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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两重意外

今天是休息日，照例是难得能放松一整天的日子。

我早早起了床，坐在轮椅上，用湿毛巾擦拭脸颊的时候，外面就响起了熟悉的哼歌声。

即使不用猜我也知道是谁。

厨房门推开，爱丽丝探出脑袋，她的头发乱糟糟的，金色的长发在空中飘来飘去。

「露露、露露——今天吃啥？有没有甜的？」

「你能先洗漱再讲话吗？」

「可以！不过如果你说有甜的，我可能会更快洗漱！」

「……你刚才不是说你要控制糖分吗？」

「那是昨天的我说的，今天的我想开一点！」

我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桌上那碟提前准备好的苹果派。

「一人一块，再多没有。」

「我最喜欢你了，露露～！」

她抱着枕头在我身边蹭了两下，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去洗漱间。伴随着水声，还有她在嘴里不清不楚哼出来的歌，不知怎的就让人心情也轻了几分。

我顺了顺自己昨晚洗净的头发，用小木梳把散乱的发尾理整，披上外衣后滑到厨房里热起早餐。

屋内仍弥漫着昨晚壁炉燃尽后的温度残留，空气中带着淡淡的炭香。

等锅里传出蛋液煎熟时的咝咝声，我听见走廊里传来沉稳的脚步。

他今天似乎也起得挺早。披着他那件一成不变的黑色斗篷，胸口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左肩还搭着擦脸用的巾布，看起来像是刚洗完脸。

「……早上好。」

他站在厨房门口，声音一如既往地低，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

「早。早餐还差一分钟，你去坐那边就好。」

他点点头，眼睛看了锅里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然后像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默默走到餐桌边坐下。

我熟练地将锅铲一翻，起锅、装盘、洒上香草末。厨房里暖香四溢，蛋和吐司的香味混着黄油气息，很快就把整个屋子唤醒了。

爱丽丝终于从洗漱间冲出来，嘴角还沾着泡沫。

「我来啦——！」

「嘴没擦干净。」

「欸？」

我丢给她一条巾布，她一边擦着一边咕哝。

「今天到底要去哪？我昨天翻市政府的那个周报，好像广场附近有市集，还有新的杂耍团表演诶。」

「如果你说完之后不想再换第三个目的地的话，我就把这份计划听进去。」

「我这叫做灵活！多变！要活得有点即兴感！」

她摆了个大大的手势，结果一下打翻了桌上的叉子。

我不急不慢地递给她新的，顺手用布擦了擦桌面。她冲我吐了吐舌头，然后端正坐好，开始认真地吃。

约尔像是已经习惯了这一套流程，没有发声，只是默默吃着自己的那一份，时不时朝我这边斜一下眼。我能感觉到他想说什么，但一时又憋在喉咙里。

我故意没问，想看他什么时候能憋不住。

最终，在餐后他擦完嘴那一刻，他终于低声说道：

「……那个，今天，要不要一起走？」

我挑了挑眉。

「本来就说好了三个人一起啊。」

「我是说……不如，我带车厢进去城里。」

「不是平常都这么干吗？」

他顿了一下。

「……今天的路线，可以稍微绕点远。比如……去城里绕一圈，顺路……再转去广场。」

我看着他这张完全写满了笨蛋气息的脸，忽然懂了。

——他想带我单独出去。

「原来如此啊。」

我轻轻一笑，没说破。

不过，这点心思你还是别在早餐桌上当着某人面说出口比较好。

果然，爱丽丝一脸警觉地凑过来。

「欸欸欸，约尔你该不会想趁今天甩掉我自己带露露出去吧？太过分了吧！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不是，我只是觉得——」

「行了行了，爱丽丝，我们一起去。」

我打断了约尔，毕竟也是我们瞒着爱丽丝在先。

「等下我们三个人一起进城，不许有人落单。」

「遵命！」爱丽丝高高举手。

「……知道了。」

约尔稍微有点失落地低下头。

不过，我清楚，他不会放弃的。

也许他早就盘算好，只是缺一个机会。

只是，他大概还没想到，那个机会——马上就来了。

就在甜点吃到一半时，爱丽丝忽然放下叉子，眨着眼看我们。

「话说……我突然想起自己今天有点事。」

「什么事？」

我抬眼看她。

她眼珠子转了一圈，立刻装出一副羞涩模样。

「就是那个……女孩子才会有的私事……」

她捏着裙摆，模仿着那种娇滴滴的姿态，演技拙劣得让我头疼。

「你要去哪？」

「药草街啦！很快就好，你们不用管我哒。」

她说着，已经一边抓起斗篷，一边准备开溜。

「别跟来哦！真的！拜拜——！」

门被关上后，整座屋子突然就安静了。

我眨了眨眼。

约尔在我身后轻声开口：

「你……信她说的？」

我转头看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们跟上去看看。」我们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在同时点了头。

于是，便有了我们今天的第二个行程：尾随爱丽丝。

到了城里，她并没有走向市集方向，也没有靠近药草街，而是一路穿过中央广场，拐进一条少有人行的小巷。

我坐在轮椅上，被约尔悄悄推着，尽量压低声音，轮子碾过石板路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小巷那头，阳光被高墙切碎，洒落在一道熟悉的身影上，那是温斯特尔队长。他的旁边站着两名卫兵，应该是在例行完成巡逻任务吧。

爱丽丝站在温斯特尔队长面前仰着头，双手叉腰，语气极为得意。

「哟，怎么又是你这个手下败将？」

「……别这么说。」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被打击的委屈，「没看到我正在工作吗？」

「有看到啊，所以才说『又是你』。不然我还以为是哪个新来的中年大叔在搭讪呢。」

爱丽丝轻轻哼了一声，把金色的长发一甩，动作像极了某些舞台剧里的公主。

不对，她本来就是公主吧？

我看着约尔，他的眉毛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她在……找温斯特尔？」

我点点头。

虽然爱丽丝一下子就把母亲认了出来，也冠以了「温斯特尔」这个姓氏。可是她始终都不肯认温斯特尔队长为父亲，嘛，在童话王国的时候她都没这么干。不过，就算是我都能看得出来，爱丽丝单纯只是在狡辩，不如说更像是撒娇，其实她很在意温斯特尔队长，只是不太愿意接受？或者面对？我也搞不太懂。

温斯特尔队长找我谈过几次，但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成全这对父女。怎么说呢，清官也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我也不是什么清官。

不过自从爱丽丝来了之后，温斯特尔队长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以前像是这样的巡逻他可不会参加，只是吩咐手底下的士兵解决。

爱丽丝还是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说：

「我可是有事情的，小心点别耽误我时间，回头我要是来不及买东西，你可得负责。」

「……我可以买给你。」

「买什么？我又没说是什么。」

「我猜，应该是沐浴粉吧。」

爱丽丝嘴角微微抽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动摇。

「咳、咳咳……你也太爱管闲事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温斯特尔队长向前一步，动作却有些迟疑。

「我听说你在公会工作了……柜台小姐……真的适合你吗？」

「你要管的太多了吧！」

爱丽丝她语气凶巴巴的，但说话时目光却没有移开温斯特尔的脸。

我侧过头，那蓝色的双眸里闪过某种复杂的情绪。

「我只是想你能有选择的生活，不必像我一样，走老路。」

温斯特尔低声说着，仿佛是在哄一个小孩，又像是在和命运做无声的妥协。

「那你就不要管我啊。」

「可是我想管你。」

「我又没让你当我爸。」

「但我……」

空气在那一瞬间停顿了一下。

我本以为会有争吵，或者哭声。但没有。

只有爱丽丝轻轻哼了一声，别开脸去。

「哼，真烦。」

温斯特尔队长垂下眼眸。

哎呀，这还真是。

爱丽丝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呢？

我望向站在旁边的男人，多少，也能理解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我把视线再次移回爱丽丝，她往前走了半步，在男人的胸口上砰地一拳。

「下次……不要突然出现。」

温斯特尔怔了一下，然后笑了。

「我知道了。」

他揉了揉爱丽丝的金色头发，像是多年未做的动作，轻轻的，带着珍惜。

「别碰头发啦，会乱的！」

爱丽丝推开他，却没真发火。

等两人道别，分别走向不同方向后，我轻轻呼出一口气。

约尔在我身后低声问我。

「我们……要过去吗？」

我摇摇头。

「别打扰人家家务事。虽然她嘴上不认，但看得出她已经认了吧？」

「嗯。」

我转了转轮椅，让自己转向广场那一侧，阳光斜照进来，有点刺眼。

「现在怎么办？」

我问。

约尔微微侧过脸，像是在斟酌词句。

「你还想继续尾随吗？」

「没兴趣了。要不……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我轻笑了一声。

「好。」

我指了指不远处的转角。

「我记得那边有家甜品屋，最近新开的，走吧。」

约尔推着我，踏出小巷的那一步时，我忽然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安静的街角。

那里什么也没有了，连阳光都已移开，只剩下些落叶在地上翻卷。

但我知道，那一瞬间，爱丽丝心里的某个结已经松了。

而我……也该继续往前了。

「我们走吧。」

我低声说。

＊

那家甜品屋比我预期的更热闹。

可能是因为新店开张，也可能是这附近本就人流密集，门口排起了一小段队伍。外墙是柠檬黄的涂料，窗框漆成奶白色，店牌上用嫩绿色写着「蜜雨糖房」四个小字，那是店铺的名字。

我用眼角扫了一眼队伍末端——还好，不算长。

「等得了吧？」约尔低声问。

「当然可以。」我点点头，「在公会没人的时候等的时间可多了。」

等轮到我们进店时，店员热情地招呼我们从侧门进入，说是那边没有台阶，方便轮椅通过。约尔轻轻推着我转入侧门，小小的坡道之后，便是店内香甜扑鼻的空气。

空气中漂浮着草莓酱与奶油的味道，桌椅是小巧的圆木，窗台边种着蓝色的盆栽，墙上还贴着一张张手绘的甜点插图。说实话，这里比我想象的要可爱多了。

我们找到靠窗的角落坐下。约尔帮我拉好座椅，再轻轻把轮椅刹住。我本以为他会就此坐下，结果他在我左侧弯腰，像是要帮我整理什么。

「你的裙摆卡住了，稍微……」

我转过身，想确认一下。然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探过来，碰巧按在我乳房。

那是极轻的一触。

但像火一样。

我僵住了，连呼吸都短了一拍。

约尔也像被电击了一般手缩回去，脸刷地红透。

「我、我不是……对不起、我……！」

他语无伦次。

而我，只是缓缓地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

没有发怒。

没有尖叫。

没有讽刺。

我只是缓缓地推开了桌边的点菜单，转动轮椅的方向，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座位。

约尔站在原地，伸出手却又收回。

他没有追上来。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轮椅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咯的声响。

午后的阳光变得有些晃眼，我随便找了个没人的街心小花园，停在一棵枫树下。落叶从树上悄然落下，一片一片。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当然早已没了刚才的温度。

可那种感觉还在……

他不是故意的，我当然知道。

可是为什么……我会反应那么大？

那一刻仿佛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僵硬和羞耻中被某种情绪吞没。

不甘？

羞辱？

不……不是这些。

更多的，是——

一种混杂着期待与失控的害怕。

偏偏，是他。

他那个笨拙又温柔，迟钝得不像贵族的男人。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他会对我做那样的事。

太狼狈了。

我从不是那种动不动就逃跑的人。

可我刚才……确实是逃了。

一言不发地，逃跑了。

我用手撑着脸颊，呼吸轻浅，脑子里满是刚才的情景。

他的指尖似乎还留在我皮肤上，轻轻地。

真讨厌啊。

我轻轻叹了口气。

「要不要回去？」我低声问自己。

可如果回去，要说什么呢？

是说「我没事」？还是说「你别在意」？还是干脆装作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我咬着唇，越想越烦。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道低声的招呼：

「……露露。」

我抬起头。

是约尔。

他站在夕阳斜照的树荫边，手里提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甜点盒子，像是刚从店里出来。他没有直接靠近，只是站在那里，目光里满是小心。

「我不是故意的。」

他低声说。

「我知道。」

我点点头。

两人之间沉默了几秒，风吹过来，卷起一片落叶。

他走上前，把甜点盒轻轻放在我膝盖上。

「你想要的栗子塔……我让店员先做好了。」

我低头看着那盒子，透明的纸窗下，是那一层层奶油与栗子泥组成的甜塔。

我拿起小叉子，咬了一口。

很甜。

有点腻，但还好。

我抬起头，轻声说：

「你不会以后不敢碰我了吧？」

约尔怔了一下，脸慢慢又红了。

「我……会小心。」

「不用太小心。就算是我……也是有感觉，有时候也是会生气的！」我说，「嗯，我的意思是……我不会永远不理你。」

「偶尔……也能碰一碰。」

他点点头。

真的是，我都在说什么啊！

啊啊啊啊……

又安静了一会儿。

我抬头望向那条通往街道的小径，随口说道：

「要不，去别处逛逛吧？」

「嗯。」

他答得很轻，却坚定。

我没看他。

他默默推着我。

我们就这样沿着林荫道往外走去。

落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风从身边掠过，很安静，很舒服。

我知道，等下一个路口再转弯的时候，我们就又可以若无其事地说笑了。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也许，这样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