失了。这是种奇妙的感觉,就像如果我知道自己下一秒会消失,我一定会毫无廉耻地用力抱紧琴恩,虽然堂堂神明这样抱着人类不撒手实在有失风度。
琴恩惊疑不定地看了我两眼,一定是因为我在恍神时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一会要是遇到什么危险,只能靠你出手了。」
「诶?为什么啊?」
「因为你是神明。你有在深渊动手的力量。我只是人类而已,触碰不到深渊里的东西。」
听他这样说,我不由得哽了一下。
「可是我从来没有打过架,也没有动过手。以前是靠偷拿村民的蜂蜜贿赂野熊来保护村寨,或是把狼群引到隔壁镇子之类的——总体上,我是靠智慧取胜的神明,不是只会动手的莽夫。掌管黄昏诗歌的神明什么的......哈哈。」
「......」
他瞪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片刻后又重新把嘴巴闭上了,然后摇摇头,露出一幅可怜人的表情。
「总之,请和我保持距离,暮音神。最近有个疯精灵一直在追求我,要是被她闻到我身上有别的什么味道,那就惨了。」
「好的。」
我默默挪开些。虽然随着神性消散到几乎没有,我的人性已经丰富得出现了感情,但我还是不太懂『爱』是什么感觉。也许是个很危险的东西。
于是我们保持一定距离继续前进。
往不知道哪里走了一段路后,琴恩向我瞥了一眼,「你身上的伤怎么样?」
「还,还行。虽然疼的要死,不过等一两年就会自然痊愈了。」
「嗯。」
然后他就没有再理我了。我郁闷地低头看向腹腔,那里有一道长长的划痕,没有血冒出来——这是前几天从两百米高的山崖滚下来后被尖锐石壁划破的。
琴恩用雪团简单帮我处理了伤势后,就揪着我继续赶路。
直到现在,我也不太清楚此行的目的。这也是我第一次离开村庄来到深渊,也是第一次见到琴恩这么强大的人类。
「在十多年前,我受过比这重很多的伤。」
也许是路上太无聊了,琴恩开始讲起了故事。
「当时我在西西比拉平原寻找龙族,最后只找到了几头亚龙,却不小心掉进巨魔的机关里。虽然后面顺手杀了巨魔王,可被它那群喜欢偷袭的下属捅了一刀,差点飞出去了。」
「屠龙者血脉什么的,比诅咒还要麻烦。说实话,我根本不想当什么屠龙者。你们神明当然不知道被本能驾驭的感觉。我从小时候开始就试图搞清楚屠龙的意义。」
渐渐的,有一些很微弱的光茫亮了起来,但那些其实来自于极为遥远的地方,就像星星那样。
「所以,你屠龙是为了什么?」我咳了两声。
「为了龙角。虽然不知道是哪个龙角能造出勇者之剑,把全世界的龙都杀了,全部龙角试一次,准没错。」
「好可怕。」
「可怕就对了。」琴恩喃喃着,「再怎么可怕也不及深渊。这里是接受无尽之刑的场所。空无一物本身就是酷刑的内容。」
「深渊一直在变化。」琴恩突然加快了步伐,「随着人间的欲望不再相同,深渊的构成也和以前不一样了。无尽之刑,本是为了惩罚生者虚度光阴而设立。他们在死后将不入地狱,不进轮回,孤独地在黑暗中漂流,直到永恒。」
他这样解释着,用匕首轻轻划破自己的拇指。
数滴血在空中勐烈地绽放开,旋转,缠绕,平铺成朦胧的画卷。
「我也不知道深渊门链接着什么地方。也许会是某个人的噩梦也不一定。毕竟我也算是借用了夜珀一族的后门,没法控制深渊的出口。」
「我的运气一向很好。」我毫无底气地拍着胸脯,努力挂出笑容。
好吧,我怕得要死,而且运气超烂。
本身一个神衹在空无一人的村庄里独自生活三十年后,安全感已经接近于零,更遑论说起打架什么的。
只能和野熊打个平手的我,被要求负责和深渊生物战斗,只能说是莫名其妙。
这时候,琴恩突然开口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他在门前站定,直勾勾地看向我的眼睛。
「暮音。」
「怎么了?」
「你守护那个地方也有快千年了吧。」
「......」
冷不丁说起这种事,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我从未过多想过自己的过去,作为神明,我因应信仰而生,并日复一日庇护子民,这是我的司职也是使命,没什么可想的。
「大概......大概是吧。我没有确切算过时间。毕竟也不会有信徒在我的神棚前面放个日历什么的。」
「你应该知道神明被遗弃的下场只有两种。」
「我知道。」
琴恩转过头,「而你既没有堕落也没有消失。你的子民显然已经遗弃你了,可你却在荒废的村庄里独自存在了五百年了。没有信仰来源也没有供奉,就那样独自存在,也没有被光明神找到,成为屠神一部分。」
琴恩冷冰冰地说道,「正如你可以这样和我随心所欲的对话,你是特别的。虽然弱小到令人咋舌,但依然特别。」
被一个人类这样说,我真是神明之耻辱。
琴恩看向绘卷的另一头,抓住我的手腕,一步跨过了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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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不完整统计,这个世界上最多曾有五千余位神祗。
至少在三千年前,当人族对吾等的祭祀活动依旧乐此不疲时是如此盛状。
然而当时间洪流盖过了夜神宫的圆柱,被忘却的羽蛇神石碑于风中孤独老去,无人会再躬身智慧老人座下汲取来自上古的教诲,属于众神的时代终究还是隐入了幕后。
勇者贝利叶成为光明神后的屠神悲剧,只是压垮众神时代的最后一根稻草。
对于神明而言,不论是诞生于哪个神话,抑或又是以何种形式出现的——只要被遗忘,就会从此消失,这便是世界至高的铁律。
所以我那天才会呆呆地坐在树下等死。村里那些没有被拆毁的祭坛上的贡品都发霉了,水也浑浊不堪。我又渴又饿,却因为神性而被束缚在村庄的结界里。
偶尔路过的精灵对此也无能为力。它们只是满世界乱跑的旅行者,没有解放被困的本土神的能力。
直到有一天,我如同往常般靠着树干打盹,嘴里叼着一根长尾草。
然后我用力抽动鼻翼,因为闻到了从远方飘来的素雅清香。
纯洁,无垢,悠远,尊贵。
上位天神接近的气息让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向山的另一边,一个高大的身影骑着马向我奔来。
屠龙者琴恩。
他带给了我一些面包和干净的清水,接着问起我的名字。
我便这样告诉他——
鄙人不才,正是世上最冷门的神祗;吾乃暮音,是因应一句饱含感情的诗句而生,司掌黄昏诗谣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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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他反复强调他只是需要找到一个神明带路穿越深渊,仅此而已。对我,他没有一点兴趣。
但我还是死皮赖脸地跟在他身后,一路寻找着他口中的巨龙。
我们走过了许多路,多到我记不清了。
我以为我会就这样奇迹般地失去神性,变成世界上第一个成为人类的神明。哪怕他强调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还是因为爱慕之心的出现而嗅到了希望的味道。
爱慕之心,是最坚强的人性。
失去所有信徒的我,也许可以免于消散的结局。
「暮音,我必须和你分开了。」
然而有一天他忽然这么说着,消失在了去往北境的路上。
后来我才知道,他口中那个喜欢打人的精灵,成为了他的妻子。
他终究是人类,而我,终究是个神明。
那个晚上,最后一块缺失的人性,在我的灵魂中生根发芽。
我感到悲伤。
悲伤,愤怒,失落,妒忌。
于是我成为了魔女。
魔女暮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