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清晨的阳光打在通往教学楼的林荫道上，七八点的太阳即使是照射在身上也没有什么温度。

这个时间点学生都陆陆续续往教学楼赶去，脚步落在昨晚雨水冲刷过的路面上，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成为了主旋律。

比起昨晚内心的惊涛骇浪，现在虽然说不上好很多，但起码在这种氛围下情绪是能够被抑制住的。那些愤怒和穿刺骨髓的寒意被我强行按回了名为「山崎望雪」的冰壳里。为了铃兰，为了自己，那种失态的样子绝不能再表现出来。

现在，我要扮演的只是那个因为中暑而请假早退的优等生，仅此而已。

刚走进教室，意料之中的关切目光便朝我这边投射过来，平时几个说得上话的同学都围了过来。

「山崎同学，还好吗？昨天听说你身体不舒服提前回去了」

「看起来还没完全恢复过来，要多注意休息啊」

「今天的运动会广播还要山崎同学负责吗？要不要和老师说一下不去了？」

我微微拉动嘴角，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这是四年里早已成为本能的技能。透过围着的人群缝隙，我看向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铃兰果然在那里，正被那个叫中村友香的短发女孩缠着说话。

就开学以来，中村总是像精力过剩的小动物，她搬了张椅子紧紧挨着铃兰，手舞足蹈的说这些什么，铃兰脸上挂着衣服「真拿你没办法」的无奈表情，但是透过眼底能发现那里流淌着一丝小小的快乐。

心口被无名的情绪蹂躏，温暖又酸涩。没关系......铃兰，开心就好，起码现在我看到的你是开心也好。

「谢谢大家的关心」

我收回视线，用最平稳的声音回应着周围的问候，还是尽快打发掉他们比较好。

「昨天确实太热了，休息一下就好，广播的工作今天我还会继续请大家放心」

「望雪！」

一个熟悉而又刺耳的声音带着刻意的亲昵响起。

金发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她径直走了过来，人群也为她让出了一个位置。她脸上挂着混合担忧和强势的笑容，一把握住了我垂在身侧的手。她的手指有些冰凉力道却很大，好像在提醒我不要忘了昨天的事一样。

「昨天真是吓到我了哦，听说望雪不舒服提前走了，我都担心的没睡好呢」

你明明是当事人吧......恶心。

「身体最重要知道吗，广播如果不行就让我自己来就好，昨天下午我也自己一个人顶着，没问题的」

艾莉丝凑近我，那双显示着自己身份的深蓝瞳底下闪烁着只有我能看懂的，狐狸般的狡猾目光。

「毕竟我们是好朋友嘛~」

最后那个称呼艾莉丝拖长了尾音，带着一种暧昧的氛围。

她又把脸贴近我，对于她来说金发和稍高的鼻梁就是特权的通行证。贴面礼对于她来说是正常的，即使在这个国家不常见周围人看到她的外表就会觉得「啊，是这么回事」

我推开她的脸。

「我怕我染上感冒传染给艾莉丝同学，抱歉了」

周边的同学发出几声轻笑和低语。

「......哎呀......老妇老妻......好磕」

也许是被周边的闲言风语点燃，一股冰冷的厌恶感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要冲碎我精心维持的冰壳。

她这是在干什么？威胁？提醒我那个恶心的「恋人」约定？我搞不懂艾莉丝到底是为了什么毫无征兆的向我表白，此前从初中到现在，顶多也只是算得上比较好的朋友。

一边恶心着我又一边给我提供铃兰的消息，是为了玩什么恶趣味的游戏也好，还是未来要计划着要挟我也好，现在无暇顾及那么多。

现在，什么都比不上铃兰重要。艾莉丝·斯特林，她的企图和试探都必须先搁置。

我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动作幅度不大，但是我想也足够表明我的态度了。

指尖残留的微凉触感让我感动有些不适，我只是轻声回答她。

「谢谢艾莉丝同学的关心，我没事，广播工作我会完成，等会就要开场了，我先去准备」

能感觉到她的笑容稍微僵住了一瞬间又马上恢复过来。她耸耸肩，用一种宠溺又无奈的语气对周围的同学说。

「我不在的时候就劳烦各位看好望雪同学喽」

她拿出一本小说，像是无形的驱赶着周围的同学，人群也意识到了话题已经结束，渐渐散去。

一想到还要和这个人做同桌多少还是有些心烦......顾不得这么多，我拿出今天的广播开场稿件和流程表，看着看着目光却再次不受控制的飘向教室后方。

中村把一袋糖果打开了，她正让铃兰自己选一颗糖果，铃兰看起来不太乐意，但最后还是接了过去。

吃下去的瞬间，铃兰脸上扭成一团，好像是被酸到了，中村也在旁边止不住的大笑起来，铃兰抢过那袋糖果打开了更多包装就往中村嘴里塞。

这种小孩子气的样子和跃然在脸上的笑容，我有多久没见到了呢。

一种混杂着慰藉和酸涩的情绪再次弥漫，就好像那颗糖果是被我吞下一般。不过，我庆幸着，无比庆幸，在养父母的算计和谎言下中，至少我还能和铃兰一个宿舍，那扇门后，是现在唯一连接着我和妹妹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纽带。而不是假大空的所谓血缘。

我必须要在养父母把我和铃兰彻底分开之前，利用好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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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会的喧嚣再次充斥在校园内，夹杂着各班啦啦队的呐喊和发令枪的刺响，我坐在了广播台的遮阳棚下，面前是话筒和逐渐堆积起来的学生祝福稿件。

今天广播台依然是我和艾莉丝主持，不过艾莉丝看起来很老实既没有向我搭话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动作。

「后藤同学！加油！」

正在旁边举办着的仰卧起坐比赛如火如荼的进行着，中村正引领着几个女生给选手加油打气，充满了快乐和热情。

「下面是来自高一一班的投稿......」

我拿起一张纸条，重复着千篇一律的鼓励话语————

「下面请参加女子4x100的同学到检录处报道」

人群也随之围到了跑道周边，4x100这种团体赛事是运动会项目的大头。目光透过人群，我看见了跑道上那个熟悉的身影。铃兰正站在第三棒的交接区，微微活动着手脚。

接力棒越来越接近铃兰，我看着她在交接区微微弓起的身体，看着她在接力过后奋力奔跑时随风而起的发丝，看着她将接力棒交给下一棒队友手中......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我的神经。

整个上午和下午的大部分时间，我都被钉在这张椅子上。广播台的工作繁重琐碎，念稿，报项目，宣布成绩，播报通知......几乎没什么喘息的时间。

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即使有遮阳棚，但是依然无法阻止周围的空气被炙烤的越来越热。

我只是精准的执行着命令，维持着「山崎望雪」应有的形象。连中午回宿舍休息的时间也没有，只能在广播台吃学生会送来的午饭。

我无法靠近铃兰，只能在欢呼声响起的瞬间，在无数身影的缝隙中，捕捉着她的身影，确认着铃兰的存在。

「看得很出神嘛」

艾莉丝的声音不合时宜的打算了我的思绪。我没有回应她。

「妹妹的事情，怎么样？」

我继续看着远处铃兰的身影，要是人类能像闭眼一样也给耳膜加一层『眼皮』就好了。

「和我继续当恋人的话或许我还能帮到你哦，当然我不强求望雪同学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出来啦~」

「......随你便」

『轰隆』

沉闷的巨响响彻天空，铅笔色的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占满了天幕。紧接着的就是雨点砸落，起初是稀疏的几颗落在干燥滚烫的地面上，人群也逐渐往教学楼方向靠拢。

雨点汇聚成线，瞬间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

手机震了震，是老师发过来的通知，通告校运会的项目推迟，今天会提早放学。

遮阳棚还是顶不住着偌大的雨势，四根支柱在暴雨中显得脆弱无比。

混乱中，我收拾好稿件和物品，抱着它们，冲向最近的避雨处。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上衣黏在皮肤上，头发也贴在了脖颈和脸颊上。

站在教学楼的走廊里，我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看着外面的雨幕，现在还是下午3点就已经和晚上差不多。狂风引着雨水抽打着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学生们挤在走廊和教室里议论着暴雨和被中断的运动会。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竹之内小姐的信息。

「大小姐，老爷夫人考虑到你昨晚身体不适又下着大雨，吩咐我接你回家休息」

一股强烈的抗拒感瞬间涌起。回家意味着回到那个虚伪而冰冷的牢笼，意味着离铃兰更远，即使住校依然见不到铃兰，也比回家更好。

我敲击着屏幕。

「帮我和父亲母亲说，我恢复的差不多了，不想来回奔波，今晚还是住校。谢谢关心」

发完信息我把手机调成静音塞回口袋里。

本来想着回宿舍赶快洗澡以免真的感冒，却看见了铃兰站在了教学楼大厅的出口处。

铃兰似乎也是刚跑进来不久，正站在门口微微喘着气，拍打着身上的雨水。

她旁边没有那个吵闹的中村友香，我旁边也没有艾莉丝再来烦我。

机会！

冒出的这个想法让心脏猛的漏跳了一拍，随即有剧烈地鼓动起来，嘴角不受控制的向上弯起一个弧度我。本来在教室里拿出来的那把精致雨伞被我迅速收到了包里。

然后。

深吸一口气，调整好面部表情——不能是高兴，也还不能是以前的样子，平静一些，保持开学的样子。

「铃兰」

她闻声抬头，能看见她眼睛反射出来的明显惊讶和随之而来的警惕与疏离。

「山，山崎同学？」

「雨太大了，我没带伞，今天我要回家，方便一起吗」

话出口的瞬间，能感受到自己砰砰的心跳，但我尽量让脸上保持那副什么都没有的表情。

铃兰显然愣了一下，她看了看外面的倾盆大雨，又看了看我除了包包之外空空如也的双手。

再看向我时，好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点了点头。

「......嗯，可以，但是我不知道山崎同学和我是不是一个方向......」

「没关系，到地铁站再说」

等到雨势稍微小了一些，她撑开了自己的伞。伞面是深蓝色的，很朴素，上面有这几处不太明显的划痕。

「麻烦了」

我保持着平静的语气。

雨伞有些小，铃兰比我矮大概半头，我提议让我撑伞这样也方便些，她也只是点点头，看起来有些紧张。

伞面不大我和铃兰只能贴在一起，雨水为我们和外界隔开了空间，我能清晰的闻到铃兰身上传来的，混合着雨水气息的淡淡气味，要仔细分辨的话有些难以形容到底是什么味道。

雨水很快打湿了我的鞋面和袜子，冰凉的感觉从脚上蔓延上来，校门口陆陆续续停靠着家长的车辆，车头灯也透过雨幕散开刺眼的光圈。

「山崎同学......身体好些了？」

铃兰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点迟疑，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寂。

她主动问起我了！

我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嗯，休息了一晚，好多了。昨天大概是有些中暑」

「嗯......」

「山崎同学平常是......住校的吧？」

「是，今天临时有事」

我们之间的对话就这么单调的进行着。直到沉默再次降临，只剩下雨点砸在伞布上发出的单调声响，但这沉默不再像刚才那样带着试探的尴尬，反而滋生出一丝奇异的的平和。我们并肩走着，在湿滑的地面上踩出小小的水花。

「铃兰——这边这边！」

铃兰的脚步顿住了，她看向我这边——不，是看向我后面的声音来源，我也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雨幕中，前方不远处，一个撑着醒目紫色雨伞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那人似乎在附近等候多时，正朝着我们这边张望。伞檐抬起，露出一张年轻女性的脸——染着醒目的蓝紫色头发即使在灰暗的雨中也异常显眼，容貌姣好，带着一种略显张扬的活力。

叶加濑。

她的目光精准的落在了铃兰身上。

铃兰似乎也看清了对方，她脸上立刻绽开一开心而亲昵的笑容，然后又好像想到我在场一样马上收了起来，有些尴尬的看着我。

「额.....那个，山崎同学，雨伞你先用着吧，明天还我就好」

她的语速很快，几乎没有我反应的余地，就将伞往我手里塞，然后低着头像受惊的小鹿跑向了那个蓝紫色头发的女人。

「铃兰！别跑！雨这么大！」

叶加濑赶紧迎了过去，同时有些疑惑的看了看被留在原地的我，又像恍然大悟一样。

「噢，你是那个来过我们店吃饭的女孩啊，你和铃兰是同学啊」

「嗯......挺巧的」

冰冷而沉重的伞柄还残留着铃兰刚才握着的温度。我独自站在原地，撑着这把突然变得无比沉重的蓝色旧伞。雨水从伞边汇聚成流，重重的砸在地面上，在我脚边溅开水花。

「那，山崎同学我先走了......」

「啊，嗯」

只是简短的问候。

雨点疯狂地敲打着伞面，声音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伞下的空间空荡而冰冷，刚才那短暂的，小心翼翼建立起来的一丝温暖，被这场冰冷的暴雨冲刷得荡然无存。

铃兰那一瞬间的欣喜像一根冰冷的针刺进胸膛。叶加濑......她能叫铃兰这个名字叫的那么自然，你作为所谓姐姐你能比我懂铃兰多少......

我攥紧了伞，指甲也因为用力而发白。

那个蓝紫色的身影，和铃兰依偎在一起离去的画面，像烙印一样刻在了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