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低鸣声渐渐消失,庭院里只剩下了我和竹之内小姐的脚步声还在荡漾。
竹之内小姐留在了车库继续着维护车子的工作,我轻声推开大门,玄关之后是再也熟悉不过的家,我站在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门厅里,指尖还残留着快餐店廉价的木质桌椅触感,鼻腔里似乎还残余着油炸食品的气味。叶加濑……那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意识的边缘,时不时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我回来了」
声音滑出喉咙,撞在墙壁上显得突兀单薄。无人回应,偌大的宅邸如同一个精心打造的标本,华丽,冰冷,了无生气。佣人们大概都在各自的位置上,恪守着无声的规则,也好,我需要这份寂静。
这个时间里佣人大概也在休息,养父应该也还在公司,至于养母可能不知道混哪去了吧。
还是先回去房间里休息一会——这样的想法引着我走向了二楼,刚踏上旋转楼梯,这个家总是这样,只要有心观察整座宅邸寂静的可怕,踩上楼梯的脚步声会被地毯吸收干净,就连木扶手都透着一丝冰凉。
这些或多或少的反应着宅邸主人的性格吧,养父母待客的笑容,完美无瑕,毫无温度,礼仪课上老师要精确到到毫厘的餐具摆放,艾莉丝和狐狸般狡猾又危险的提议,让我搞不清楚她到底是为什么......无数碎片在脑中旋转碰撞,搅得胃里一阵翻涌。
人的情绪总是会被环境牵扯,前几分钟还在和竹之内小姐打趣,走进这里本来平复好的心情又莫名觉得低落。
情绪慢慢累积就会成为情感,在这里生活了4年的我即使不想也会被潜移默化。风沙会吹拂过我的心脏,想要找出自己改变了什么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内心已经被吹出风化孔,再怎么做也是无济于事。是对自己没回信感到羞愧也好,是因为我变化太大不敢接触也罢,铃兰这4年又经历了什么呢?
铃兰......想起这个名字,当初在孤儿院我和铃兰一直没有名字,阿姨给我们取的名字我们两个也只是挑来挑去结果就一直用着姐姐妹妹互相称呼,其他同院的小孩称呼我们也一直用的是「你」「喂」这样的词。直到我们被领养的那天,阿姨问我有什么想给妹妹带的,我才给她取了这个铃兰名字。
那种揪心和反胃的感觉又袭来了,我几乎是冲进了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捧起一捧又一捧的水拍在脸上,照着镜子,水珠顺着我的脸颊滑到脖颈,浸湿了衣领,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睫毛被水打湿粘连在一起。
山崎......这个姓氏近乎要压垮我,现在唯一的慰藉只剩下了竹之内小姐,我还真是可悲。
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些混乱的思绪。当务之急是理清线索。我抽出纸巾,胡乱擦干脸和手,正准备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盥洗室,重新走上楼梯返回自己那个同样空旷的房间时——
我听见地下室传来一丝微弱的交谈声。
这个时间?怎么会有人,养父通常在公司,而养母不是在美容院就是在和贵妇们喝着下午茶吧,他们极少在下午这个时间待在家里。
地下室由健身房,ktv,还有一间几乎不怎么用的办公室组成。
我循着声音,轻声走下去,能够确定声音就是从那间办公室传来。
我贴着办公室厚重的木门,淡淡的樟脑丸的味道透了出来。
「......所以,望雪今天下午突然请假回家,用的是身体不舒服这个理由?」
是养父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嗯,竹之内是这么说的,之后又去了艾莉丝家。哼,我看八成是借口」
养母的身影响起,优雅依旧,透着冰冷的刻薄。
虽然我的确极少请假,只为了我请假这种事就值得他们两个出现在这?
「那孩子最近心神不宁的很,你没发现?开学的时候我没去关注,也就是最近闲了下来一看,你猜猜谁和她一个班?」
「......我只知道斯特林家的大女儿和望雪一个班,叫艾莉丝是吗?我记得初中也和她一个班没错吧」
「嗯,但重点不是她,九条铃兰,望雪的妹妹,和她一个班」
「............」
铃兰?为什么要提起她?即使我的心神不宁的确和铃兰有关,但也不至于那么容易察觉吧?我屏住呼吸,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凉的门板上,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
「九条铃兰啊......」
「还真是阴魂不散,当初就是看中这两孩子长得和我们像才考虑的,她妹妹那种性格是抗不了大事的,我还以为给点钱让那对夫妇带走她妹妹断掉念想,就万事大吉了呢」
「是吧,我也想不到她能考得上这个学校,还在同一个班,还不止,还是同一个宿舍!」
我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全靠贴着门板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送?断掉念想?
什么......意思!?
那我的信......也不需要证据了,想想都能知道到底是铃兰在新家快乐到忘记了我这个姐姐还是根本没有寄出去。
四年......整整四年!铃兰没有收到过我的只言片语,如果这样,失约的就是我......在铃兰眼里,是姐姐,姐姐没有赴约每周写信给她。是我背叛了那个雨夜里相拥,发誓永不分离的诺言。
这样啊......
『山崎同学......你回来的真早......』
我好蠢,蠢到没有去在意铃兰的语气和表情。只是自顾自的沉浸在对妹妹失约的责怪。
无尽的悔恨和滔天的怒火瞬间席卷了我,如同狂暴的海啸,几乎要将我的理智吞噬,牙齿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腥甜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却压不住那股想要尖叫,哭喊,想要砸开这扇门,想要撕碎一切的冲动。
「望雪似乎开始注意到那个丫头了。运动会还一起跑了800米?哼,还是之前那样,不要让她们接近,多一个人知道望雪是领养的就对我们越不理,就怕那丫头说漏嘴已经在班上和望雪姐妹相称......」
养母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烦躁。
「那现在怎么办?」
「从长计议吧,让望雪失望也好,想办法整垮她妹妹也行」
............
指甲早已深深嵌进掌心,尖锐的疼痛感传来,却远不及心口被撕裂的万分之一。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强忍而剧烈地颤抖着,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和怒骂压了回去。
不能出声……现在绝对不能被他们发现......
冷静......
冷静......
里面又传来几句关于具体手段的低声商议,模糊不清,却字字句句都带着恶毒的算计。
我再也听不下去,那议论的内容,令人作呕。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逃也似的,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脚步,一步一步,沿着冰冷的楼梯向上挪动,走回自己的房间。
终于到了二楼走廊,确认背后无人后,我近乎是撞开了自己的房门,反锁后。背靠在门板上,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沿着门板缓缓滑倒地板上。身体仍然在无法控制的颤抖,不是因为寒冷,是来自内心深处的震颤。
午后的斜阳透过房间的阳台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空气中的细小尘埃也被照的金黄。阳台外是精心搭理过的庭院,而这一切的温暖都显得讽刺。
我蜷缩在门后,想到刚刚的每一个字在脑海中回荡,回忆起过往记忆的每一次冲击,这些碎片就像要化作一把把利刃反复切割着神经。
信件......被拦下了......
铃兰或许在那边得知的是「姐姐不要你了」之类的话。
而我只是痴痴的认为是妹妹已经忘记了......还在怨恨她......
更可怕的是,还有更多的计划还在酝酿着......
不行......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喉管被胃酸灼烧着,胃部一阵痉挛。我猛地捂住嘴,硬生生将那股翻涌压了回去。眼泪止不住的流出,滚烫的泪水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只留下了一片片深色的印记。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快要炸掉的肺腑。强迫自己抬头,扫视过这件奢华的房间,书桌上是读不完的书《经济学原理》《企业管理》和永远做不完的习题,琴棋书画,礼仪,英文,各种各样的兴趣班填满了我的所有时间。衣帽间里挂满了价值不菲的衣装。床头柜上,是养母挑选的「符合山崎家大小姐」身份的昂贵香水。
这一切不是因为他们对我有多上心,有多好,只是因为我还有价值,我要为了他们继续消耗干净自己的所有价值,大棒与胡萝卜,恩威并施。让我溺死在责任里才是目的。
我几乎是以爬行的姿态挪到书柜,那里有这最后一丝温暖——那本被时间染上微黄的相册。我颤抖的将它取下。我小心翼翼的翻开那沉重的封面。
第一页,阳光刺眼,照片里的我们,穿着孤儿院统一发放的蓝色小裙子。铃兰紧紧的抱着我的手臂,虽然是自婴儿的时候就被收养,但是每到正式的场合或者是拍照妹妹总是那么怯生生的,抱着我的手臂,照片背面是保育员阿姨写的字「入院第5年」
下面还有歪歪斜斜的字体写着「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
指尖轻轻拂过铃兰的脸颊,天真可爱,纯真无邪,充满了对我的信任和依赖,而现在她在学校里比赛,放学会在餐厅里忍受着油烟,也许是受够了她养父母的冷眼终于能够自己租下一个房子。在那间出租屋里,她还是不是像以前一样笑容满面?还是说在学生的年纪就因为过早的生活重担要被压垮?
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由内到外传着一阵阵麻痛。
如果我再聪明一点呢......如果我没有那么自大......如果我再早点想到......如果我在开学第一天就抱紧她说姐姐很想你呢?
别哭......不要哭......
我猛的合上相册,将它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支撑着我的最后支柱。
养父养母的恩情,山崎家的秘密和责任,优等生的光环,秘密继承人的重担。
我缓缓站起身,我看着已经埋没在地球另一侧的残阳,最后一丝光线反射出如骄似火的血光。站在房间逐渐浓郁的黑暗中,我攥紧了手中的相册。
铃兰......再等等姐姐,再等等。
我不会再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