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理事长
夜深了。
我刚洗完澡,热气还没散尽,头发顺着肩膀往下滴水,浴巾裹得松松垮垮。
不过我更在意的是之前爱丽丝给我的那封信。
哈基米先生也给了我一封信,跟这封信一样,只有寄给我的信息,没有作者署名。
我盯着信封看了很久。
「不看肯定是不行的吧。虽然上次的我也没搞懂就是了……」
于是我叹了口气,拿起拆信刀,轻轻划开封口。
信的内容,与上次差不多,不过这一次是好几张纸。
笔迹看上去跟上次完全不一样,不是同一个作者吗?
除了两张纸之外,其他的都泛黄得不得了,这是多久之前的纸了啊?
八成又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故事吧。
究竟是谁要给我留下这些呢?又是出于何意呢?
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我是不是卷入了什么惊天大阴谋当中?
不应该啊,这对吗?这真的对吗?
我耸了耸肩,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之脑后,随后逐一阅读了起来。
*
据古老的编年书记载,时间起于光明。
然而在智慧宫的最上层,光明并不属于我们。
我们的头顶只有人造的光,几百年前就这样了。
那是一种与天穹隔绝的静谧之光,微弱到不足以照亮阴影,只能让阴影看上去更深。
我与她生活在这里,已记不得多久。
数百年,或数千年?
时间的概念在这里是无用的;学院的钟鸣只是为了提醒凡人,何时学习、何时沉睡。对我们而言,日与夜并无区别。我的妹妹,啊,我的妹妹,我最爱的妹妹——她坐在窗边,看向围墙之外那无尽延生的金黄沙海。那片沙似乎从未停止流动,却也从未改变形状。
她名义上与我同为理事长。
可在这座被智慧与幻象堆叠的宫殿里,所有事务都由我处理。
我不敢让她去见那些人,那四个学院的院长,智慧、文书、军武与神秘的代表。他们每一任都声称自己是知识的继承者,可在我眼中,他们只是一群注定会死的长生种以及蠢货。
我早已不记得他们的名字,只称呼他们为「智慧院的那个」「文书院的那个」。他们自己似乎也逐渐习惯了这种被无名所覆盖的命运。
妹妹不愿见他们。
不见也好。
反正都是群蠢货。
她在很久以前——也许是七百年前,也许更早——见过一次某位院长。
那天之后,她整整沉默了七十年。
我问她那人做了什么,她只是说他们的眼睛让她想吐。
自那以后,她不再见任何外人。
于是我接待他们,签署命令,审阅卷宗,在理事长的席位上扮演那具温顺的傀儡。
他们或许以为我热衷权力,随便他们怎么想,我是无所谓。
我想,她若不快乐,我便不该快乐。
她若静默,世界便该静默。
于是整个智慧宫沉睡了,整个世界都向我们关上门扉。
宫墙外的世界——无论是院区、湖泊,抑或那无穷无尽的沙漠——都只是遥远的传说。
她几乎不说话。
偶尔会伸手轻触我袖口,好像确认什么,随后又转头看向窗外。
我学会了为她整理发丝、为她取食、为她擦拭那永远落不下尘埃的杯子,听说这玩意是宝物来着,现在反正被她拿来当做喝水的容器。
在别人眼里,这是照顾;在我看来,这是维系世间秩序的仪式。
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比我妹妹过得好要更重要的吗?
没有,绝对没有。
我曾听院长们在走廊外低声议论,说我们是阿塔姆神的残影。
神不神的,有什么重要的吗?
夜深时,我有时也会想,她究竟在思考什么。但每每向她那儿望去,她的脸总是那副模样,平静如镜,那湛蓝与金黄相交的双眸中没有任何倒影。
我窥视那双眼睛太久,以至于我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谁在注视谁。
——「哥哥。」
她偶尔会这么唤我。
她的声音几乎没有起伏,一直如此。
我回答她:「我在。」
她点头,随后又一次闭上嘴巴,回到无声的世界。
今天是接待智慧院院长的日子。
我忘了他是第几任了,这完全不重要,只记得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眼神里闪着那种「自以为洞察一切」的光。
我在那光里看到很多人年轻时的影子,那时有无数个刚刚穿上希克马的人——这只是妹妹随意取出来的名字,她说这个名字很好听,大概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还相信知识能拯救人,智慧能抵达神。
如今我明白,那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愚昧。
我对他说:「智慧不过是更精致的绝望。」
他愣了许久,最后低头致礼,说理事长大人果然洞见真理。
我笑了。
他们都爱称颂真理,却没有一个人理解它。
夜色又临。
我为她换上新织的长袍,她没有反应,只轻声说了一句好像哪里漏风了。
我走到窗边,没有感觉哪里有风钻进来。
目力所及,唯有染上霞色的沉默黄沙。
她今日依旧坐在那张靠窗的椅子上。
那是我亲手为她做的,那时我们还年轻,世界还不曾锈蚀,唯有那无限的黄沙未曾改变。一代又一代沙漠的王试图寻找那永恒的绿意,寻找那古籍传闻所描述的不可知的未来,直到沙漠的王的名号也在风中了无踪迹。
我总觉得,若她能再露出一次笑容,我便能原谅所有的时间。
凄冷的月于夜幕中高高升起,斑驳的寒光投在她脚边。
她本来肌肤便白如失去所有的颜色,那光夜不过是点点衬托。
我凝视了太久,以至于忘记呼吸。
她似乎察觉到了,却没有看我。
「哥哥,在看什么?」
「没什么。」我答。
她静静地「哦」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注视那片从未变化的沙海。
我有时怀疑,我爱她并非因为她是「妹妹」,而是因为在这荒芜的岁月里,她是唯一还让我感到「需要」的存在。
若她消失,我的名字、职务、信仰都会一并失去意义。
我不敢去想那样的情景。
所以我为她规划了完整的日常,准确来说,是完整的一切。
每天的茶、书、衣、花都由我亲手准备。
我命人将智慧宫的花园改成封闭的圆形穹顶,让四季永恒停留在初春。
在那这被圈养的空间内,她偶尔会伸手接住一片花瓣,然后任由它滑落指尖。
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我们沉默着,就像两具仍保有意识的神像。
外界偶尔会传来些许消息。
有人说,文书院又有一批学生失踪;有人说,神秘院的院长因研究禁咒而被火焚。
我听完只是点头。
他们的死亡在我看来,就像沙中掉落的一粒尘埃。
我唯一在意的,是这些风声不要传入她的耳中。
——她太纯净了。
那种纯净并非天真,而是一种隔绝世界的悲伤。
我害怕世俗的恶意会在她的灵魂上留下痕迹,哪怕只是呼吸的余烬。
所以我替她隔绝一切——书籍、信件、来访者。
我甚至不让她看天,那湛蓝与漆黑的天空。
天太高、太冷。那是属于神的领域,不该触碰。
——她属于我。
属于这座宫殿,属于我的守护。
她从未抗拒。
她只是静静接受我为她做的所有事。
有时我会问她:「这样生活,你会感到无聊吗?」
她会摇头,说:「一般。」
她并不「需要」我,她只是「承认」我。
那让我既幸福又恐惧。
夜晚,我常梦见她独自走入沙海。
她的身影在金色的浪潮中一点点消失。
我追上去,却发现脚下不是沙,而是一层层堆叠的纸页。
那些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她的名字,仅此而已。
我一边撕开它们,一边呼唤她。
她回头,对我微笑。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笑。
也是我最恐惧的笑。
我醒来时总会伸手确认她是否在身边。
她总在。
她总是那么安静,仿佛从未离开,也从未存在。
今晨,文书院的那个又送来几份卷宗。
我在批示的时候忽然注意到,他的手在发抖。
我问他为何如此。
他说,昨夜在梦中看见智慧宫燃起火。
我问他见到谁。
他说见到一个女人,坐在光中,那发丝纯白如百合。
我没有回答,只叫他滚出去。
我知道那女人是谁。
我也知道,那一刻我的心脏在不正常地跳动。
她近来沉默得更久了。
不只是沉默,而是那种……仿佛她与空气之间隔着看不见的高墙般的寂静。
有时我看见她坐在窗边,眼神并非注视沙漠,而是透过沙漠,看向某个我无法理解的远方。
我问她在看什么,她摇头。
「没有什么,只是……感觉有东西在说话。」
我听不出那句话里是否真的有情绪。
她的声音平淡,一向如此。
我开始害怕那种「悲伤的气息」。
那不是凡人的忧愁,而是一种太古的、神性衰败后的倦怠。
她的悲伤没有起因,却能让我从骨头里感到疼。
于是我改变了宫殿的构造。
我命工匠封闭下层通往外界的通道,让智慧宫彻底成为一座孤岛。
我将穹顶加固,又在每面镜子前蒙上丝绢。
镜子里总有她的影子,我不希望那影子被别人看到。
——即使那「别人」只是我自己。
她并未反对。
她只是看着我,说:「哥哥这样,会累。」
我回答:「我不累。」
她点点头,低下眼睫。
我在那一瞬间产生一种错觉,她并非顺从,而是在怜悯我。
我不喜欢那种怜悯。
怜悯意味着距离。
我不想让她从我身边退开,哪怕只退开一步。
这几日,宫中的气息愈发诡异。
有几名侍从无故失踪。
智慧院的那个说,或许是「知识的召唤」导致他们迷失在走廊。
我知道那只是谎言。
阿塔姆学院的建筑本身早已活着,它在呼吸,在吞噬。
它吞噬的是那些愚者的好奇。
大概是这样。
………………
夜里我常听见脚步声。
然而当我走出房间,走廊空无一人。
可我知道那声音来自下层。
——来自她从不肯踏足的楼梯方向。
她似乎察觉了我的不安。
某晚,她忽然对我说。
「哥哥,若有一天我离开,你会怎样?」
「你不会离开。」
「若是我必须走呢?」
「没有『必须』。」
「……那若是连我也不再知道自己是谁呢?」
那一刻我无法回答。
她转身离开,又回到了那个椅子上,转头望向无尽的沙海。
从那以后,她开始做梦。
我知道那是梦,因为她会在半夜睁开眼,对着一无所有的空气低声说话。
我靠近时,她的唇微微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我听不见她梦中的词语,却能感觉到那些词似乎组成了不太好的符号。
某日早晨,我推开窗,发现沙漠变了颜色。
那沙竟泛着淡淡的银白,如月光的灰烬。
我问守卫,这是何兆。
他们跪在地上,不敢回答。
我忽然明白,那并非自然的变化。
我于是更严密地守在她身边。
她伸出手,轻轻触我的额头。
「哥哥,你不必一直看着我。」
我想回应,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她的指尖冰凉。
那一刻我恍惚觉得,她不再属于此世。
她是这座宫殿的一部分,是流动的沙、无声的风、冻结的时间。
我只是一个看守她的幽灵。
………………
智慧院的那个失踪了。
没有人看见他离开。
但我感觉无所谓,反正我连他的名字都没记得。
听闻这个报告后,我回到她身边时,她正在窗边,静静望着黄沙。
我问她是否见过那位院长。
她说:「见过。」
「他来做什么?」
「来找『真实』。」
「他找到了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他看见了『虚伪』。」
那一夜,我梦见自己被无数只眼睛凝视。
它们在光与影之间翻转,翻转,翻转。
而在所有目光的尽头,她站在那里。
啊,我的妹妹,我最爱的妹妹。
她的左眼碧蓝澄澈,如那高天;她的右眼金黄璀璨,如那黄沙。
她对我微笑。
我想伸手,却发现自己没有手。
——我醒来时,窗外的沙漠仍在反映着金黄。
……………………
那天,风吹进了智慧宫。
它带着沙、盐与陌生的香气。
我记得那气息,那是外界的气息,是被遗忘的季节。
我正在替她整理头发。
她坐着,一动不动,头微微偏向窗边。
那风掠过她的鬓角,带走一缕银色的发丝。
我伸手去接,却什么也没抓住。
随后,我听见脚步声。
不是梦中那种轻微的回响,而是实在的、笃定的步伐。
每一次落脚,都让地面微微震动。
我明白,那是一个「真正的存在」在靠近。
门被推开。
光线第一次穿透整个大厅,照亮尘埃。
我看见那女子——她的头发是纯白的,白得近乎透明。
她没有随从,也没有畏惧。
她的目光比任何理性的词句都要锋利。
「我自称为百合花骑士。也就是王」她说。
声音平静,却足以让整个宫殿的气息为之一变。
「王?这世上已经没有王了。阿塔姆学院之外,尽是沙与死。」
「那便由我称之为国。」她答。
她的话像是命令,又像预言。
我在那一瞬间感到某种久违的兴趣,那是一种轻微的恐惧。
「二位理事长,我来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们的眼睛。我不多要,只要一个。无论谁的,都可以。总要有一个人交出来。」
我看向她,又看向窗边的妹妹。
妹妹依旧坐在那里。
她没有惊讶,也没有恐惧,只是静静望着那位白发的王。
她的神情如此平静,仿佛早已听过这句话。
「你知道她在说什么吗?」我问。
她没有答。
她只是缓缓转过头,目光与王相接。
那一刻,世界停止了呼吸。
王微微眯起眼。
「原来如此。」她轻声说,「你才是真正的****。」
她抬手,手中浮现出微弱的光。
我上前一步。
「不行。」
我的声音比我想象的更低、更冷。
「她什么都不欠你们。她不欠世界。」
「但世界欠她,正因为如此,必须有人付出代价。」
我挡在她面前。
如果非得取一个的话,那就取我的吧。
我如此做下了决定。
我闭上眼,等待疼痛。
却没有疼。
当我睁开眼时,王的手已经停下。
她仅仅取走了我的眼睛,我的左眼。
那个并没有什么用,徒增我之烦忧的左眼。
她望向妹妹,随后开口了。
「他太爱你了。」
妹妹微微侧头。
「爱?」她轻声问,「那是什么?」
我并没有感到痛苦,因为妹妹她一直这样。
她不是这样的话,那也不会是我的妹妹。
这数千年的相守不过是一场幻觉,对她来说从来便是如此。
我为她筑起的宫殿、封闭的时间、无尽的守护——
不过是为了让我自己不至于崩溃。
她从未需要我。
她只是坐在光里,让我相信她仍在。
白发王缓缓转身。
「我不必亲手取走了她的了。因为她的全部早已被剜去了——被时间、被爱、被你。」
她走出大门。
当门重新闭合,宫殿又恢复了寂静。
我回头看她。
她仍坐在窗边,目光平静。
黄沙仍然朝着天际线延生,仍然是这样。
「哥哥,她走了吗?」
「走了。」
「那很好。」
她低下头,继续注视那片沙。
我走到她身旁。
她的眼睛在光中闪烁——一蓝一金。
我想问她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但我没有开口。
因为我知道,她已经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任何人。
那夜,我在梦中看见一座倒塌的宫殿。
沙流如水,从高处倾泻。
她站在沙的尽头,对我微笑。
那笑容温柔、宁静,仿佛在宽恕我。
我伸手去触她的脸。
指尖触到的,只有光。
而我记得她的名字,永远记得,哪怕我自身的名字忘却,我仍然记得她的名。
——妮莎玛雅·奥兹曼迪亚斯。
而我是她的哥哥,或许也不是,无所谓了,我也不知道了。
总之,我的名字姑且于此记录吧。
伊斯菲特·奥兹曼迪亚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