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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在我的怀里如孩童般安然哭泣吧

在眼前的白芒彻底消失的瞬间，世界忽然像是被人从根部切断一样，骤然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那黑暗并不是夜晚的那种柔和，也不是闭上眼睛时能隐约看见的朦胧，而是一种浓稠到几乎能够触摸、几乎能够把人压碎的黑。整个世界都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没有温度的虚空。

而我也在这片虚无当中取回了记忆。

那些记忆里有哭泣声，有嘶吼声，有临死前撕裂喉咙的哀嚎——那些我曾刻意遗忘、努力逃避的全部，此刻如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

刺痛、撕裂、灼烧。过去的记忆逐一苏醒，毫不留情地将这幸福的美梦击碎。

那的确是个美梦，然而我却无福去享受了。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提起长枪，为什么能把丹尼尔那家伙踢飞了。

——从未存在过什么「史莱姆王」。那不过是幻觉里伪装出的虚构怪物。我以为被复活、拥有异世界灵魂的「史莱姆王男孩」，其实从一开始，便是哥布林王。真正残酷而肮脏、毫无温柔可言的种族。那个孩子不是复生的奇迹，而是被野蛮强行诞下的悲剧。

——玛丽小姐并没有活下来。在那个由她所创建永不完结的王国里，她唯一做到的，是用自己的死亡将那个尚未完结的故事画下句号，是她。是的，是那位伟大的母亲，她把爱丽丝送了出去。只要爱丽丝仍活在那结界中，就永远活在无尽循环的童话之中；她将永远是公主，却永远无法触碰真实。为了让女儿走向未来，玛丽小姐做出了那样的选择。

——女王登基时，并没有奇迹般避免战争。帝国被撕裂，城市燃烧，尸体堆满街道。贵族与平民互相撕咬，血红的旗帜在断壁残垣间猎猎作响。我的父亲、母亲、两个哥哥、年幼的弟弟，没有任何一个活下来。战火在一瞬间吞噬了我全部的世界。

我眨了眨眼，下意识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把空气。

四周什么都没有。

没有地面、没有天空、没有上下，没有风、没有光。

我甚至无法确认自己有没有站着。直到意识到我的身体并未下落，却也没有支撑点，我只是……漂浮着。

宛如失重空间。

我深吸了一口气，却意外地发现这里连呼吸都没有真实感。

事已至此，落泪什么的就免了吧，就当是做了一个香甜的梦。

那个梦的确不错，或许吧，但终归梦是该醒来的。

只是有点可惜了，在梦里我好像还挺热情的……跟约尔，嗯。

……不、不要想那么多，先解决眼前的问题才行。

首先第一个问题很明显了。

——这是哪里？

我喃喃自语，却没有声音传出。

不是声音太小，而是这个空间彻底没有回声、没有传播，一切声音都像被吞噬。

不可以慌。不可以慌。露露安娜。

无论这里是什么地方，慌张都没有用。

我闭上眼，试图让自己的呼吸节奏变得稳定，在这种黑暗中，任何轻微的情绪波动都会将人彻底压垮。我必须先维持住自己。

就在此时，一阵极微弱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那声音……我绝不可能听错。

那是……男人的哭声。

而且，是一个我太熟悉、太熟悉、熟悉到只要听一声就能知道是谁的声音。

约尔。

我几乎是本能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狂奔。

因为那哭声越来越清晰，那种隐忍的、努力压制却仍旧溢出的呜咽声。

如果约尔在哭，我就要过去安慰他。

这没什么理由，这哪里需要什么理由呢？

他大概是做了什么噩梦吧，只有在做噩梦的时候，他才会这样。

以前，他也这么默默哭泣过。

他平时总是沉默克制，哪怕受伤也不会发出多少声音，可现在他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脚步越来越快，甚至已经不是奔跑，而是全身向前冲出去。我越是靠近，那哭声就越清晰、越刺耳、越绝望。

终于，黑暗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那是一个蜷缩着的身影，我冲上前去，跪坐在他身旁。

我伸手触碰他，指尖落在他的发顶。

「约尔……」

我轻声呼唤，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可就在触碰他的瞬间，他的哭声突然停了一下，随后又压抑不住地更加痛苦地剧烈起来。他没有抬头，也没有看我，只是缩成更小更小的一团。

我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抚摸他的头发，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一件事：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是这样的约尔，我都不能放手。

他的哭声一点点变轻，呜咽声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呼吸。

我俯下身，躺在他的身旁，面对面伸手抱住他，将他整个人都锁在怀里。

「没事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不会离开你。」

「不管未来会变成什么样，我永远爱你。」

约尔没有回应，他只是继续抓紧我，随后在一阵又一阵的呜咽当中，呼唤着两个名字。

「特蕾莎……」

「露露……」

特蕾莎，那是这个国家的女王的名字吧？为什么他会叫她的名字？

不过我并不在意，因为他还记得我的名字。

这就足够了。

我只紧紧抱着他。

时间仿佛被拉长成无数倍，我们就这样抱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依偎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约尔终于睁开了眼睛，微微抬起头。

他看见我，而我也看着他。

几乎是一瞬间，他突然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我，死死地抱住我。

他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像孩子一般。

「露露……露露……」

我回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没事了，我在。」

「露露……我以为……」

「嘘，不要说。」

「露露……我真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

「不要离开我。」

「我永远不会。」

我们这样保持着姿势，又过了好久。

约尔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起来。

我们依旧抱着对方，额头靠着额头。

我能听到他的呼吸，他也能听到我的。

在这个什么声音都不存在的地方，我们的气息像是唯一能证明我们还活着的东西。

我轻轻侧过脸，抬起手指擦掉他眼角旁的泪痕。

「约尔。」我轻声唤他。

「……嗯？」

我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我们可以坐起来面对着对方。

「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闭着眼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终，他缓缓开口。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好多……很多人都死了。」

「很多人……都没有活下来。」

好了，这就足够了。

我并不想问太多。

有些伤口不是立刻就能解开的。

尤其是刚刚还在哭泣的人。

于是我只是握紧他的手，有节奏地轻轻拍着他的手背。

「忘掉吧，那只是噩梦。」我说。

我向前倾身，把额头贴向他的胸口。

「现在有我在，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约尔闭上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他慢慢抬手，轻轻摸上我的后背，动作小心翼翼。

「……嗯。」

我们又安静地靠在一起过了好一会儿。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现在问题还很大。

我慢慢松开手，抬头看向他。

「约尔。」

「嗯？」

「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或者……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环顾四周，四面八方都是一样的，彻底的、没有一丝杂质的黑。

他摇摇头。

「不知道。我只记得……我睡着了。然后醒来，就已经在这里了。」

睡着，然后醒来就在这里？

如果是约尔做的是噩梦的话，我做的就是美梦咯？看来每个人做的梦都不太一样。如果刚刚丹尼尔说的内容是真的话，那这里就应该是被他创造的一个固有结界空间。跟玛丽小姐做的是一样的事。不如说，这里压根就跟迷宫或者地下城是如出一辙的玩意，只不过这里的管理权限是在丹尼尔的手里。

可是看他的样子，他似乎，没有那种权限？

不对，他那个时候想突然碰我一下，应该就是想用管理权。所以他在那里还是有管理权的。

至于我为什么能进入到那里，可能是出现了什么问题吧。

那个时候柯莱蒂……拉着我走的那个花朵形成的小径，大概是类似于地下城通向下一层的楼梯吧？如果这样理解的话，那是不是意味着，那时就是由我的美梦，抵达了丹尼尔的梦，随后再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来到了约尔的梦……？

不对，这里真的是约尔的梦吗？

如此的漆黑，如此的虚无？

我望向什么都没有的四周，心里不太敢想象。

如果是约尔的梦，绝对会有我。

我对此非常自信，不如说是笃信。

他连在梦里都喊我的名字欸，虽然好像还喊了另外一个……但那不重要，他有喊我就可以了。

所以我绝对敢保证，如果是约尔做的梦，一定会有我的身影。

现在的我是现实中的我，那他梦里的那个我呢？这附近没有见到，似乎也不太可能会有的样子。

所以我不能保证，这里一定就是约尔的梦境。

不如说，我打从心底就不觉得，约尔的梦境会是这样。

他的梦里，一定会有我。

就像我的那个梦里，也有他一样。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这里不是约尔的梦的话……这里又是哪里呢？

我的心里升起一种不安的预感。

我抬起头，望向压抑得令人窒息的黑暗。

「约尔，能用魔法探知一下这里吗？」

约尔轻轻点头抬起手，他的指尖亮起微弱的光，那是他启动魔力最基础的方式。然而在光芒刚形成的一瞬间，就像被黑暗吞噬一样迅速熄灭，连一点余辉都没有留下。

就像魔法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他重新试了一次。

仍然失败。

通过这一次尝试，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了，如果是约尔的梦，起码能让梦的主人使用魔法吧？虽然其他线可能性不是没有，但这绝对是有什么问题。

「看来……魔法在这里不能用。」我轻声说。

约尔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他看上去有些难受，却又没有说什么。

沉默落在我们之间。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冷静。

「坐在这里什么也不会改变，至少先动起来。」

约尔抬起头看着我，随后点点头。

然后，他站起身，朝我伸出了手。

我自然地抬起手，然而就在下一秒，我整个人突然被他抱离地面。

他用力把我抱进怀里，以一种毫无预兆的姿势。

那个瞬间我几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大脑一片空白。

「你——」

约尔低着头相当认真地对我说：

「你可以休息一会儿。爬了这么远，你一定很累了。」

爬……？

原来如此。

他还以为我还是那个只能靠轮椅啊。

虽然我现在是可以自用移动的啦……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立刻拆穿他。

也许，因为这一刻的温度，让我不想放手。

也许，因为刚刚看到他哭成那样，我也希望……能让他依赖一下我。

所以我只是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胸口的温暖。

「嗯……那就拜托你了。」

于是，他抱着我在黑暗里慢慢往前走。

没有脚步声，没有风声，只剩下我们两人的呼吸声贴得很近，近到像是互相依靠的唯一。

为了打破沉默，我缓缓开口：

「以前……我们不是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就是在童话王国那会。」

「嗯。」

「那个时候，你也是这样抱着我。」

他的脸瞬间变红到耳根，连脖子都在发烫。

「那……那时候情况……不一样。」

我忍不住笑出声。

「现在也不太一样呀。」

「你啊，真的很可爱。」

约尔几乎整个人僵住。

算了算了，还是不调戏他了，一会儿要是暴露我的两条腿能动可就麻烦了。少不了要挨一顿训。不过约尔会训我吗？这是一个好问题，我很难想象他认真起来训人的样子。

所以我一边想象着约尔言辞生色生气的样子，一边享受着他的服务。虽然有点对不起他，不过抱歉啦。

我们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中沉默地前进着。

「露露。」

约尔低声叫了我一声，声音贴着我的耳朵，有些含糊。

「嗯？」我抬头看向他。

「刚刚……真对不起。让你看到……那个样子。」

「哪个样子？」

他别过头，像是不敢看我。

「哭得……很难看。」

我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戳了戳他的额头。

「你以为我会因为这个讨厌你吗？」

我盯着他那双还留着湿润痕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傻瓜，除了我的话，你又能在谁怀里哭呢？你能在我面前哭，我其实……很高兴。」

「所以，如果哪天你还想哭，就继续在我怀里哭吧。本来你也就只能在我这里哭，明白吗？到其他人面前哭可就丢人啦，不像个男子汉，但我是谁呢？嗯？我是你的什么人呢？」

没关系的约尔，没关系的。

你不用在我面前遮掩什么。

因为我在你面前也很少遮掩过什么。

我想我不为那美梦所困，大概就是上天派我来拥抱你的吧。

如果不是我的话，谁来安慰你呢？谁可以能安慰你呢？

我是你最爱的那个人，你是我最爱的那个人。

这便足够了。

我知道，你的过去可能很悲伤，充满了伤疤。

所以我不会主动去揭开。

因为我觉得，有我在你身边，那些过往的全部都会烟消云散。

只要有我在你身边就可以……

很多时候我不想考虑那么多烦心事，因为有你在我身边。

也因为有你在我身边，美梦才对我没有一点吸引力。

我相信终有一天，爱丽丝会再度见到玛丽小姐。

我相信终有一天，柯莱蒂会回复正常重归生活。

我相信终有一天，所有的人无不幸福度过一生。

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我们彼此再也不会分开，直到世界毁灭的尽头。

如果有什么命运的话，那个掌管命运的神明一定是很好的人吧。

所以，在我的怀里如孩童般安然哭泣吧。

……约尔。

面对我的质问，他一下子别开脸，整张脸都在一瞬间涨红。

「露露……你……」

「我怎么了？」我故意追问。

「你……今天……话很多。」他低声嘟囔。

「介意吗？」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然后连忙向我摇头。

「……不介意。」

「呐，约尔。」

「嗯？」

「我如果说突然想在这里……嗯，那个呢？」

「……不不不不不、不好吧?! 」

「都是你害得啦。我身体有反应了哦。」

我并没有撒谎，不过只是稍微有一点点。

稍微一点点。

毕竟这家伙身体上的味道有点浓，那混杂着一丝丝雄性汗臭味的气息一直往我的鼻尖扑过来。而且他胸口的肌肉还不断着撞着我的腰，乳房的侧边也偶尔会被他的手擦过，这样的话很难不会有反应啊。

「而且这里也没有人吧？我可以叫得很大声哦。说不定以前不敢讲的那种……羞羞的话，也会说一点哦。」

「……露露。」

看到约尔的反应，我忍不住笑出声。

然而就在这玩笑之余，他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

「露露……」

「嗯？」

「前面……」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在无尽黑暗的最深处，有一点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光亮。

好吧，看来我的运气非常不错，一下就选对了方向。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让他停下。

「放我下来吧。」

「可以吗？」

我看着他认真担忧的表情，忽然觉得又好笑、又心酸。

「没关系。」我笑着说。

他仍然犹豫了一下。

「真的可以？」

「嗯。」我抿着嘴唇点头，接着说，「真的可以。」

约尔像是终于确认，慢慢蹲下，把我轻轻放在看不见的地面上。他的手还托着我背后，就像担心我下一秒就会倒下。

我抬头看他。

「约尔。」

「嗯？」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

我向后退了一小步，然后轻轻弯腿用力一蹬。

下一瞬，我稳稳站立在那片虚无的地面上。

笔直、干脆、没有一丝不稳。

约尔看这我嘴唇微微张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抬起头，向他露出一个不算很好的笑容。

「现在啊，我可以自己走了。」

「你……」

「嗯。真的对不起，骗了你。」

他的眼睛有些慌乱，像是脑子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你……你什么时候……」

「又没多久。」我故意装作轻松，然后接着说，「而且，你又没问。」

约尔沉默了一瞬，然后低下头，声音莫名有点委屈：

「……你骗我。」

我抱起双臂，微微扬起下巴。

「怎么？被我骗了很不爽吗？」

「不是不爽……只是……我以为……你还需要我。」

这家伙……什么手会说这种话了。

我感到我的脸一下子温度高了起来，真是的。

我走上前，伸手捧住他的脸。

「你啊……就算我能走，我也需要你。」

「不是因为我动不了，是因为——我喜欢你。」

「笨蛋。」

他的整张脸又红了，彻彻底底地红了。

「露露……」

「嗯，我在。」

他像是鼓起莫大的勇气一样，深吸一口气。

「那……我还能继续抱你吗？」

我差点没绷住笑出来。

「可以呀，只要你不嫌我重。」

「不会重。」

「那就好。」

我靠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

「走吧。」

「嗯。」

我们手牵着手，慢慢向远处那点光走去。

我并不知道那光点之后会是什么。

但我觉得，如果有他在我身边，就什么都不用害怕。

没有什么理由，很简单的一件事——他在我的身边。

我忽然想起方才还痛苦着的他，现在想来那个模样真的很可爱。

因为我会为他投向怀抱。

因为我会为他拭掉眼泪。

因为我会为他无比幸福。

曾有诗言说得巧妙：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