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坐在床上,招宝坐在桌前,互相背着身。
原本要死的,但就这么跳进河里,不但要当冤死鬼,还要当饿死鬼、童子身还未破的窝囊鬼,怨气大到这个地步,往后怕是把这条河的人全祸害了也不够还。
林工较招宝小上几岁,故而还未谈婚娶,但像招宝这般年纪的人,莫说成婚,就是小孩都能跑能跳了,可惜那赵家,原本有些家业,都花在给招进读书、治病上边,小村里若能出个秀才,那当真是飞出凤凰,动用多大财力去供都不为过,自然没有余力去提前考虑老幺的婚事。
在招宝懂事之前,他家的产业就已出让得七七八八,为了给招进治病,赵家太爷连活命的土地都卖掉。后来招进不治,卖地余下的也就成了经商的本钱。也托那已故二哥的福,赵家父子都读过点书、认得几个大字,经过几年的运作,也算回复了些体面,到后来,老太爷干不动了,行脚生意就都交到了招宝手上。
而后便是今日,赵家一多半的本钱,全叫人骗了去,连钱带货约莫三贯钱,全叫人骗了去。
招宝余下的五钱,也不够他玩女人身子,只能吃花酒,还是老鸨见他可怜,削过价与他的。这窝囊的泥腿子商人,迷迷糊糊给桥上拢客的小妹勾了魂,跟着进了青楼、老鸨又让利与他,他想着,花酒就花酒,既是要死了,总归不能逃出青楼、再添羞耻去死,何况那花酒还有酒菜可吃,至少做个饱死鬼!
见底的钱袋口朝下,五挂铜板哗地流到柜上,零零星星几个散钱一并落下,招宝钱袋干瘪,胸腔却鼓胀异常。村里也有死了男人、妻女被吃绝户拉去做窑姐的,但招宝连看也未曾忍心看过,临着要死了,终于能风流一回。
谁知道,进了闺中以后,那艺妓只径自坐在床上,琴也不弹、话也不说,更不消说上手伺候招宝喝酒吃菜了。
招宝只得就着那果碟里的白桃,一口一口地灌闷酒,嘴里又甜又苦,正如当下心情一般。直到杯盘都空了,招宝才从桌边起身,借着酒气壮起胆子朝女人喊:
「姑娘,我就要死了,能不能请你发发善心,至少让我瞧瞧你生得怎样仙姿?」
女子脸也不回,像尊雕塑定坐床上,招宝只得望着她窈窕的体态、看她绾起的青丝下露出的那片雪颈,想象她究竟生得什么样子。
拉客的小妹,同村里农夫的女儿没有区别,青楼的老鸨,也不过像是村头寡妇抹了胭脂,再怎么想象,招宝也只得参照方才在大堂戏台上望见的舞女,那女人确实妖艳动人,但招宝没付过钱,不敢多看,现在也几乎忘了长得什么样子。
招宝干脆不挑了,哪怕是头母猪,想到自个买了女人吃花酒,他便也知足,就算碰也没碰过人家,至少有个名头。
「你饮食顺畅,多半健康无虞,如何就要死了?」
女子终于开口,招宝只觉那清澈嗓音直冲脑髓,他浑身酥麻,下体竟也有所异变,招宝大感震惊,酒也醒了大半,羞愧地夹紧两腿,解释道:「我从村里进县城做生意,多半家底都给人骗走,活不成了。」
「不还有一半家底?你有无妻女、上面有无父母兄弟?」
「兄弟都早逝,那一半家底要供父母生活,断然不能动的。」
「……」女子无言,僵执片刻,招宝正要发话,她忽然接着说道,「你说活不成,莫不是要投外边那条赵女浜?」
「那小河原来叫赵女浜,我去投河,也算投奔本家了。」招宝苦笑。
「去投便是,令尊令堂兴许还能在黄泉路上追及。」
「你这姑娘怎么说话如此毒辣!」
「四肢俱全、父母安在,又非家破人亡,就这般寻死觅活,想来是四体不勤、娇纵惯了,只一点小事便承受不住。」
「你!!欺人太甚!!」
招宝怒气冲冲走到床边,右膝已压上床铺,斜着身子、正要伸手去拉女子,却又像碰了壁样瑟缩回来。他仰着脸,心中无比悲怆。今日的遭遇过于唐突,过惯踏实本分日子的招宝,怒归怒、恨归恨,可叫他去害别人,他即便嘴上敢说,身子一定是不敢做的。
如此,闺中又是一片死寂,便是在床榻里欢爱罢了、沉沉睡去的人,都不会似他们这般安静。
「你不寻死么?」
女子定是有意激怒招宝,但招宝已是那沉进泥里的砖,任她再挑拨,也不动了。
「现在投河,给人撞见要叫人捞起来,非但死不成,还要叫一同进城的同乡怪罪。姑娘再狠心,也莫要急着赶我出去,先留我到一更,待街上的醉也醉了、睡也睡了,我再去投河不迟。」
作为嫖客还如此卑微,简直同下人一般,女子重重叹息一声,雪肩抖动,一股蜜桃样的芬香扑面而来。招宝这才惊觉,房中的果香竟是从这女人身上来的。绿岭村虽是闭塞,但流言和传说是从来不缺的,即便像招宝这般无甚见识,也知道面前这一定是位奇女子。
「敢问姑娘芳名?」
「老鸨没同你讲过吗?」
「只知道姑娘花名是桃华。」
「既然已经卖身为妓,原本的名字便不再提。」
「那我该如何称呼?」
似是被招宝的愚笨言行逗着,女子不气反笑,那「嗬嗬」的笑声犹如溪水潺潺、明丽动人。
女子的嗓音真让招宝着了魔一般,吹得他心头酥酥麻麻,下身的宝贝也没来由地压将不住,令他两颊羞怯得如火烧般通红。
「我村里,也有没了男丁被吃绝户、遭卖去做窑姐的,我觉得可怜,不该如此。」
「死人才可怜,活人有甚可怜的。」
「待我投河了,你也可怜我么?」
「先说与我听,你有甚么好可怜的?」
女子回过脸来,这一回头不打紧,招宝险些没有当场晕厥过去。
这女人是美的,可招宝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合适的赞词来,就好似读书,纸上的字分明认得,却死活讲不出是什么意思,胡诌一番,必然要遭戒尺责打,只用「美女」、「天仙」来敷衍,也是对这女子的折辱,要受天谴。
这次倒换招宝背过身去,他闭着两眼,不去在乎房中的馨香,压着胯间高高举首的本钱,将县城的遭遇一股脑抖了出来。
「原来如此。」听罢招宝的陈述,那女子连眉头也不蹙,好似只是件寻常小事,「你方才说,若是投河没死成,同乡要怪罪你,这是什么说法?」
「我们父辈是多年故交,打小也便认识,几乎称得上手足,他小我几岁,这番进城,也是受他父亲之托,要看管好他……若是被知道我抛下他寻死,指不定要如何怪我。」
「你这兄弟,若要问他借钱,借也借不得?」
「借钱何用?」
女子未有回答,招宝只听身后一阵衣物摩挲声,而后便是一片馨香,不知情况,只得吞口唾沫,面红耳赤垂下脸去,随即便有一冰冷硬物触在他臂上。
「这支银簪,你且替我保管。我不得已落入这销春窟,再如何不愿,也早晚要成名妓、头魁。到那时,多少要有欲将我买下作妾的,我便叫老鸨放消息出去,要带着这支簪子与银两一起来赎。炒身价的事,老鸨定会应允。这簪子的价值想必水涨船高,你将它当了去,够你全家老小衣食无忧。你只消先问兄弟借到本钱,设法在县城里讨生计,待上数月便可。」
「这!」
「我除这条烟柳巷无处可去,金银首饰与废铁无异。」
女子的声音清清冷冷,招宝胸中却像有团火炸开,即便是遭人欺辱,他也未曾这般动过血气。
「姑娘,你若这般待我,我便先不死了。你这簪子,容我先拿去当掉,再问兄弟借些充作生意的本钱,我招宝只是为人老实,但还算识得几个大字、懂得寻找买卖。此后,我便在这县城里待着,不时来看你,有什么想要的烦请开口,权当是欠你的利息。待我攒到银两,便还你自由身。」
女子嗬嗬笑起,床榻随着她起身上下起伏,一道倩影从招宝边上滑下,走到案前摸了纸笔,青丝披散在肩头,更显她体态娇柔,招宝又不禁别过脸去,就好似这不是娼馆,而是千金小姐的闺房一般。
片刻,女子拿着一封书信,同簪子一并交到招宝手里。与他说了县城里的几号人物,及这投名状的用法——
拿着这书信,只消自称家仆,把她的境遇同自己的打算一说,若对方不敢收下,那便罢了,若是接了书信,就踏踏实实在人家手下干活,不想其他。
「只多留意,以后若提起我,叫『小姐』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