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卡曾经是梅姬图的偶像。
那是梅姬图还叫做黑黄花时的事。秘术使,尤其是日之秘术使掌控秩序从来不是理所当然的东西,总会有一些官方秘术使够不到的地方。人们将这些地方称之为蛇窟。
而梅姬图就是在蛇窟里出生的孩子。
在奥尔卡尚未诞生以前,利用地脉蛮荒能量的技术还被称之为神术的时代,被质疑的巫觋们地位日渐下降,开始下降到民间,于是神术和地方习俗结合,最终成为了巫术,并且持续和奥尔卡秘术相结合……可以说历史悠久。
然而蛇术这个称呼却只有一百七十多年的历史,甚至蛇被承认为秘术流派都是在一百五十年前的置闰仪式上,比秘术使协会的建立还要晚好几年。
一百八十多年前,邪术使团体引爆了地脉大量汇聚的节点,混沌大泛滥,史称第三次决堤。虽然这次的决堤事件因为西日司业起到了关键作用,处理得十分及时,并没有引发太严重的后果,却依旧让秩序出现了真空……在混乱的地方,非法活动越发猖獗,最终在十多年后出现了攀升到司业级别的邪术使——
“汝乃蛇。〖蛇〗之术的品性在否敌。”正如秘术创始人奥尔卡的慨叹,和其他所有的秘术流派开创者所作所为一般,他这样加上注解,“我索求仇雠的覆灭,我将歌咏百虫蹈踏的狂欢,于形容丕变之爪羽醉狂。我必为我咒诅,我必为我偿还。”
于是「蛇」诞生了。
奥尔卡秘术从来都不是独属于一个人的秘术,它对地脉的利用,与其说是消耗,不如说是重构。每个使用秘术的人都会改变这个世界的地脉环境,而最终总有人能够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为人类抵御混沌的灾害创造莫大的功业。这就是司业的由来,也是秘术流派的由来——正因司业开启了这条道路,后人才能仅仅只是靠着一句标识句便能快速构建能够使用秘术的环境。
然而,假如司业把力量用在错误的道路上,那么后人也能顺着司业的道路更快捷地继承司业的错误。在第一位蛇司业的宣言过后,大大小小的蛇窟都相继建立,民间巫术从此有了蛇术的称呼。
但「日」包容了这一切,奥尔卡秘术包容了良莠不齐的蛇术使们。秘术使协会对蛇术进行改造和规范,最终形成了包括「蛇」在内的八大秘术流派——
这是梅姬图最初的想法。
*
难以忘记的场景在脑海里浮现,那是和自己一起出生的,像家人一样的狗狗死去的模样。
胸口里燃烧着我不知道的情感。
那其实是很漂亮的一条小狗,虽然毛跟拖把一样,但眼睛又黑又亮,如果洗干净一定很可爱,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和我一样被抛弃了。
在大大小小的蛇窟中,我所处的这个蛇窟是相对有秩序一些的,或许是因为这样,我的“工作”才能行得通——行乞。
偶尔会有这样的事吧?有些人去捡去拐卖小孩子,弄成残废后再让去乞讨,意外地能挣挺多,就是挣到手的都不是那些孩子的。
我的运气,哈,还算比较好的那个,只是被泼了脸毁了容,然后又打瘸了腿,好歹没成断手断脚的残废。
而我的家人,我不可能被允许养着它,毕竟那恶魔虽然比其他的好一些,却也是恶魔,我没少挨打。
我只能偷偷瞒着那人给它喂吃的。我们的秘密据点在一个垃圾场里,每当见到我时,它就会疯狂摇着尾巴向我哒哒哒哒跑过来,耳朵一弹一弹的。我会一瘸一拐地也奔向它,我们身上肮脏的泔水似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热乎乎臭烘烘的。狗爪子不方便收起来,搭在手臂上很疼。很开心。
它嗅闻的声音很大。没接触过狗的人可能不知道,它们闻东西也是有声音的,特别响。它会闻我身上有没有血味。
……我时常瞒不过它。
有一次,一个人牵着的狗不知道为什么很兴奋地想要亲近我,我猜它闻到了我身上的狗味,从恶臭的味道里。它的主人虽然嫌恶,却也没办法拗过自己家小狗,最后所以给了我一些钱,还把狗粮赏给了我。
我把狗粮带给了它。
它吃得很开心,我第一次看见它吃东西的时候摇尾巴,吃一口就吧唧吧唧嘴好一会,像是在回味,鼻子把包装袋拱得到处乱跑,撒出了几颗。我也捡了吃,的确味道很不错。
然而忽然它停下来了。
它看着我,又低头看看狗粮,不吃了,扒拉我的小腿。
“怎么了吗?吃饱了?”
它呜呜地叫着,我看着它湿漉漉的黑眼睛,忽然明白了。
——你吃。
它是这么说的。
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很突然。
被毁容的时候,感觉到近乎冰冷的灼热剧痛的时候,我都没有落下生理以外的泪水。
我想到那只狗,毛色发亮柔顺,那样单纯无知,凑向我这样的乞丐。
是啊,狗狗应该就是那个样子的。狗狗甚至应该是护食的,我听说过的,我也见识过别的野狗护食的模样。
“对不起……”
我都做了什么啊。我怎么能让这么单纯的东西,没有脑子的可爱的蠢货,懂事地让给我呢。
这明明不是我的错,自我责备的话语却停不下来。
“对不起……”
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叼着狗粮让我吃,我却只能抱着它泪流满面。
因为那只是吃剩的狗粮而已。
……
……
难以忘记的场景在脑海里浮现,那是和自己一起生活的,宛如家人一般的伙伴和养父一般的老人死去的模样。
胸口里燃烧着我不知道的情感。
或许算是幸运,直到它去世,我偷偷养狗,或者说偷偷和狗玩的事都没被发现。
它死在冬天。冬天是看不见的魔鬼,弱小的人活不过冬天,冬无形的爪牙会从最无力的生命开始一个个撕碎。
我想或许它在天上为我祈祷吧,那个团体被剿灭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奥尔卡秘术。刺眼到让双眼灼热的光吞没了在我眼里无比强大的恶魔,那个人,那个男人,就像是蛆虫一样扭曲着,在惨叫中化作黑炭粉末。
就连我都可以踩在地上。
“那是什么……?”
或许是因为毁容的小姑娘看起来很可怜吗,穿着和这里格格不入的白袍,像是天使一样的人,脸上明明没有任何表情,看似冷漠的眼睛里却隐约露出一丝悲悯:
“是「日」。一切的罪恶在日下都无所遁形,日之秘术会焚尽一切。”
之后,我在那些人的帮助下得到了一份更加正式的工作——做一位秘术使的书童。
那是个慈祥的老人,对我很照顾,我也得知了更多关于秘术的事。
奥尔卡,伟大的奥尔卡,颠覆了传统的神术,创造了秘术并且传授给别人,让大家拥有消灭混沌的力量。不,不止是那样,邪恶的东西也……
奥尔卡秘术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它似乎诞生之初就是为了人类幸福的大功业,因此整个秘术体系都是积累的。就像是大家一起铺设通往天国的铁轨一样。
啊啊,这是何等的……
我崇拜上了他,那个骗子,奥尔卡。还有日。救我的人是邪术使清剿团,俗称“清道夫”的存在,似乎专门就是为了消灭邪恶而生的。
和我一起当书童的还有另外一个男孩子,他和我一样也是有隐情的孩子。我起初对他很难放下心,但在老秘术使的帮助下,我们很快就亲近起来,毕竟是同龄的孩子。
不过,他不能理解我对秘术的热衷——因为你还没有见过太阳,我每次都是煞有介事地这样跟他说。
然而那样梦幻般的岁月也没能持续多久。
老秘术使的儿子背叛了他,那是和恶魔很像的人。
于是噩梦再临。
这次是两个人一起。那个男孩子没有我坚强,不知道多少次偷偷抹泪。
“没关系的,只要等到‘清道夫’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记得的,他们说过的,说他们已经盯上了这片蛇窟的。
所以,只要等到阳光照下来,黑暗就会无所遁形。
时间变得很漫长。或许是因为有了希望,又或许是因为身边不只有自己,还有一个哭哭啼啼的胆小鬼。
但我逐渐开始发育了。
当然,因为毁容的脸,我还是安全的。但对于恶魔并不能指望太多,终于有一天他还是对我露出了爪牙。
我想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都是身上一块肉,都是挨打,没有什么分别,都是出卖力气。
反正,我也还没到会怀孕的年纪。
但是他替我出头了。我不知道那么小的他来的力气,他比我都矮。他被打飞了,那恶魔砸碎了酒瓶——
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很模糊,血色染上了整个世界。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他抱着我哭泣。都是血,我身上的,他身上的。
啊,我们都活不久了。
好像第三个人在看着眼前的故事一样,我这么想。
“为什么……”他的衣服上留下我的血手印,我哪里来的那样的力气攥紧他的衣角呢,明明累得不行了,我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是女孩子啊……”
女孩子?女孩子……
哈,女孩子……
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度荒谬的事,我哑然了。因为喉咙哽得厉害,我张开嘴巴想要吐出堵着的气,我想我应该会笑出声,因为他这话实在是太滑稽。
但从喉咙里流出来的既不是血,也不是笑,是哭泣。理所当然的是哭泣。
“那种事就和挨打没有区别……”
他沉默了好一会,咳了咳:“怎么会没有区别……”
“为了这种事……这种事……咳咳……”
“……”
他忽然不说话了,我想他或许是后悔了,然而他突然握住我的手,像是回光返照一样,脸上竟然涌起幸福甜蜜的红:“我很高兴……”
“哈……?”
“我是个孤儿,但我是个坏人。我喜欢偷东西,尤其是偷别人珍视的东西。所以我被抓起来了,我得罪了一个大小姐……她和你一样有金色的头发。”
他在说什么?我只觉得困惑。
“但是……咳咳,我……我很害怕……”他咳出一口血,“就像你说的,日会焚烧罪恶之人,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吧……”
“但是……”
他露出了笑容。那是自从老秘术使死去以来,我见过的他最灿烂的表情。
“我这一刻是个好人了……是吗?”
不是的,我应该这么说。再怎么说也没有这么简单。但我是受惠者,更何况,我说不出口。
他笑得那样快乐。
“我好羡慕,我一直都好羡慕……我也想要成为那么耀眼的人,所以我抢走了他们珍视的东西,那样我或许也能变得耀眼……”
“我真是个笨蛋……”
“但是……咳咳……哈啊……哈哈……”
“真好,做个好人的感觉……”
“我现在,看起来是不是像你说的那些天使一样,闪闪发亮?”
“是的。”不是的。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说出口,但他满足了。这或许也是个好事。这真的是好事吗?或许他只是,不,绝对是一时冲动。为了一时冲动付出这样的代价,值得吗。我不知道。
我只能盖上他的眼睛。
我……大概也要死了吧。
「日」没有拯救我,也没有拯救他。
……是啊,我早就知道的。
我只是不敢承认。因为,如果不坚持这一点,如果不看着奥尔卡的事迹安慰自己的话,我会撑不下去。
好痛苦。身体总是很痛苦。
好难过。心脏总是很难过。
嘴上说着没有什么分别,可是真的好害怕。如果不这样告诉自己,这没什么所谓,等到「日」来临,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我是知道的。我其实是知道的。老秘术使的儿子,他也学过日之秘术。最标准的秘术就是日之秘术。
“没关系的……”
要是不这样告诉他,看到他饱含希望的眼神,待他绝望之时,我也只会跟着绝望而已。
就像是现在这样。
“啊……啊啊……”
我的家人,我的家人……又一次……
这是第三次,狗狗,老秘术使,书童……
眼泪停不下来,水混杂在血里带上红色,亦或是我流下了血泪。那样滚烫。
但就像是在愚弄我的绝望一般,「日」来临了。
……
……
难以忘记的场景在脑海里浮现,那是冷酷的男人说出残忍话语,击碎我一切天真的模样。
胸口里燃烧着我不知道的情感。
我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被清洗干净了,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我很快明白了现状。我被救了。
“醒了?”
那是一个看起来四十五岁上下的男人,戴着眼镜,国字脸,有着很深的法令纹,正在看着书。见我坐起来,啪一声合上。
“……为什么才来?”
很没礼貌的话,但这就是我的真心话。
“要是早点来的话,他就不会死了……!”
“我很抱歉。”
那人真的感觉到抱歉吗?那句话语那样随意,就好像只是礼貌性说一句一样,语气傲慢轻率。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来早一点……!”
不讲道理的我痛哭流涕捶打着很可能是救命恩人的胸口,但我孱弱的拳头无法带来任何杀伤力,男人的胸膛不动如山,他伸出手,把我揽入怀中。
脸颊落入到温暖中的那一刻,我终于忍不住说出了一直以来都忍着没说出口的话,因为没有意义,可是——
“为什么我要遭受这些……”
啊,眼泪……停不下来。
太丑陋了,太可笑了。
流泪又有什么用呢,我分明知道的。
“我想大概是「日」的错。”
男人随口说着,话语中夹杂着一丝我不能理解的情感。
我却猛地抬起头,眼泪都忘记了,泪眼朦胧中,我看见了男人低头看着我,好像在看着什么可怜人似的,令人可憎。
“什么……?”
“第三次决堤是狗日的西日司业炸开了地脉,拜那老狗所赐,本就没那么稳定的西侧一片混乱……啧。”
“你说,是日……?”
我的声音都在颤抖,但那是当然的,甚至我能拼凑出话语这件事都已经那么不可思议。
“就是这样没错。”
轻而易举地,男人击溃了我的防线。
迄今为止,我都在做什么……
恍惚中似乎有什么裂开了,我茫然地捂住自己的心脏。
还在啊。
是因为无法承受吗,所有的感情都抽离了。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十分遥远。
“是这样吗。”我好像是这么说的,“那真是太可恨了。”
说出去的一瞬间,肩膀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整个人都轻了。胸口却更加沉重。
恨……是啊,我恨。
难以忘记的场景在脑海里浮现,胸口里燃烧着我不知道的情感。
现在我知道了。
那是恨。
在麻木的脑袋里,在痛苦的时日里,唯一刺痛我,叫我知道自己还活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