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黄粱

  招宝告别姑娘,火急火燎赶回面馆,天已渐黑,林工见他回了,立即从最靠门的桌边起身,将两串穿好的铜钱塞到他怀里。

  

  「宝哥,称出来一百来枚好钱,小二说兴许是铸恶钱时用的样钱。我要了间客房,城里宵禁,我们先凑合一晚,明天便回家去罢。」

  

  招宝攥着那两挂铜钱,跟打摆子似的抖个不停,他紧攥着兄弟的手,见四下只有远远站着柜台的小二,也不怕林工怪罪,直把自己去桥上寻死、又是怎么进了青楼、遇到那奇女子的事情小声说了一遭。

  

  待到招宝问及能否从剩余盘缠中借与自己一些时,林工只稍作犹豫,就把身上的钱财都给了他。招宝就是想退回一些,林工也只憨笑。当晚,招宝一夜未眠,对林工千恩万谢、允诺将来一定回报,又嘱咐他替自己给双亲报平安后,便不再扰他休息,只自己在心中合计,此后要如何在县城中立足。

  

  翌日一早,送别了林工,招宝便在县城四处探访姑娘点名的人物。那些个角色,要么是小有权势的官宦,要么是产业殷实的豪商,莫说接不接投名状,就是见面也见不上。姑娘未曾提及自己名号,招宝也只能次次以「小姐家仆」自称、告知门房自己落榻的店家,悻悻而去。

  

  傍晚,招宝心灰意冷回到宿店,竟撞见一个白天遇见过的门房,那人见招宝来了,起身请他到自己桌上,给自家主人互相介绍。主人是做染坊生意的,受了那姑娘家里许多照顾,才能在城东做大。从主人口中,招宝才知道竟然有人买凶杀了她满门,有传言说,买凶的指不定是王公贵族,这案子便也无人深查、草草结案,他也以为小姐已在那灭门血案中丧生,见到书信,才确信她仍在世。小姐自小藏于深闺之中,罕有人知道她的样貌,但她那如男手般利落潇洒的笔迹,熟络来往的人一定是认得的。

  

  虽然招宝身份只是「家仆」,但主人对他十分恭敬,像是把对小姐的歉疚都落在他身上,尽管主人没敢提及她的姓氏,但也偶尔以「樱馨」二字指代小姐,想必这便是她的本名。

  

  话分两头,主家留下了招宝,而樱馨姑娘也在那玉楼上做着艺妓的营生。樱馨自是奇人,别人都是口上说卖艺不卖身,真被狎上床了还不是卖身不卖艺。谁知那樱馨却是连艺也不卖,只接花酒的生意,却对嫖客爱搭不理。虽不至于卖闭门羹,但那嫖客进了门也和在墙外一样,莫说看个正脸,就是连声音也听不见。或是将樱馨惹恼了,被她劈头盖脸一顿骂,气将不过爬上床去、被她喊来老鸨,以「花花酒的银子、强办床上的事」为名,索赔一大笔银钱。兴许是因她姿色脱尘,老鸨竟也对她放任自流,而越是如此,「桃花姑娘」在外边的风评便越是玄乎,想见上一面的主顾,竟也排起队来。

  

  说回那招宝,起先主家只因为情分将他留下,交给些账房的简单差事,不想那招宝不但能读写做账,就连头脑也较小工们灵光。不多日,主家便将他从账房里带出来,随自己整日应付左右。常人都是三十而立,而那招宝四六的年纪,便已有了为人处事的一套方法,凡是与钱财有关的,他均要深思熟虑,愈是有益的条件,他愈要怀疑。县太爷家有喜事,要用的新衣、染布一家染坊备不齐,那城西的掌柜主动上门,提出招宝的主家牵头,缺的货由他来补,赚来的银子,按出货的量分过后、城西再贴出一些,让主家拿大头。主家答应后,招宝谏言说,与城西的约定,可以先应允,但仍要去陪都、花银子进一批上乘货色,主家自是明白招宝的顾虑,便照做了。期至,城西染坊果真爽约,却不想城东已用更上乘的货物补了缺,县太爷大悦,此事以后,城东的生意也渐渐压过了城西,主家对招宝更是喜爱有加。

  

  只一年光景,招宝便小有积蓄,将林工的借款连本带利还了,安稳后频繁的书信也让村里初次窥见了县城的一角。期间,他也未忘对樱馨的承诺,得闲便去与她相见,起先只是由招宝主动交代主家待他如何、自己做事怎样,后来樱馨也会讲起青楼里的事情,再到后边,便是聊些喜好,亲近以后,便是连身世也同他透露了。

  

  她的父母,原来并无血缘,是受生母所托,用亲生孩子将她从宫中换出来的,只因当今国君荒淫无度,无论同胞姐妹、亦或侄甥女,但凡有些姿色,便要肆意亵玩,就连当今太后,竟也曝出过怀上龙种的丑闻。又因国君暴虐无道,常常强抢民女、甚至为一夜春宵屠人满门。樱馨生于三月,名中便用个「樱」字,生时伴有桃香,就取个「馨」来。人儿长开以后,便真真如那落入凡尘的仙女,有那样一位国君在上,若嫁与人家、或是让坊间知晓,必将招致灭顶之灾。如此,养父母便将她藏于深闺、就连与外界书信,也局限于家中亲信的几人,且只能用男子的笔法,见过她落款的,也不好猜她是否是女儿身。

  

  这样看来,招宝现在的主家,收下那投名状,不单要有胆气,还要有头脑。

  

  至于灭门惨案,家中也已有预料,先是生母密信,养父母的女儿侍寝时因「姿色平平、不懂风情」被凌辱致死,后是京城传来了生母被赐死的噩耗。那日起,父母便让她扮成丫鬟,长期派往山中别馆,以一位白净的家仆扮作「公子」,带着他在人前高调露面,叫所有人都知道「一家人」就在本家大院中。

  

  听过这些,招宝长吁一口气,却见樱馨面色平静,像是在说他人的事一般。

  

  「我不缺钱两,却还卖身为妓,只为防那狗皇帝。尼姑抢得、民女抢得,难道连妓女也要抢么?至多便是祸害我几遭,到底不必给他带进那淫窟里去。」

  

  「你就甘心……给他……给那狗皇帝坏了身子吗?」

  

  虽是樱馨自己起的头,且此处还是妓院、她自己也是妓女,但被招宝提起贞洁的问题,她竟然脸上泛红。

  

  「后宫给他祸害的女人多得是,他还指不定会来这乡下地方,再说,以那狗皇帝的作风,去青楼找女人,不若直接辱人妻女。待我耗到人老珠黄,或是那狗皇帝驾鹤西去了,区区贞洁还不是想守就守?」

  

  「说的是。」招宝笑笑,顿上一刻后,视线转向床帐。

  

  「那么多来找你的公子哥,你就没有心动的?」

  

  听招宝这么问,樱馨笑而不语,只起身走到桌边,将果盘上的桃子拿在手中,也不给招宝,自己也不吃。

  

  「我脑子笨,只晓得你是要用这颗桃比自己,却不知道有什么用意,还请姑娘明示。」

  

  「一颗桃,如何卖家也说它好,买家也说它好?」

  

  「卖家想抬价,买家重脸面。」招宝不假思索地答。

  

  「那这外边的夸赞,对桃有什么好处么?」

  

  「没有。」

  

  「你买这桃,是要把它供给桃子庙,还是供给五脏庙呢?」

  

  「当然是吃了,桃子不就是用来吃么。」招宝笑道,但很快反应过来,敛起笑脸。

  

  「公子哥们,不单有赞我的、有要赎我的,就是给我写诗的也有。其中也有几篇我中意的,但你几时见过桃子对食客心动?」

  

  「你中意怎样的诗?」招宝听出樱馨不悦,连忙将话题引去别处。

  

  「怎么,识得几个大字,也想班门弄斧了?」

  

  「不敢不敢,读还读得,要我写书作诗还是太为难了。」

  

  樱馨轻哼一声,起身从案上摸了一封叠好的纸笺,坐回床沿拿给招宝看,诗曰:

  

  清秀晶莹肤胜雪

  

  珠帘微卷寒空彻

  

  斜坠宝钗鬓若水

  

  唇上桃花总是春

  

  招宝只觉一道惊雷在颅中炸响,好似那盘古在他体中混沌开出一片天地,就像是小时,赵父教他度量衡,他从来搞不清什么是两、什么又是斤,算数也只得死记硬背,待他长大一些,头脑长成了,那斤两数字用起来竟一下变得如走路吃饭般自在。

  

  与樱馨相识一年,招宝只能说,她是纤细的、白的、漂亮的、香的,你问他知不知什么叫水、什么叫雪,就是抓个小孩来那也肯定知道的,但他从未想过,这些事物竟能在一个人身上用得如此贴切。

  

  这个女子,同雪一般,干净、冰凉、飘渺、纤弱,但雪被用力践踏过,就成了冰,樱馨能把足以毁人心智的劫难当作他人的事一般去说、会不管青红皂白拒人千里之外,当然是冰。她不做声、垂着眼思索的样子,当真让人想到虫声也不见、只有一层灰光铺在地上的冬夜。

  

  「第三句我最是喜欢。」

  

  樱馨将簪子取下,一头青丝霎时淌了满肩,她将发丝收拢到身前,捡一把短梳,将齿伸进了黑瀑里,手一松,那梳子就和西落的月亮似,从她的发间一路滑到了腿上。招宝从未注意过,樱馨的发团要较别人多盘上半圈、簪子也是斜进斜出,原是她的发丝顺滑异于常人,若不如此会无法盘住。

  

  眼前情景,让招宝明白以「坠」换「缀」的缘由,再读了那第四句,让他叹服赞同的同时,心中也没来由升起一股瘙痒似的怪异感觉。

  

  「我身价还未定,每每有人要赎,都要报个比上一位更高的价来,待你自觉能出得起,及时来说与我,我再与老鸨斡旋。」

  

  招宝耳边、脸上均是一热,烧傻了似的,竟对樱馨伸出手去,后者刚见着动作,小手便已跟猫儿样远远跳开,几息才回过味来,自个儿把手牵了上去。

  

  「为给老鸨赚钱、不让嫖客用强,我已给逼得买了点艺,动作再不快些,这手就是别人也牵得!」

  

  「知道,我合计着攒得够了,再问主家借一点,很快就来赎你。到时,你想坐桃子庙就坐桃子庙,嫌庙小……我就再改大。」

  

  樱馨一对眸子细起来,小口从软乎的桃上咬下一块。

  

  付了几十次花酒钱的招宝,终于吃了一口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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