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白夜：现在，让我们把镜头转向……

---

　　新历297年、花月，【奥秘宫】。

　　在为挑衅王权而刻意建得奢华的纯白宫殿之下，埋藏着奥秘士们的研究所。

　　应该说，那才是真正的【奥秘宫】。与地表部分不同，地底研究所由朴素的灰色石砖砌成，贯穿岩层百米有余，内部划分出十三个阶层，与奥秘士的等级相应。各阶层只由一道螺旋形的长阶连接，截面半径逐层递减，整体呈现倒圆锥形，因此又被称为「倒悬之塔」。

　　这座塔是如何建造的，如今已经无人知晓。

　　一位年轻的奥秘士沿着长阶下行，脚步声与回声重叠。

　　奥秘士的徽章为「杖与旋梯」，而旋梯的意象就取自这里。

　　九层以下的塔身浸泡在地下河中，水流声穿墙而来，仿佛未知存在的低语。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就能听得更清楚，不过，有资格来到这里的人们，可不会做出如此幼稚的举动。

　　深于九层的奥秘士，亦即「深术士」。

　　理论上，若是没有「执刑官」干扰，足以独自毁灭一座都城的战力。在【奥秘宫】三百年的历史中，汇集全世界拥有奥术才能的精英，达到这般境界的人数，也只有两百出头。

　　而如今还在世的，仅有十几位。

　　九层，十层，十一层——脚步声戛然而止。

　　十一层，就是当今【凡人(Mortal)】能抵达的最深处。

　　深术士之间的差距，也大到令人绝望：大部分被誉为「天才」的人，都只能止步于九层，九层深术士群聚起来，也无法战胜十层深术士，而抵达十一层者……三百年来唯有一人。

　　「那个人，正是我……的导师。」

　　褐发绿眼的青年，名为安德森・多鲁姆，以二旬之龄成为七层奥秘士，可谓是难得的才子，但还是远未达到深术士的标准，他能获准进入深层研究所，只是因为他的导师在这里。

　　安德森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着装，随后叩响研究室大门。

　　并不是在请主人应门，那位导师可不会亲自来开门，就算会，安德森也不敢劳烦她。真相是，研究所的门都刻有传感术式，而「敲门」会触发识别术式，验明身份后，门扉就会开启。

　　晶石灯由紫变蓝，这是解锁的标志。

　　安德森推开门，一股焦味瞬间扑面而来，他皱起眉头，正想捂住口鼻时，忽然注意到一双暗紫色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辨认出那人的轮廓后，才放松了一点。

　　「呃……！唉，请不要这样吓人……」

　　「我就觉得你差不多来了，所以在这里等……嘿嘿……」

　　阴影中的女性发出阴森的笑声，仿佛童话中的黑巫师。

　　哪有坐在研究室门口等人的？而且又不开灯！安德森腹诽着，长叹一口气，伸手在墙壁上摸索，启动晶石照明系统。

　　「啊啊，又是光……」

　　魔力沿着回路传导，激活白色魔灯，研究室顿时变得明亮。

　　女性发出厌烦的呻吟声，抓了抓蓬乱的灰色长发，缩起身体。

　　又不是吸血鬼之类的畏光妖魔，为什么要讨厌光呢？

　　安德森无法理解这位深术士的怪癖，无奈地摇头叹息。他越过自己的导师，看向研究室内部，只见纸张与器材被到处乱扔，晶尘墨水也洒了出来，石英碎片与撕烂的书籍残页散落一地……哪怕是强盗闯入，都不会弄得这么乱吧。

　　他再次叹气，动手收拾这片狼藉。

　　「嘿嘿嘿……拜托了，保姆……」

　　「我不是保姆，是您的弟子，目前仅剩的弟子。」

　　没错，不是「唯一」，而是「仅剩」。

　　师出同门的家伙们，有人痴迷于实验，结果被失误炸死；有人受不了这位导师的性格，宁可重考五次测验，也不想在她身边多待一秒。至于安德森，他讨厌半途而废，而且这位导师虽然令人头大，但确实有真才实学，所以咬牙坚持到了现在。

　　「天呐，『复兴院』发现的古代术式泥板，被刮花了……！」

　　「那东西……哼，效率低下，毫无实用性，扔掉吧……」

　　如今安德森就职于财政部门，从咬牙……变成了咬牙切齿。

　　看到被烧毁的卷轴时，他终于弄清了焦味的来源。

　　「拜托您爱惜一下物品，这些东西很贵的……」

　　被烧掉的不是卷轴，是经费啊……这些钱，如果捐给救济院，足以让数百人衣食无忧，而这家伙每次都随手挥霍掉……！

　　见对方满不在乎的样子，安德森忍不住开始说教。

　　「这不光是道德问题，您明白吗？！」

　　救济院创立之初，【奥秘宫】给予了大量支持，资金、人力……因此，他们才得到了「选种」的特权，能在被收容的贫民与难民中，挑选拥有资质(魔力)的人、尤其是孩子，带来卡亚培养。

　　随着救济院推广至世界，【奥秘宫】也逐渐壮大……

　　「可是，近年来，我们的捐款额越来越少了！」

　　那位「执剑王」对慈善事业很上心，【奥秘宫】的资金也没法和国库相比，所以十几年来，他们保持捐款额排行第二，算是可以接受的状况。但是，去年的捐款额居然被一介商会超过了，还有个什么剧团紧随其后，看那势头，不出几年也会赶上他们。

　　救济院收到的捐款增加是好事，但是……

　　「再这样下去，【奥秘宫】在世界的影响力会下降的！新晋奥秘士的数量正在逐年减少，优秀的人才被埋没，无法触及奥术，更多人变成了冒险者，还有一些被奇怪的组织招揽——」

　　安德森滔滔不绝地说着，而被说教的家伙仿佛充耳不闻，径自挪动身体，连同身下的转椅一起，骨碌碌地滚到桌边。

　　「——您在听吗，赫洁教授？」

　　性格古怪的导师，赫洁・坎兹。

　　自从成为她的弟子，安德森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

　　「嘿……都会教训我了呢……」

　　说起这个名字，就很难不注意到她的姓氏。

　　【奥秘宫】的建立者、魔导之王，其名为卡洛・坎兹。赫洁教授与创始人的姓氏相同，这件事绝非巧合，当然有可能只是冒用，但是考虑到她所展现的实力，没人敢如此妄言。

　　或许是后代，或许是徒弟……没有定论。

　　直接询问她本人时，得到的回应就只有阴森的笑声。

　　无论如何，她与那位神秘的魔王有关，这是肯定的。连十一层的赫洁都如此强大，达到十三层的魔王，究竟有多可怕……

　　然而，再可怕，也没有财政部门的愤怒可怕。

　　「就是因为这种浪费行为，导致那边不得不削减预算啊！」

　　七层奥秘士安德森，敢于对顶峰之人出言不逊。

　　可是，赫洁佝偻着背，看起来毫不在意。

　　「什么……【奥秘宫】地位不保？那又怎么样？」

　　「您说什么？！不……怎么……」

　　这种离谱的发言，让安德森一阵晕眩——如果某位少年在场，应该能判断出这是高血压——他扶着额头，看向赫洁。

　　惨白发灰的皮肤，极其明显的黑眼圈，看起来随时都会咽气，尽管如此，还是能看出原本的容貌十分端正，属于中规中矩的美人，正是适合多做打扮的类型……这方面也浪费了呢。

　　先不说她的脸，看脸色，她似乎是真心不在乎。

　　「反正，搜罗再多庸才，对【奥秘宫】也没有益处。」

　　赫洁伸出手，浓郁的黑暗在她掌心显现，卷来一部厚书。

　　安德森辨认出那是奥秘士的名册，赫洁单手翻开，迅速翻页。

　　「艾莉亚……费德勒、亚当斯……帕特里克……」

　　安德森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困惑地皱起眉头。

　　一口气念完一长串名字之后，赫洁「啪」地合上书。

　　「全都是废物。」

　　她不屑地说着，把名册一扔，安德森连忙接住。

　　「我的研究带来的收益，远比我所花费的钱多，而这些平庸之人，才是在白白浪费资源与金钱。【奥秘宫】的资金，是被这些年招来的废物浪费的才对……你说呢？」

　　「……无法否认，但是……」

　　「没有但是。」

　　赫洁嗓音嘶哑地打断他，安德森一时语塞。

　　「还有，身为奥秘士，要有将世界纳入手中的野心，该考虑的是如何掌握更深的奥秘，而不是死守什么陈规戒律、维护所谓『奥秘士的名誉』，更不是纠结着怎么省下几枚硬币。」

　　「您说的对，但是……」

　　「没有但是。」

　　赫洁平时无论被怎么说，都不会有任何反应，今天却如此积极强势地回嘴，实在是反常……安德森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过，那样的时代结束了，带来变革之人已经现世。」

　　「……？」

　　——破解谜题之人啊，创造因果之人啊。

　　赫洁「嘿嘿嘿」地笑着，那张死人脸竟然显得「容光焕发」。

　　「一个人，只需要一个人，那个人……」

　　「……您是说，您拜托我特别关照的那位……？」

　　赫洁重重点头，让人担心她的颈椎会折断。

　　「说是能与『魔王』比肩的存在……有那么夸张吗？」

　　「嘿嘿……比肩？错了，卡洛・坎兹不过是【凡人Mortal】，他的极限就在十三层……而那位少年拥有超越人智的力量。在树顶制造噪音的那家伙，想必也未能料到……」

　　——众多碎片，竟能在他身上嵌合。

　　赫洁低声笑着，说着一些意义不明的话，话语最后，她终于抬眼看向安德森，那双阴沉的暗紫色眼眸，难得地有了生气。

　　「噗，你……你那张脸，是怎么回事？」

　　然后，在看清安德森模样的瞬间，失笑出声。

　　安德森的右脸和鼻子青一块紫一块的，还肿了起来，看起来是不久前受的伤，淤痕和红肿正在消退，但显然还没痊愈。

　　赫洁丝毫没有体贴之心，指着他的鼻子嘲笑道。

　　「哈哈哈……勾引女孩子，被对方的男朋友打了吗？」

　　「哪可能啊！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好吗？！」

　　「难道是在楼梯上摔的？你几岁了？」

　　安德森的头更晕了，好在赫洁很快就笑够了，没再追问。

　　「这种事怎样都好，那么，测验的结果如何？」

　　是的，她根本就不关心安德森受伤的原因，安德森也没指望这家伙会关心弟子，她询问测验结果，也不是真的想知道今年的考生情况，这家伙在乎的，就只有那个人。

　　可是……安德森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没有参加测验。」

　　「你说什么……难道是因为嫌资格审查麻烦吗？啧，都怪那些家伙，为了什么外院的名誉，自作主张去刁难别人……算了，就算被说包庇也无妨，用我的权限直接跳过这些流程……」

　　「不，他有来进行资格审查。」

　　闻言，赫洁扬起一边眉毛。

　　「这么说，他没通过？我不是让你关照一下他的血液测试结果吗？就说了，告诉那些家伙，他不是半精灵，只是体内含有龙血……」

　　「不，和血液测试没有关系……」

　　被那双死气沉沉的暗紫色眼眸注视着，安德森越来越没底。

　　「……是我的错。我取消了他的资格，把他『驱逐』了。」

　　赫洁缓缓地歪起脑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为什么？」

　　「起了一些冲突，我跟他进行了决斗……」

　　「你脸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我正疑惑有谁会打你呢。」

　　堂堂七层奥秘士，却输给了一个孩子，不仅被打伤，还失去了魔杖……这种事，不光让他个人名誉扫地，说是有辱师门也不为过，安德森惭愧地低下头，等待批评。

　　但是，赫洁没有指责他，反而带着点佩服的意味，说道。

　　「毕竟你很死板，跟他合不来也正常，但是，没想到你敢跟他决斗……胆子可真大，看来我一直都小瞧你了……既然你现在还活着，就说明……嘿……家庭教育，还真重要啊。」

　　赫洁驼着背，自言自语起来，见状，安德森不禁感到困惑。

　　「那个……您不生气吗？我把您寄予厚望的人才……」

　　「生气有什么用呢？感情是有限的，我可不想浪费。」

　　这家伙居然会说「不想浪费」……安德森捏了把汗。

　　生气没有用，那怎样才有用呢？短暂思索过后，他得出结论。

　　「教授，那道禁令，我可以撤回。」

　　「只有禁令的发出者被『驱逐』后，才能撤回禁令。」

　　赫洁抬起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申明【奥秘宫】的戒律。

　　的确，若想撤回禁令，就得放弃奥秘士的身份……但是，只能怪自己当时被气昏了头，想要弥补错误，就该付出代价，无论多么惨重。安德森咽了一口唾沫，眼神坚定地回望。

　　「……我知道，我已经做好觉悟了。」

　　「嘿嘿，觉悟……还是省省吧，我也不想逼死自己最后的弟子。而且，即使现在挽留，他也不可能回来了……不会给予第二次机会，我们所讨论的，就是如此傲慢的存在……」

　　「您……很了解他吗？」

　　对于安德森的问题，赫洁扯动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谁知道呢？那段故事的存在性，现在还无法断言。

　　「比起这种事，不如解释一下，冲突的起因是什么？」

　　「……有一位无魔力者，宣称自己能使用『奥术』……」

　　本以为没耐心的赫洁会催促自己说重点，没想到她又表现出了些许兴趣，永远驼着的背都挺直了一点，开口询问细节。

　　「……你说的那个无魔力者，是不是两只眼睛颜色不同？」

　　「这种事谁知……咳咳，我并不清楚，只记得是位有着淡金色长发的年幼女性，出身于卡亚的救济院，名字好像叫做——」

　　「够了，算了。」

　　结果还是没有耐心啊……安德森无奈地叹气。

　　「让她去那边也行……对了，塞耶安的公主呢？」

　　「报名了，可是没有来参加考试，原因不明。」

　　「嗯……果然呢，嘿嘿嘿……」

　　赫洁似乎对此有头绪，安德森很好奇——毕竟好奇是【凡人Mortal】的天性。

　　但他很清楚，就算问了也得不到答案，所以没有开口。

　　自己的导师果然还是原来的样子……而自己又如何呢？安德森开始思考、或者说回忆，当初抛弃贵族身份，成为奥秘士，是为了什么？记不清了，但绝不是为了变成现在这样。

　　也许，导师指出的，正是他的问题所在……

　　「你可以回去了，安德森。」

　　「……明白了，我会继续精进的。」

　　赫洁摆了摆手，示意他赶快走开，同时拿出一只烟斗。

　　安德森留下一句「少抽点烟」的叮嘱，离开了深层研究室。石门关闭，晶石灯变回紫色，赫洁一挥手，切断了照明系统的魔力供给，让室内回归黑暗——带着一抹深紫的黑暗。

　　「嘿嘿……不用想都知道是你在搞鬼……『摇铃』……」

　　赫洁・坎兹低语着，往斗钵里填满烟草，用紫色的火焰将其点燃，随后含住烟嘴，像是要把肺撑破般深深吸气，接着屏息良久，久到让人担心她会缺氧昏迷。

　　最终，她吐出一个歪扭的烟圈。

　　「诸事不顺啊……」

〖救济院〗：大战之后，卡罗尔公爵联合社会各界人士共同创立的慈善组织，长期在世界范围内开展收容难民、援助贫民、照料孤儿及老人等公益事业。该组织以白绸带为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