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要毕业了,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把课程替换为了各种班会,集会,仪式种种。不少人与即将要分别四处的同学依依不舍,在待在学校最后的时间留恋着昔日的时光。但对我而言,并没有太大区别。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但那都是必须建立在对校园时光的回忆上的东西。而对于从头到尾一直都在远处旁观的我,拜养父母接连惨死的传闻以及我一贯令人无聊的态度,不被集体接纳而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记忆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即便如此,我的「秩序」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稳定地运转了三年,从未发生过预期外的差错。所以这样就好了,没有任何关系。
下午五点零二分,毕业日的章程总算结束了。班上本来还要组织聚会,但由于近日的某些事件,天黑后归家被标以危险的名号,不少人家中不支持他们继续延后与同学告别的时间,最终只得作罢。
这或许只有对我来说算件好事吧。毕竟毕业聚会是就算我再不融入也难以推辞的全体活动,不取消就难免会增加不必要的安排。
最后一次放学铃响起,我也与以往的秩序无异地走出校门。
『2月26日,于埼玉县绫濑市北春日町的旧纤维厂内发现的男尸身份迄今仍在调查中。据悉,发现尸体的纤维厂于2023年废弃前曾属于雪原光启企业名下……』
经过曾经做过夜间兼职的便利店,门口的电视中播放着令人不安的新闻。进出店内的路人大多仅是瞥过一眼后便避之不及地离开,而我却缓缓停下脚步,不由地凝向画面中的内容。
『现已确认,本次案件系「二重缢」全国连环杀人案凶手所为,此为其今年第二次作案。距2024年首次作案起,各地受害者已累计至51人……』
主持人身旁展示着布满马赛克遮挡的现场照片,一面强调着事件的危害性,一面继续喋喋不休着调查结果。概括重点的话就是,那个「二重缢」的身份依旧不明,毫无实质性进展。唯一有价值的信息只有他本次的作案地点,绫濑市——就是我脚下的这片土地。
那个家伙,又回来了啊……
2024年,那个后来被称呼为「二重缢」的杀人魔突然出现,最开始是在关东地区发现了几具死相怪异的尸体,致死手段几乎没有相似之处,但在受害者死后尸体的遭遇如出一辙——头部被套上由死者自己血液划上十字的布袋,并用绳索将袋口系在颈部后,尸体会像是上吊般被悬挂在高处。无一例外,死者都是先被杀死然后再「上吊」,这就是「二重缢」的由来。
三年前杀死养母的,正是那个家伙。
在关东的最初几次连续作案后,「二重缢」突然消失了。而在社会每天都在为是否还会出现下一位受害人提心吊胆,搜查却完全没有任何进展时,一个月左右后,「二重缢」再度作案的地点毫无征兆地跳跃至北海道郊区。
警方还完全没反应过来为何地点跨度会如此之大,往后数个月内,在四大主岛各处都陆续出现受害者。短短一年内,彼此之间毫无联系的受害者便累积至20人以上。
「二重缢」被毫无疑问地公认为战后以来日本社会最恶劣的杀人事件,三年来光是被发现的死者就超过50人,而且作案地点遍布全国,频率与移动方向毫无规律,曾有过数月不曾出现死者,也有过一周内连续杀死4人的记录。选择目标的逻辑也完全无迹可寻,上至政客与企业董事,下至普通职员或无业老人,从钝器到刀刃甚至枪械,无论身份与致死手段都找不到联系。每一起都找不到关联,却又都像是蓄意作案,每位死者被杀前的动向都毫无异常,可尸体被发现的地点无一都是隐蔽的僻处或者监视器死角。最匪夷所思的是,凶手杀人数十次,却连一个指纹都不曾在现场留下过。唯一的共同点,就只有那一根根像是要向世界宣告是自己所为的绞索。
在刑侦手段高度发达的今日,凶手能逍遥法外并持续作案,而三年来警方却连其性别都无法确定,他(她)的手段可以说已经超出了认知。因为那毫无指向的犯罪方式,全国各地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死者,社会因此陷入了极大的恐慌,各类传闻闹得整日人心惶惶,甚至还曾出现过模仿作案杀人被捕的案例,影响已经不是用简单的「恶劣」能够形容了。
那个杀了养母的家伙,在三年后的现在又一次回到了这里。
正想着,肩膀却突然被拍了拍。
「……㭴野君?」
注意力回到现实时,身边站着的是便利店的店长,我在这里打工的时间不算短,他当然很熟悉我。大概是因为我刚才的表情有些可怕,此刻的店长正满脸担忧:
「㭴野君,你没事吧?」
「店长?那个——没什么。只是那个新闻……该说是有些令人在意吧。」
「的确很可怕呢,毫无理由地就被杀掉了……呀,抱歉!㭴野君,我的意思不是……」
店长正喃喃地,又猛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转向我,大概是想为自己的失言道歉,声音却又词穷般地越发不知所措。
啊,是指养母的事情吗。
「因为我的母亲也是被那家伙杀死的,对吧?没关系的,那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如果一直对阴影避之不及那反倒才更伤脑筋啊。」
「就算㭴野君这么说,果然还是很不好意思啊……」
店长看上去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抱歉地搔了掻头发。这个看上去略显沧桑的大叔,或许已经是这个镇上对待我们最亲切的人了,即使我是真的没有心存芥蒂,但还是接受他的道歉吧。
「对了,你们是今天举办毕业典礼吧。毕业快乐,㭴野君。我忘了准备礼物呢,下次和小铃音来的时候免费请你们吃关东煮吧,也算做刚才的赔礼。」
「那下次就要多谢款待了。谢谢,店长。」
「跟我就不用客气啦。老实讲,你没来帮忙真的有点让我伤脑筋呢。如果之后的假期有时间,要不要继续来打工?以㭴野君的能力可以得到更高的薪水哦。」
「因为当时总是让妹妹等我回家到很晚,所以只能暂时换一份打工了。不过如果是现在的话,等过几天我整理得差不多了就会来帮店长的忙的,承蒙关照。」
「那就就这么说定了,㭴野君。」
我点点头,店长也终于露出了他一贯爽朗的笑容。
我并没有打算上大学,以我的成绩既没有很好的选择,更是会增添难以承受的开支,所以之后在这做长期兼职应该也不错。而且店长向来十分照顾我,不但不介意我只做小时工,而且开的薪水和正式店员都是同等水平,我非常感谢他关照我们的家境。
「那我也先回去忙了。最近还是有些不太平哪,回家路上多注意,别让小铃音担心啊。」
「嗯,下次再见。」
店长挥挥手,嘱咐了几句后便走回店内。
我确认了一下手表,五点二十三分,因为今天没有打工,所以在这闲聊几句也不会耽误太多。不过也快到晚餐时间了,昨晚答应过铃音今天会回家做饭,再晚也得在六点之前到家才行。
这里从走回家需要九分钟,时间非常充裕,甚至还可以去附近闲逛,不过这并不是「秩序」内必要的事项,所以我还是选择直接回家。
刚走出街道几步,身后不远处便传来了熟悉而又令人厌恶的碎语声,那几个人的嘴脸瞬间浮现在脑中。我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瞄向倒映在一侧玻璃门上身后的景象,倒吸一口气——不好的猜想被证实了。
该死,忘记那几个家伙今天可能会很闲了……
我再次确认时间,五点二十六分。如果被他们缠上,我就肯定不能在六点前到家。
如果是平时,我从未这么做过,但今天偏偏答应了铃音要回家做饭。绝对不能违背和铃音的诺言,所以即使会悖离「秩序」,也绝对不允许出现其他选择。
我加快脚步,改变了本已在脑中拟定的路线,第一次试图甩开那三个令人不快的家伙。
富村正世,佐藤介太,武永和马,三个在班里地位不上不下的男生,算不上受欢迎,但也比被孤立的我好上太多。这种知道自己没法继续往上爬的家伙,往往就喜欢通过打压在自己之下的人来相对抬高自己的位置。很不幸,那个人就是我。
从继母的死平息后我回到学校开始,大部分人还只是若无其事地与我保持距离,而那三个人却在偶然发现我并不会反抗后,开始了在往后三年不断得寸进尺的霸凌。开始只是跑腿,故意大声议论我家的事件,然后就是毫不遮掩的侮辱,破坏物品,最终演变为任凭他们不时兴起的肢体暴力,真是烂俗的发展。
因为我从不反抗,霸凌的底线被一次次拉低。因为我从不反抗,最初还会有的不平声渐渐变为对我懦弱的讽刺。这就是我的高中时光,明明遭遇了不幸,却从没有受到过善待。但这我是自己的选择,其实也没有理由对此感到失望就是了。
在霸凌刚开始时反抗也不会改变我被孤立的境遇,所以我选择忍耐。在霸凌愈演愈烈时反抗也没有意义,因为我在之前就没有反抗,此时再转变主意已经太迟了,所以我依然选择忍耐。若是选择反抗,那就要做到能造成改变的程度,且不说在此前就存在的偏见仅凭我自己能否消珥,光是要报复那三个直接施暴的家伙,赔偿之类的后果又要由谁承担呢?说到底,家中的遭遇就从未允许我在任何时刻拥有说「不」的权利。
周遭的恶意和冷漠在我能行动前就早已铸成了带刺的牢笼,与其冒着被扎得遍体鳞伤的风险妄图突破,用不变的「秩序」铸成自甘踞缩于笼中的铠甲才是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方式。即使是以受到伤害为前提运作的日常,对于饱受变故的我们来说也已经是某种意义上的平稳。至少,让脆弱的生活能被脆弱地维持,即使是被霸凌,其也已经成为了每日「秩序」中的一环。
不过就连这种残酷的日常,我甚至还得额外费力去维持。每早天没亮就起床晨练一个小时五十分钟、晚上八点半忙完家务还会继续加码一个小时以上,日复一日的训练让我早就有了足以反抗的力量,最终却只是为了在被霸凌时能够尽可能避免受伤。耗费如此多的精力干着如此窝囊的事,我这辈子大概都不会遇到一个和我一样的家伙吧。
白天在学校被纠缠,等那三人折腾够后再谨慎地处理身上的痕迹,不能被铃音察觉到。因为有社团,所以幸运地,在放学后他们不会来耽误时间,我可以在确定的时间前到家,在最低限度的浮动中结束这一天。可是今天没有课后活动,那三人偏偏又没有按以前偶尔没有社团时就去聚会的惯例行动。
在这过去未出现过的情形中,他们的不期而至仿佛在又一次地告诉我,不遵循「秩序」的事必然会带来麻烦。
明明这样的日子已经要结束了,却要在最后的时刻来找麻烦,该死……
『哥哥~明天一定要一起吃晚餐哦。说话算话,所以,拉勾——』
我已经答应过铃音了,今天说什么都别想让我像以前那样继续装出逆来顺受的样子。必须得甩掉他们,就算以从未用过的方式。
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陌生,虽说没有跑出非常远,但这里已经是我平时绝对没兴趣涉足的小路。四周的喧杂锐减,偶尔才能看见一两个人影,但身后的脚步似乎也随之一并被冲散。
我抓住间隙,穿过小巷后又折返回主路的另一侧,躲在空店面的立牌后向来路瞥去,那三人的身影已经被拉开很远,可以说我们几乎快要失去对方的视野,他们大概没想到自己的脚力会被霸凌对象甩在身后吧。
他们似乎仍没有罢休,正不甘心地向这侧搜寻着我的踪迹。但也只差最后一步了,为了确保完备,我心一横,纵身翻过横断于路侧废楼间的铁栏,向深处奔去。
五点三十四分,只要在这里躲上十分钟,等他们死心后再用最快速度绕路返回,应该勉强能赶上……
「喂。」
正要穿过下个转角,一声低喝突然将身前的去路拦断。
『啪』
肩膀被用力地推了一把。我后退两步,心中咂舌的同时抬起头,富村正世就在眼前,不明所以地摆弄着他那头枯黄色的烫发,令人厌烦的嗓音像是黏腻的污油,将写满讥讽的眼睛投向我:
「啊呀,这不是慎一郎吗?居然在这种地方遇上,该说是真巧吧?」
他阴阳怪气地,一边拉近着脚步。佐藤介太和武永和马像两扇笨重的门板紧随于两侧,挡住了夕阳投来的最后一点暖意。
我没有回应。这是以前从未遭遇的情况,我也不知该怎样才能顺他们的意思,只好保持沉默,无言地望向他们的脸。
可这貌似反而让他感到挑衅,他的不满写在了脸上,但没有直接发作,只是径自走至脸前,我欠身,他的手掌却猛地搭上我的肩膀,满脸堆出藏刀的假笑:
「我说慎一郎君,不要这么冷淡嘛?今天可是毕业日啊,我们应该需要好好道个别吧?」
肩上的五指骤然收紧。我本能地扭动手臂,富村正世却继续加大力气,抵住我的肩闸骨,凭借身高将掌心强行从上按下,将我顶在粗粝的砖墙上。
「呐,装哑巴就有点没意思了吧?和我们好好道别很难吗?」
见我仍不作声,他有些懊恼地使了个眼色,武永和马宽大的身躯立刻从侧面撞过来,手肘狠狠顶在我的肋骨上,力道大得让我闷哼一声,踉跄着撞在地面潮湿的苔藓上,腹侧阵阵发麻。
我吸了口气,眼神扫过腕上的手表,强行压下胸口翻涌的烦躁。
「抱歉,富村同学。今天本来该和你们打声招呼的,只是临时有些事情得提早回去。看在平时的份上,差不多可以了吧?」
「平时的份上?喂喂,意思是我们欠你的吗,看不起谁啊混账?!!」
富村叫嚣着,从后面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往后拽,领口勒得脖子生疼,呼吸一窒。紧接着,佐藤从正面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彻底失去平衡,后背重重撞在墙上,震得五脏六腑都好像移了位。
即便这样,在他们中最嗜动粗的佐藤当然也不会满足,像是拎抹布般将我从地上拽起,将我的脸扭向他那侧,逼得我只能正对那他副让人完全没兴趣看的表情。
「说的没错,㭴野同学,你这样太不够意思了。毕业之后可就要见不到了,以后可没人能陪我们这样玩了不是吗?」
不等我再缓口气,他便毫无征兆地一巴掌抽向我的右脸。
我真的受不了那股恶心的烟味,本该接下那一击,却还是本能地将头偏过。就是这个躲避的动作,他似乎抓住了在此做文章的理由,脸色一沉,松开我衣领的左手转瞬包覆为拳头,结实地砸在我的腹部。不是电视里那种夸张的重击,而是一种阴狠的、往里钻的力道。即使是锻炼过的身体,也不可能没有防守而可以硬抗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我忍不住弯下腰,干咳起来,眼泪生理性地涌上眼眶。
「哈哈哈哈!这才对嘛!我还以为你白费力气跑那几步是想干什么,果然还是和平常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啊!」
佐藤在一旁哄笑,用小腿踢向我的膝盖窝,让我几乎跪倒在地。他们两人像是找到了玩具,开始轮流用脚踢我的大腿和腹部,鞋底像雨点一样毫不留情地落在我的全身。我试图蜷缩起腰,用手臂护住头,感受着鞋子落在身上的闷响。灰尘和巷子里的霉味钻进鼻孔。
我依旧没有还手,也没有喊叫。只是咬着牙,数着他们踢打的次数,等待着他们厌倦。任何反抗都只会延长这无意义的时间,比起皮肉上的痛楚,我更厌恶的是这种纠缠不清的麻木,以及距离违约越发靠近的焦躁感。
「你妈是没教过你怎么当条好狗吗?倒是给我叫两声啊?!」
我抬手挡下踢向面门的一脚,腰后却漏出空隙,被另一侧的佐藤直接蹬入水洼,腥臭的泥水冲进口中。
「阿世,这家伙的妈妈早就被吊死在自己家门口了啊,说那种话完全没过脑子吧?」
「闭嘴,用不着你提醒我!」
富村咂咂嘴,向我身上啐了口痰,鞋底踏在我刚想撑住地面的左手,俯身一把揪住我脑后的头发,生硬地将颈椎向后拉起。
「喂,说句话有那么难吗?」
「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嘁,每次都只会重复这种话吗?」
他的手一甩,我的脸再次被砸入水坑,虽然用手掌护住了,但手背依旧被剐出伤痕。
他们也差不多玩够了吧,我完全想不明白,既然觉得无趣,那将这种无趣的霸凌重复了三年难道就会变得有意思吗?真麻烦,被搞得一身明显的伤痕,待会该用什么借口铃音才会相信啊……
富村正从我身旁离开,我本以为终于可以结束了,可原本一直只在一旁抱着手的武永和马不知为何地突然停止嗤笑,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向另外两人招了招手。他们低下头,瞄着武永的手机,不知窃窃着什么,随即一齐将目光转向我,脸上挂着从未见过的诡异表情,一种冰冷的黏腻感,先于任何明确的意识,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我的脊背。
「慎一郎,差点就忘记了。每天让你陪我们玩果然有些麻烦你了吧,仔细想想还真是过意不去呢。那么作为毕业的回礼,给你看个有意思的东西吧。快点,给我把你那逼脸抬起来!」
话题突然转变,我不明白他们的意图,一种远甚于拳脚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心脏,想要皱眉,但不能表现在脸上,只好装作虚弱地勉强支起身子,缓缓抬眼,富村的笑容中散发着混合着恶意和某种下流优越感,将从武永手中接过的手机晾在我眼前。
时间凝滞在这一瞬。
「铃音……?」
我花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画面中的内容意味着什么。
照片里的铃音不知为何,一丝不挂地,镜头聚焦在她过于清晰的锁骨和一片单薄的胸膛。而她的眼神空洞,毫无焦点,身体瘫软地靠在什么东西上,明显处于完全无意识的状态。
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慎一郎,你可从来没告诉我们哪,这么可爱的孩子居然是你的妹妹吗?」
「嘛,㭴野同学,如果你不想让这张照片……开玩笑的,你以为我会说那种无聊的话吗?比起你,你可爱的妹妹明显更有欺负的价值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脑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被殴打积累在身上的麻木,在这一刹那被一种纯粹、狂暴的冲击碾得粉碎。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耳边响起尖锐的鸣音,富村他们得意的笑声变得模糊而扭曲。
铃音那张毫无防备、失去意识的脸,像最锋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刺穿了我最后的防线。
……铃音,我必须保护的妹妹,就算用性命也要守护的家人……那张照片,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我明明已经拼尽全力地维护着「秩序」,为什么他们还是要做出这种事?
为什么,为什么这群家伙总爱做这些毫无秩序的事情???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地按「秩序」行动呢?这样到底有什么坏处??*????@?#?^&%!#…*&%¥&!@@&#$^%!$# …¥^?*!#$^%·!$# ^¥の?!!@#$^*∪#⁼# …¥^?‰」▜▖▜▖▖▗▖▗▜▙▜▜▖▖▗▖▗▜▖▜▖▖▗▖▗▜▙▜▜▖▖▗▖▗▜▙▜▜▖▖▗▖▗▜▖▜▖▖▗▖▜▖▖▗▖▗▜▖▜▖▖▗▖▗▜▙▜▖▖▗▖▗▜▜▖▖▗▖▗▜▙▜▜▖▖▗▖▗▜▖▜▖▖▗▖▜▙▜▜▖▖▗▖▗▜▙▜▜▖▖▗▖▗▜▖▜▖▖▗▖▜▖▖▗▖▗▖▖▗▖▗▜
「渣滓……」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无数根绷到极致的弦,在百分之一秒内,不是断裂,而是被一种炽热的暴怒直接汽化。眼前不是发黑,是视野瞬间被染成了纯粹的血红色。
『嗯?慎一……等下!你干什么?!!……咕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什么?喂,正世?这家伙怎么回事?!』
好吵啊……突然叫起来了?
『愣着干什么?快点拉住这家伙噢噢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见了。不,只是我单纯地不想再听了吧。
世界,在我眼前,彻底变了颜色。
『嘭!』
突然清醒过来,我的拳头正砸在一张被血肉模糊得分辨不出五官的脸上。
『噗呲——』
「……嗯?!」
我猛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神经被晃眼的血色刺地一颤。溘然松开已经陷入对方皮肉的手指,但手上那具不成人形的东西早已失去了生气,扑簌簌地瘫软在地面上。
「这……这是什么?」
我惊愕地将视线抬起,再度定睛,意识到眼前的景象不是幻觉的瞬间,整个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真空,只剩下一种高频而刺耳的尖啸,仿佛要将我从现实中抽离。
脚边的家伙,浑身已经找不到一块完整的地方,就像被暗红和腥红交织的色块暴力填充似的,说是一团直接由裸露的血肉粘连而成的人形物体也不为过。只能从衣着勉强分辨出……这个「东西」是富村正世,准确来说,是富村正世的尸体。
地上散落着被砸得粉碎的手机。而不远处的墙角,佐藤介太的四肢正以让人完全无法理解的角度交错在身前,明明是背朝向这侧,可那张五官错位的脸却也面着向我——头颅几乎完全被扭转,仅留一层皮肉黏连,半吊在颈椎后方。
这……是我干的?
我撑着膝盖,大口喘息,胸腔里火烧火燎,不可思议地垂望向自己的双手,破坏肉体的触感这才后知后觉地浮现在肌肉的记忆中——惨叫着逃命、眨眼间又被撵上的三人,无视着求饶、毫无停顿地挥向他们的双拳,然后是被本能驱使般、反复蹂躏眼前的残尸……和发现继母的死状那时一样,意识和记忆完全不受控制,身体却在擅自行动。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带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我杀人了。
那股迟来的认知,如同冰山般撞进了我的思绪。
预想中的,应该是排山倒海的恶心感,是四肢瘫软的恐惧,是灵魂被罪恶感瞬间撕碎的剧痛。我甚至准备好了要呕吐,要尖叫,要为自己亲手终结了他人生命而崩溃。
但是……
没有。
除了最初那下本能的身体颤抖和干呕,什么都没有。
我的胃部稳定了下来。我的手,虽然沾着不知道是谁的血,却异常平稳。我的心脏在沉重地跳动,但节奏清晰,并非恐慌的狂鸣。我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尸体,内心涌起的,竟然是一种……冰冷的确认感。
就像处理掉了一个故障的,并且会持续造成危害的物件,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我为什么不害怕?
我为什么没有像电影里那样,抱着头跪地痛哭,为夺走生命而忏悔?
一股比面对尸体更深层的寒意,从脊椎缝隙里钻出来。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刚刚毫不犹豫执行了杀戮的手。它们在残阳下却显得有些苍白,指关节破损,沾着暗红的污迹。我感到一种陌生的剥离感,仿佛在审视别人的肢体。
我为什么不怕?为什么不对这三具刚刚还是活人的躯体感到恐惧?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甚至没能在脑海里激起一丝涟漪。
下一秒,那张照片——铃音失去意识、赤身裸体、任人摆布的照片,像一把烧红的凿子,狠狠楔进了我的脑子。
他们对她做了什么?!
似是恍然的恨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侵蚀了四肢百骸。
我一直以为我把铃音保护得很好,我明明已经忍受了所有欺辱,只是想把所有肮脏的事物都抵挡在外,还给她一个单纯的世界。可结果呢?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在我看不见的角落,铃音她……她为什么会经历那种事?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我几乎弯下腰。那是超出肉体上的疼痛,是一种可以使我完全被悔恨吞噬的撕扯。
我算什么哥哥?我连她遭遇了这种可怕的事情都不知道!我还以为自己忍耐就能换来和平?……愚蠢!天真!!可笑!!!————
「啊啊,垃圾……杀了他们应该没有错……」
不,我还是错了,我并非没有感到恐惧。
可是,脑子里率先响起的警报不是「我杀了人」,而是「被发现我杀了人」。
对尸体本身的恐惧,像是被一层更厚、更坚硬的东西隔绝了。那层东西,叫做「后果」。被捕,审判,入狱,死刑或是无期徒刑……
以及,随之而来的——铃音的毁灭。
养父母什么都没留下。如果我被捕,账户会被冻结。家里的存款撑不过一个月。房租呢?这个月十五号就要交,七万四千日元,铃音自己觉对无法承担。与其期待房东会施舍怜悯,我知道他实际上更在意我们把他的房子变成凶宅。那个几次想涨房租却一直找不到正当借口的家伙,会在欠款的第几天把铃音的行李扔到街上?
没有监护人签字,没有经济来源,铃音连学费都交不起,被退学是迟早的事。十五岁的女孩,瘦得像根芦苇,没有学历,没有家人,她能去哪里?打工?不说她那副看起来一推就倒的身躯,有一个杀人犯的哥哥的污名会始终缠着铃音,仅仅是这点,就算是那个店长也几乎没办法收留她吧。
铃音那副瘦弱的身体,感冒一次都会拖成支气管炎。药店的感冒药最便宜也要几百元。如果发烧了呢?急诊的费用她怎么付?难道要蜷缩在不知哪个角落里,靠硬扛来度过吗?
那些藏在城市阴影里的地方?那些盯着孤独少女的、不怀好意的眼睛?铃音那么瘦,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能反抗什么?
想象一下,铃音穿着那件领口已经松弛的旧毛衣,站在初春的街头,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口袋里只剩下几枚硬币,叮当作响。她可能会蹲下来,把脸埋进膝盖,肩膀硌得自己生疼。或者,她会走向某个亮着暧昧灯光的招牌,因为那下面站着的人说,能给她一个暖和的地方,还有吃的……
「不————!!!!!」
这个字像刀片一样刮过我的喉咙,一声咆哮在胸腔里炸开。
恐惧?后悔?那些情绪太奢侈了。
比起地上失去生机的尸体,比起我手上洗不掉的血腥……铃音失去依靠,独自走向毁灭的未来,才是真正的地狱。
绝对不能让它发生。
任何代价。
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要用我的「秩序」,阻止一切可能走向脱轨的未来。
我深吸一口气,巷子里浑浊的空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灌入肺叶,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大脑冷却了下来。先前的动摇,被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彻底碾碎。
该说是幸好吗……阴差阳错地逃到这种地方,除了那三个垃圾,没有人会想靠近这里吧。也就是说暂且免去了被目击过程的风险,我有更多余地来处理这一切。
『哗……哗……哗…………』
耳朵并没有漏听那细微的摩擦声。
我猛然想起,眼前已经确认的尸体仅有两具,也就是说,刚才的声音————
倏地转向身后巷中的更深处,一团黑影正丑陋地匍匐在接近拐角的地面上,以微弱到难以察觉的幅度,断断续续地朝远离我的方向爬动。
武永和马。
对哦,那张照片就是从那个人的手机里翻出来的吧?
仅是迟疑了瞬间,我便冲着那团黑影加快脚步。后者必然也察觉到这点,原本微弱的动作突然变得狰狞。可也仅是瞬间,那只刚刚抬起的手像是用尽了最后一次呼吸般,沉重地垂落在地。
等我真正靠近后,方才还在垂死挣扎的武永和马已经成为了第三具尸体。
站在转角前,我审视着地上的武永和马。明明只是身高到地面的差距,那家伙的尸体却好像变得无比渺小。仿佛失去了作为「人」的那部分,而即将要成为染上黑暗的「秩序」中的一块拼图。
比起另外两人,他的死相或许还算得上体面吧,毕竟还能像那样挣扎……
「到此为止了…………嗯?」
正要弯下腰、拖起那具残破的躯体时,我的视线恰巧越过拐角的砖墙。就在那转折处的斜前方——
「人……?」
废楼的断垣下,延伸出两段垂挂的绳索。而绳索的末端,就像是理所应当般,两个被划上十字的布袋套住头部的人正静静地悬荡于彼处。
不,不是人……是尸体。
——「二重缢」。
这个名字浮现在脑海中的瞬间,我甚至还来不及感到惊慌,紧接着又意识到有什么在视野边缘闪动。
天空被废楼压迫得吝啬的深巷中,残阳本就只能擦着边缘射入,只要位置稍微变化,眼前的明暗就会天翻地覆。而那个戴着面具的身影近乎灵异地忽现至我跟前不到半步远处时,整个世界的光影仿佛被尽数扰乱。
白底面具上印着红色的稻荷狐神纹,明明是神圣的象征,可眼前的红色花纹此时看来却仿佛像是血迹,细长的狐嘴咧至眼下,如同恶魔的狞笑般渗人。
偏偏是这种时刻,大脑却在擅自想起某个传闻。「二重缢」的杀人现场并非从未有过目击者,只是,「目击者」最后无一例外都会变成「死者」。
那个身影压低重心,迅疾地探出手臂,短刀的寒光冷冽地刺近我的脖颈。性命即将被夺走的瞬间,身体却完全来不及做出行动。
速度完全看不清……这家伙真的是人类吗?
————我会死。
「铃音……」
锋利的触感降临在肌肤上的同一刻,铃音安心的睡脸走马灯似的掠过眼前。
我要是死了,她就再无机会露出那种表情了。
「……不能死。」
就像要说给自己听般,我口中不由地喃喃起来。
『铮!』
刀尖即将刺入的最后一刹,右手完全出于本能地抬起,小指上的戒指恰巧与刀腹相触,清脆的冷响过后,刀身从颈窝侧滑偏。
那个身影——「二重缢」的动作停顿了,我没有错过这个空隙,立即挥出左拳,直冲他的面门。
「……?」
「二重缢」似乎说了什么,可我还没机会听清,对方片刻前还在出刀的右手已经收回胸前,交叉起双臂将我赌上全力的左拳偏转,左脚借势叉至我的同侧并斜过身子。
一击挥空,可贸然出拳而前倾的重心无法收回,再眨眼,「二重缢」在右脚扫过我脚踝的同时完全绕至身后。下身失去平衡,方才被他挡开的左臂此时还停在半空,手腕在瞬间被扣紧,反向朝上推出的力道迎合向前踩空的足底,我被利落地掀翻。
极近的距离没有给我留下做出受身的余地,结实地被砸在拐角对侧的墙壁上。已经顾不上撞击产生的剧痛,我迅速收紧腹背,凭着墙壁艰难地撑起上身。「二重缢」重新出现在视野中,而他也正重新亮出短刀,迈步跨过我被摔出的那段距离。
等下,这家伙……
「二重缢」的脚步在半程停下,脸庞微微侧向我刚才寻着武永和马而来的方向,显然是注意到那三人的尸体,清冷的嗓音在面具之下响起:
「……这些,是你干的?」
声音隔着面具,变得模糊而难以分辨,但已经足以佐实刚才闪过我脑中的疑惑。
略微拉远的距离让我得以窥见「二重缢」的全身。虽然是半倒在地的仰视,因逆光而看不清对方的正面,但依旧可以分辨出「二重缢」的个头完全不如想象中那般高大。回忆起交手时的动作,那家伙的身高甚至明显矮于我。
简单来说——「二重缢」是个女人。
开什么玩笑,拥有那种身手的家伙居然是……女人?
「说不出话了吗?……算了,去死吧。」
没错,那绝对是女人的声音。
不不不,现在可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二重缢」停下的动作已经再度重启,过不了几秒,我就会被她杀掉。
我急迫地想站起双腿,可因疼痛而迟缓的动作完全无法在她袭来的几步远内完成,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将要夺走自己生命的尖刀再度逼近。
动不了……我没有把握再挡下对方可能已经有所防备的一刀了,这样下去除了死我看不见其他可能性,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咣当』
原本只有脚步声的空间内,兀地闯入了不和谐的异响。
「二重缢」的刀尖在眼前几厘米处消失,我本想趁此抽身,可下一刻,她的右腿猛然蹬住我的腹部,挣扎的可能性被瞬间否认。
剧痛带来的片刻目眩过后,眼前的「二重缢」手中的短刀已经换做了手枪。随即,保险栓解锁的清响与枪口迸发的火花几乎在同时闪烁,几米远处的油桶发出铁皮击穿的撕裂声。
一切实际只发生在几秒内,「二重缢」的速度依旧快到让人难以置信,我还没搞懂她突然转变方向的原因,枪声再度响起,被打穿的铁桶后竟又闪现出一名陌生男性。他惊惶地瞥了我们一眼,动作已然被恐惧扰乱,踉跄着从铁桶背面撞出,慌不择路地埋头向巷外冲去。
那个人……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因为根本就不觉得会有其他人来,我从头到尾都没注意过那个角落。
但是,要是他一直都待在那里,刚才来的时候不可能发现不了。可他又是从哪里开始看见这里发生的事,在我靠近拐角之后,还是在和「二重缢」搏斗的过程中?
不,我曾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失去理智,所以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他也目睹了我杀死那三个人的过程。
如果是那样,若是让他逃走,在这里发生的所有罪行都会被公诸于世。
————不能让他逃走。
这是浮现在我脑中的第一想法。已经完全是犯罪者的思维了啊……
「二重缢」显然也是这么想的,端起枪口追随着男人逃跑的方向。但或许是那仓皇而无规律的轨迹难以锁定,她瞄准的动作出现空隙,脚底抵住我腹部的力道也了露出破绽。
等等。
即使那个男人被铲除,我还是会被「二重缢」杀掉。
我才忽然想起这一要命的问题。无论男人是否看见,我似乎都已难逃被杀的结局。
……不对,还有办法。
『扑嗵!』
「二重缢」的手指正要再次扣下扳机,腰部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我搂住,倾注自己全身的体重将其拖倒在地。
「……你?!」
她犯下了重大失误,没提防我还有力气发动突袭,被我死死抱紧,两人纠缠着一起向身侧滚去。手枪从她的手中飞出,头上的面具也在撞击地面时脱落。
「嘁……松手,不然就杀了你。」
我无视她的恐吓,试图用手臂锁住她的脖颈。但果然还是异想天开,悬殊的力量差距使我的束缚仅仅转瞬便被瓦解。
视线的边角,「二重缢」掉落的那把手枪正静静地躺在半米远处。她即将起身之际,我果断改变目标,纵身扑向手枪,将枪口对准她的同时手指扣紧扳机——
『咔』
那样的反转当然没有发生。手指才伸出几厘米远,「二重缢」的鞋底便迅速踩住我的手腕,抢在前面重新拾起枪身后立即瞄准巷口。
……成功了。
那名男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巷角的阴影中,就算「二重缢」直接将我丢在这里不管,在男人跑回主路前追上的概率也是微乎其微。
「该死,果然在一开始就该射穿你的脑袋。」
「二重缢」手中的枪举在空中数秒,最后懊恼地放下,皱起眉心,将目光死死地瞪向我。
直到这时,我才第一次看清这家伙的样子。
霎时,强烈的反差感冲击着我,甚至忘记了危险的处境。
三年来,我对这个连环杀人犯刻板印象都是个会把心理的丑恶写在脸上的青壮年男人。即使在发现居然是个女人后,我也下意识地认为会是一副老练而令人生畏的模样。但眼前的面庞,将我的所有猜想彻底颠覆。
修长而沉稳的黑色风衣下,单薄的露腹背心与牛仔短裤不留余地地展露优美的身段。她的体格与铃音相近,大片白皙的肌肤中全然不见一丝赘肉的痕迹,但身材却透露着前者没有的力量感。最显著的差距无疑是某个说了铃音一定会闹别扭的部位,拥有着她难以逾越的鸿沟。
虽然那浑身散发的强烈气场让人难以下确论,但光从相貌来看,她怎么都只有二十岁上半,甚至说和我的年龄差不多也完全有可能。
而现在,她正用着那张冷艳的脸对我抱以杀意,眼尾微挑,睫毛在末端延伸得更长,像黑孔雀的尾羽,乌发下半掩着猩红而深邃的瞳孔。姣好的外表与险恶的气息碰撞,鲜明的割裂感更加反衬出她的危险。与那双眼睛对视,甚至比戴着面具时更让我紧张。
「你是第一个能碍我事到这种程度的家伙,感到荣幸吧。你白费力气除了想死,我找不出其他理由了,所以现在就如你所愿……」
间或,她又瞥向巷口,不耐烦地将弄乱的低马尾撇回肩后,收起手枪,又一次抽出袖中的短刀,宣判起我的结局。
这个女人,原来对杀人方式是有执着的吗?
刚受到重创的腰腹用不上力,手腕被她踩住就已经等同于无法挣脱。然后被短刀刺死,成为第五十四名受害者,这似乎就是㭴野慎一郎的结局。
但是
「杀了我有什么意义吗?」
这是我第一次开口与「二重缢」交谈,她或许本以为我早就认命了,因此听到后像是确认般停顿了动作,但最后也只是轻轻地冷笑一声。
「如果不是你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杀不杀你的确无所谓。但很遗憾,现在的你要是继续活着就太碍事了。」
嘴上如此说着,但她的动作却没有继续,只是将刀尖停在我的颈侧。我看到了一线希望,于是接着道:
「你也明白的吧,刚才那个人已经逃掉了,杀了我也无济于事。」
「当然,虽然不知道那人看见了多少,但我多半要应对一些从来没有过的麻烦了,都是拜你所赐,这已经可以构成杀掉你的理由了。所以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也看到了吧,那三个人的尸体,那都是我干的。」
「我知道。这还是我第一次撞见别人的杀人现场呢,看不出来,你意外地残忍呢。」
「在这方面可绝对比不过您吧……所以我想说的是,你来帮我处理那三个人的尸体。」
「哦?」
她似乎有些意外,但同时表现出了兴趣,脚底松开了我的手腕,转而从背后将我的身体架起并锁住双臂,紧贴着身子,刀尖始终未远离我的脖子。
欸,有什么东西好软?
「就这样,继续说。」
「当时我为了解决第三个家伙才碰巧追到你那里,而在那个男人是在这之后才出现的。那他所见的内容就是,三具死相惨烈的尸体,以及在尸体旁将要杀死我的你。在他看来,一切的凶手是谁?」
她沉默片刻,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嗯,是我。」
「但那只是他看到的,如果警察来这里调查,依旧能发现那三个人是我杀的,我仍然摆脱不了嫌疑。并且不像你,我没有逃避追捕的能力,如果现场暴露,我最后必然会被捕。而要是让你来处理,留在这的就只是连同那边一共五具没有任何线索的尸体,这是你擅长的事情吧?」
「然后你就摇身变成了无懈可击的受害人,并且是唯一看清我样貌的幸存者,这就是你的筹码吗?」
「那个男人没有看见你面具之下的样子,等警察调查到我身上的时候,只要在那三具尸体上找不出我的线索,对于三年来一直都毫无进展的他们,我的任何说辞都只能被当真,这是很方便的身份吧?合作的话,我对你来说无疑是一张强力的手牌。」
「说得不错,的确是个可行的方案。」
「那就这样,我现在没有武器,也没有力量反抗你,所以请先把刀……」
「我可没有答应哦?」
本以为终于可以松口气,但架在腋下的手臂却毫无征兆地抽出,瞬间绞住我的喉咙。
「你就是盘算着这些把那个男人放走的吗?」
她的声音贴近我的耳廓,冰冷而沙哑,方才稍微缓和的态度早已无影无踪。
「没错,以现在的情况,拒绝你对我只有坏处。但这种情况本身就是你一手造成的,说到底,你是个为了保全自己不择手段的家伙。要是发生转机,我无法承受你背叛的风险,与其那样,还是请你去死吧。」
铁箍般的手臂又收紧了一分。胸腔痛得快要炸开,舌头底下涌上腥甜。肺部像两个彻底瘪掉的风箱,无论我如何拼命收缩膈肌,也难以多吸入一丝空气。
「…我……不会……背叛……」
「我没有理由凭你一张嘴就信任你,但如果你有办法证明自己的话也可以另谈,不过请尽量赶在你断气之前哦?」
绝望像冰水灌顶。证明?在这种若非你死就是我亡的边缘,任何证据都苍白得可笑。更何况我连那种东西都拿不出来,她杀死我的决策似乎在一开始就无可反驳。
所有算计和权衡都消失了,仅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欲。我徒劳地用指甲抓挠她的手臂,脚后跟无力地蹬踢着地面,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痉挛,但终究只是徒劳。
「咕……嘎唔…………」
妄想威胁杀人魔,我还是……太天真……了……可难道就这样……死掉……?
……证明?……承诺?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某个被缺氧剥离了所有伪装的、最深层的本能,冲破了理智的牢笼,从几乎无法震动的声带里,挤出了破碎不堪的气音:
「拉…钩……」
一股比窒息更强烈的绝望瞬间将我淹没。
毫无逻辑,幼稚的呓语,简直是祈求被更快碾死的蠢话。
完了。
我甚至能想象到她听到后,嘴角勾起的那抹讥诮。已经没有办法了,我闭上模糊的双眼,准备迎接颈骨断裂的最终时刻。
但下一秒,那将我拖向死的力量——凝固了。
「咳!咳咳咳!!!————」
一丝带着铁锈和尘埃味的空气,如同锋利的刀片,骤然划开了我火烧火燎的气管,呛入那几乎停止工作的肺叶。
喉咙中爆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涕泪瞬间决堤。身体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失去了支撑,兀地倒下。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
……她松手了?
我瘫软在地,视线艰难地向上望去,试图看清「二重缢」此刻的表情。她那双向来如同死水般无情的眼睛里,冰冷的杀意,似乎被什么更复杂的东西短暂地覆盖了。
「你……意外地可笑呢。」
她呢喃着什么,脸上浮现出古怪的怔忡,眼神没有聚焦在我身上,而是穿透了我,仿佛正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唇线微微抿紧,勾勒出一种与一个杀人犯截然不符的,近乎……稚气的困惑。
诡异的寂静令我愈发不安,无法得知她的沉默中是否在酝酿更加可怕的事物。
可不知为何,我无法将视线从她动摇的脸上移开。明明可能被杀,却还是在原地看的出神。
良久,她忽然动了。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与刚才凌厉的绞杀完全不同的迟滞。在我茫然的注视下,她摘下沾满污迹的手套,将身体倾向坐在地上的我,缓缓抬起左手,极其认真地翘起小指。
……啊?
那根手指,刚刚才几乎要扭断我的脖子,此刻却以一种近乎笨拙的姿势,悬停在我眼前的空气中。
「……什么意思?」
「不是你说的吗?……拉钩上吊。」
「拉钩……上吊?」
不是幻觉。可是,现在反倒是我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
「就是拉钩,中国有这种说法。」
那个,上吊……好像是指串起来的铜钱?
「额,就像吞一千根针那样吗?」
「寓意差不多。但是,要找一千根针实在太麻烦了。我会遵守约定,所以如果你背叛的话,我一定会把你吊死,和那些人一样。」
上吊是这那个「上吊」吗?!直译的含义和写法不太一样吧?!!
「啊、啊啊,说的也是呢……」
「如果你刚才是给出了让我找不出漏洞的理由,那我真的会直接杀了你。不过你好像比我想的简单得多,那还是值得利用的呢。」
这应该不是在夸我吧……没办法了,毕竟我的生死存亡已经完全在她手上。
「好了,快点把手指伸出来,让我等太久就默认你想拒绝然后杀了你哦。」
她的小指轻盈地竖着,修长,关节处有细微的薄茧,或许曾灵活地操纵过凶器,此时却维持着与她的气场格格不入的,孩童般的手势。
我咽了一口口水,深知自己已经再无退路。虽然还不清楚她突然改变主意的动机,但这是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拉钩……这是铃音懂事起,每当她难过时,只要用这种方式允诺她的某种愿望,她就一定会立刻开心起来。
只要拉钩,铃音就一定会毫不怀疑地信任我。拉钩等于绝对的信任,这可能就是我刚才莫名冒出那句话的原因吧。
「我明白了,「二重缢」。」
「拉钩的时候,就要好好地叫对方的名字啊。」
「那真是抱歉,毕竟我完全不知道你姓甚名谁。」
「这个……」
她微微沉下眼睑,像是犹豫着什么,片刻后,用低到容易让人漏听的声音轻喃:
「……绯辻雫。」
「你的名字?」
「不是真名。请别多想,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原本的名字。」
「呃……那就无所谓吧,绯辻雫小姐。」
我伸出右手回应。冰冷污浊的空气中,两根小指缓缓交缠在一起。
右手的小指上,铃音在生日时送给我的、象征我们之间承诺的戒指,现在正在与另一人交织的小指前,反射出朦胧的微光。
第一次和铃音之外的人做这个呢……
本以为就这样结束了,可我正要松开手指时,却忽然感受到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从缠绕的指节处传来。
「……嗯?!!」
还未来得及惊呼,绯辻雫的脸已在眼前放大到失焦。鼻腔里原本弥漫的血腥味,骤然被一种冷冽而清新的气息覆盖。
下一秒,纯上传来冰冷而柔软的触感。
被吻了。
不,这远不止是一个吻。那带着蛮横意味的唇瓣轻易地撬开了我的牙齿,如同宣告占领般长驱直入。一种湿滑温热的触感,强势地缠上了我僵滞的舌根。一丝极淡的、仿佛金属般的味道,混合着若有若无的甜腻,侵袭着整个口腔。
「咕呜……」
喉间挤出不成调的呜咽,大脑一片空白。
这不是温情,反倒更像一种烙印,一种用最亲密的方式进行的最粗暴的所有权宣告。她的右手臂悄然环过我的后背,手掌紧贴在脊骨上,力道之大,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与刚才的绞杀不同,这一次,她带着近乎贪婪的禁锢。
缺氧的感觉再次袭来,但这一次并非源于痛苦,而是源于这过于炽热、过于矛盾的掠夺。肺部的空气仿佛被尽数抽走,眩晕感从被纠缠的舌尖蔓延至全身。我试图挣扎,但虚脱的身体和混乱的思绪让我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手指无力地抵在她肩头,却无法推动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秒,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她终于稍稍后退,松开了对我的禁锢。银色的唾液丝线在我们分离的唇间拉断,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了一下。
她的呼吸也有些微乱,原本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但眼神却恢复了之前的深邃,甚至更添了几分我看不懂的复杂。她凝视着我,仿佛在审视刚才那个吻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
而我,只能捂着灼痛起来的嘴唇,再次瘫坐在地,剧烈地喘息。喉咙的痛楚,唇上的触感,以及那残留在口腔里的,属于她的气息,所有的一切都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将我的世界彻底颠覆。
她伸出手指,轻轻擦过自己湿润的唇角,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这是你第一次接吻吗?」
「啊?」
自己突然亲上来,居然还要问这个……
不过,因为是兄妹所以和铃音的亲吻不算,这的确是第一次。
「……嗯,第一次。」
「很好。」
绯辻雫抓住我的衣领,迫使我被半跪地拎起。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露出妖艳的笑容。
「那就从初吻开始,我会把你的一切都变成我的所有物。这样,你就绝对无法背叛我了。」
魅惑的嗓音靠近耳边,如同舔舐般,占据了我的整个世界:
「在我身边,一直到死为止吧……」
????年?月?日 ???:
后来,当我的四肢几乎完全残废,无法行动,只能无日无夜地躺在床上时,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反复咀嚼过去的回忆。
而那个三月的傍晚,毫无疑问,是每次追忆中都绕不开的转角。
望着自己残破的躯体,我总是会想,要是当时没有伸出手指,是否就不会是这种结局了呢?
答案不言而喻。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还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吗?
『咔嚓』
房门突然被打开。
我心头一颤,仅是将目光转向那个方向,似乎就要耗尽我的所有力气。
熟悉的身影浑身沾满血污,扶着门框,无言地望向我。
……还活着?
双眼对上的刹那,视野瞬间被泪水模糊。强烈的情感在胸腔中狂奔,我却被禁锢于这床铺的一隅,任凭怎样呼喊,身体都无法动弹。
那个身影,摇晃着向我走来,鞋底留下一道道血印。
2027年3月1日,那是故事的开始。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的答复一定是……
插图原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