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茗坐在会议室外长舒了一口气,手头上的项目差不多快收尾了,只要再和对方交接一下,就能和近日办公桌上连篇累牍的文件说再见了。
“老鹿。”
“鹿哥。”
鹿茗向打招呼的同事老李和新人小刘点点头,示意他们一起进去。
然而事情的进展往往不尽如人意,对方又在资质和规格问题上扯皮,明着是想这边再做些让步占便宜。对面那个副部长尖利的声音刺激着连日缺乏睡眠的大脑,让鹿茗有种怒吼的冲动。他揉了揉太阳穴,瞥向老李。老李也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显然同样是对现状感到棘手。
这帮想一出是一出的家伙。
“明白了,我们会再去核查一下情况,做些调整。”
从自己嘴里吐出的话暂且让会议室里凝滞的空气重新流动,代价是两三日的文书工作。
又进行了些毫无营养的对话,对方起身离去,事情算是告一段落,留下苦笑的老李与闷闷不乐的小刘。
“唉,没办法的事。”老李站起来活动身子,“出去喝一杯?”
鹿茗本想点头,但是手机的铃声打断了他,他低头看了一眼来电号码,开口拒绝邀请:
“不了,老婆还在等我。”
老李笑了笑,表示理解。鹿茗离开会议室接电话,简单回复几句之后就挂了。他给老婆发了一条短信,说自己要加班,不回家吃饭了。
鹿茗坐在自己的车上,握着方向盘深吸了一口气,驾车驶往一处偏僻的废弃工地。
“A73,向左移动两米,仪器显示空间缺口不在坑洞内部。”鹿茗穿着防护服,指挥着工作人员进行空间稳固工作。
魔物出现意味着异位面与本位面的次元障产生了裂缝,就像鸳鸯锅两个格子中间的铁片有了小洞,协会的后勤人员要做的是在红汤污染白汤之前把洞堵上。
“组长,空间钉安放完毕,可以启动了。”一旁的B16提醒说。
“不行,魔力残留太高了。”
“可是这种浓度的残留一般不会影响空间钉的修补过程……”B16的声音在鹿茗的注目下越说越小:“我去拿净化装置。”
鹿茗挥了挥手。B16抱着机器一摇一晃地跑向同事。
“还要等?有什么必要,就不能早点结束……”
“还是听组长的吧……”
远处传来的抱怨入耳即过,鹿茗正在思索其他事:报告上说是二阶魔物,那么负责处理的魔法少女理应也在二级以上,但是……
“现在的魔法少女,连控制输出都做不好么。”鹿茗不由喃喃道。大量外溢的残留魔力对空间缺口测定与修补的影响暂且不提,这些魔力很有可能被潜伏魔物吸收,虽然只是些残渣剩饭,但足以让一些徒有其表的家伙成长到危及普通人的程度。
或许是等的时间有点久,A73——那个蠢货在干什么!?鹿茗跑向A73,把防护服的头盔狠狠扣在他脑袋上。
A73在懵然过后的第一反应是不忿:“我就抽根烟——”
“你但凡肯把眼睛往报告上挪一挪,就该知道从楼上跳下来都比现在这样自杀更舒服。”
鹿茗的语气很冷。没人可以保证蛇蓟花的孢子在战斗过程中没有逸散。今天的烦心事够多了,他不想在处理一具疯癫扭曲的尸体后还要回家连夜写一份事故报告。
A73被噎得说不出话。B16把报告递给了他,这个搞不好将来会因粗心大意而丧命的家伙在看过之后也无话可说,只是低头干活。
余下的工作没有再起什么波澜。空间钉在魔力残留降低到安全范围后启动,十字形的魔导装置在启动后渐渐消失,只留下金属质的框架,再由两名实操人员回收。
“我建议你稍后到协会做一下体检,这部分的额外费用你自己去申请报销。”
鹿茗临走时对A76不冷不热地说。对方没有回应,鹿茗知道他只是装作没听见,因为他清晰地听见那家伙小声骂了一句“事儿妈矬子”。
有时候听力太好也是个缺点。
鹿茗驾车回到市区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这个时间适合一个人吃饭的小馆子并不多,但单位附近的巷子里应该还有营业的店——比如他瞥见的这家大妈水饺馆。
鹿茗在巷口的路边停好车,想了想,把外套留在车里。这件衣服是妻子给他买的,价格不低,弄脏了就不好了。他过街时只顾着看左右两边有没有车,于是穿过马路后就迎面撞见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老鹿?”
老李的肩膀上搭着小刘的一只手,显然是后者喝多了,前者正搀他回家。
先前说自己回家吃饭,这时候撞见不免有些尴尬。自己该怎么解释?他们会不会误会些什么?如果妻子无意间知道了——
“鹿哥?”
鹿茗的思绪被打断了。小刘一下子抬起头来,露出惺忪的醉眼,竟喋喋不休抱怨起来:
“刚才开会的时候是什么意思,是要我们从头开始再搞一遍?干脆一点不行吗……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有多麻烦,这要怎么跟隔壁部门的人说……”
鹿茗的脑袋又开始隐隐发痛,他无意间攥紧了拳头——
“两位找我女朋友有什么事吗?”
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鹿茗僵住了。他感觉有人搂住了自己,身体却无法动弹。
老李愣住了:“老鹿,你不会,呃,同……”
“啊?我女友虽然穿得中性了一点,但怎么看都是个美女吧,想搭讪也没有这么搭的。”
“你知道该怎么做吧。”——老李有些半信半疑地打量着他们,那个混账把脑袋凑近了,在耳边这样低语。
事已至此,鹿茗深吸一口气,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认错人了。”
清冷的女声让眼前两人露出错愕的表情。老李回过神来连连道歉,带着小刘忙不迭地离开。
同事的背影消失后,鹿茗猛地拍开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冷冷地盯着某位不速之客:
“你找我干什么,沈苏。”
“还记得我们以前养的仓鼠吗?”沈苏笑了笑,“有一次你把它藏起来的瓜子清理掉了,之后一段时间它每次见你都很生气,但你更喜欢它了,因为它气鼓鼓的样子非常可爱。”
“你想说什么。”
“现在的你,就像一只仓鼠。”
“如果你找我就是为了说些蠢话,那你现在可以滚了。”
鹿茗自顾自地朝巷子里走去,他已打定主意不再理睬这个不知所谓的家伙,哪怕下一刻那个混账在物理意义上的肝脑涂地,自己也绝不会回头看一眼他凄惨的死状。
但是沈苏总有办法让鹿茗忍不住同他动口或者动手,就像海绵宝宝永远都能让章鱼哥发狂,这种事情曾经上演过很多次……
“我不建议你去水饺馆吃饭,因为他们只剩下韭菜鸡蛋馅和鲅鱼馅的饺子了,而且鲅鱼馅里也有韭菜。”
所以这次也不例外。
“咱们去吃鸡蛋灌饼怎么样?”
这句话好比雪崩前的最后一片雪花。鹿茗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很努力地在让过去的事情就这么过去,小心翼翼地裱糊那道触目惊心的裂痕,但偏偏就是有这么一个烂心烂肺的贱人满不在乎地戳破那层纸,好像那道裂痕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沈苏只觉得眼前晃了一下,自己就被硬生生按在墙上撞得后背发疼。
“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咬牙切齿的仓鼠揪着沈苏的领子,恶狠狠地低吼。
“哈、哈哈!呃——”
沈苏很想笑,他也确实笑了,代价是被狠狠肘击的肚子与翻江倒海的胃。
“咳、我说,鹿茗,你什么时候这么自恋了?我只是偶然撞见老朋友好像有点麻烦,简简单单地帮个忙而已。不过你一厢情愿地以为我是来找你的模样真有意思啊啊啊——”
“虽然我恨不得撕烂你那张讨人厌的嘴,但真撕烂了就听不到你惨叫了。”
鹿茗一脸平静地把沈苏的手臂扭到一个难以置信的角度:“下一次遇见,好好考虑一下要不要跟我搭话。”
“知道了知道了,您高抬贵手,把我当个屁放了。”沈苏的表情有点狰狞,开始服软:“我发誓,撞见你真的是意外,但我确实有事找你。”
“什么事?”
“现在不能说,我还没准备好呃呃呃——”鹿茗稍稍用力,不知好歹的混账又发出一阵悦耳的哀嚎,可这次沈苏没有屈服:“说了没准备好就是没准备好!你他妈想听就等着,不想听就散!”
鹿茗停滞了一瞬间,然后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沈苏。
“你说的对。”他整理着因动手而略微凌乱的袖口:“我不想听,你可以滚了。”
“你说不想听就不想听?喂!”沈苏第一次露出慌乱,因为他看见鹿茗毫不留情地扭头就走。偏巧这时手机也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他绝对不会挂断的号码,他只好对着背影高喊:
“明天下午六点,老地方见!”
鹿茗充耳不闻。他只是过马路,拉车门,插钥匙,然后扭头看见阴魂不散的混蛋左手拿着电话,右手正扒着车窗扔进来一袋东西。
“鸡蛋灌饼!我买了一直没吃,便宜你小子了。”他有点手忙脚乱地指了指扔到副驾驶座上的塑料袋:“还有明天你不来我就一直等嗷,不信走着瞧!”
鹿茗没有说话,只是按按钮把车窗关上,留下气急败坏的沈苏和他差点被挤的中指。目睹那家伙骂骂咧咧地从视野里彻底消失,鹿茗并没有发动引擎,只是握着方向盘一动不动。有辆车迎面驶过,远光灯晃得他眨了眨眼,鹿茗才像解除石化一样,拿起座椅上的塑料袋。
饼已经凉透了,边缘微微发硬。鸡柳、肉松、煎蛋、土豆丝、海带丝,鸡蛋灌饼的一切都和过去一样,或许一切和过去一样的也只有鸡蛋灌饼。
不对,就连鸡蛋灌饼也和过去不一样了,至少没有过去好吃。
他面无表情地发动了车子,引擎低沉地轰鸣,像是压抑着一声叹息。
鹿茗回家的时候发现客厅的灯还开着,里面传来女儿嬉笑的声音。听到他进门的动静,女儿小声说了一句“我爸回来了,先不聊了”,接着是滴的一声,看来先前是在和同学打电话。
鹿茗换好鞋走进客厅,女儿正靠在沙发上,电视也开着。他瞥了一眼墙上的钟,皱起了眉头:
“都快十二点了,怎么还不睡觉。你妈妈呢?”
女儿不说话,只是从沙发上起身,伴随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走回自己房间,听起来心情不好地关上门。
鹿茗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的语气没有多严厉,但是青春期的女孩……唉。
妻子呢?他本想打个电话,结果发现妻子在下午那通电话后发了一条短信,说诊所那边有些事,要过去看看。
妻子是全职主妇,不过她妹妹开了个诊所,偶尔忙起来或者需要外出,她这个姐姐也不是闲得住的性子,总会过去帮忙,鹿茗也没有什么意见。
鹿茗有些疲惫,这一天过得乱七八糟。他简单洗了个澡,在浴室对着镜子剪了剪不知不觉间长到脖颈的头发,头顶的发根又露出了浅蓝色,他判断暂时还不需要染发,于是擦干身体穿好睡衣后就上了床。
朦朦胧胧间他好像听见妻子开关大门的声音,接着是房间的门,然后……下半身传来的触感迫使他从半梦半醒中完全恢复意识。
“小罂?”
鹿茗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腿,睡意瞬间消散。妻子苏罂的手有些许凉意,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
妻子没有立即回应。鹿茗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被窗帘过滤得极其微弱的光,看着妻子模糊的轮廓。她身上似乎带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常用的那款茉莉花洗发水的味道,形成一种奇特的气息。
“吵醒你了?”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点疲惫,但更多的是关切。
“没有,只是……怎么这么突然……”鹿茗的声音有点沙哑。
妻子听出了他隐隐约约的拒绝,动作也停了下来。
“抱歉。”妻子的声音很轻。
“不,不是,你用不着道歉的,是我……”鹿茗的话被一个浅浅的吻堵住了。妻子躺在他身边,把他的头搂在自己柔软的胸口。
“没关系的,”她的声音抚慰着鹿茗的心,“是我心血来潮,你一定累了。”
鹿茗沉默了几秒。会议室里的扯皮、A73的蠢、同事醉醺醺的抱怨,最烦心的是沈苏那张欠揍的脸……所有画面混杂着令人作呕的疲惫感翻涌上来。他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不痛不痒地问了一句:“诊所那边怎么样?”
“嗯,小婉她们接了个急诊,处理到很晚,我过去搭把手。”妻子的指尖按揉着他的太阳穴,“一个外伤缝合,不算大问题,就是家属有点慌,安抚花了点时间。”
“这样吗。”鹿茗迟疑了一下,“明天晚上,我可能……”、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明天晚上我哪也不去。”
“嗯。”
苏罂应了一声,心里想好了安排。明天是休息日,芸芸跟自己说会在同学家过夜,那么晚上……
“睡吧。”苏罂带着一点不为人知的期待,为自己和丈夫盖好了被子。
鹿茗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那里被染成黑色的发根下始终存在着抹不去的浅蓝色。他用力闭了闭眼,仿佛要将那抹颜色连同过去的影子一同压下去。
“明天晚上我哪也不去。”他轻声重复着对妻子说的话,像是在加固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
——————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吗?”
略带焦虑的发问让拨通电话的鹿芸芸有些发愣,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你在哪?不要动,我现在去找你,有条件就保持通话——”
“我在家呢,你来干嘛。”鹿芸芸赶紧回话,“你在担心什么呀,真是的。”
她听见沈苏长舒了一口气,语气又回到了那种吊儿郎当的熟悉感
“我在担心你晚上不睡觉被魔物抓走呀鹿芸芸同学。像你这样嫩得冒芽的魔法少女,最容易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出去跟魔物打着玩,然后被人家一口咬掉脑袋。”沈苏煞有介事地恐吓她,“所以这么晚打过来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电视太无聊了,我爸妈又不在家,朋友估计都睡了,我也不好意思吵醒她们。”鹿芸芸转着电视遥控器,“所以就打给你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也已经睡了,你就好意思吵醒我吗?”
“好意思啊,你是负责人嘛。你说过的,负责人的时间都被政府买下来送给魔法少女了。”
“那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我也有自己的作息,不要把负责人说得像是奴隶。”
“所以你现在在床上已经睡下了?”
“……对。”
“我听见车喇叭的声音了。”
“好吧我刚忙完,离回家还有点时间,你想聊什么?”
“那……你刚刚在忙什么?”
“呃,你还真会挑话题……这么说吧,我养过一只仓鼠,但是有一次我把她藏起来的瓜子清了,她就跑掉了。我现在在想办法把她捉回来。”
“诶?你还养过仓鼠?不对,你居然养仓鼠?”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惊讶……不过我确实养过,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爱吗?”
“很可爱,就是不怎么亲人,我养了很久才养熟。”
“真好啊……”鹿芸芸有些神往,“我以前也想养一只的,可惜我爸爸不让。”
“你爸爸是对的”,沈苏回忆起一些不堪入目的事情,“这东西养起来很麻烦,要天天铲屎,晚上咬笼子很吵,身上还总是臭的。”
“唔。”鹿芸芸畏缩了,“既然很麻烦还又吵又臭,那你现在为什么要想办法把它捉回来?”
“嗯?”沈苏愣了一下,他差点被自己绕进去,“因为我养的那只是绝世好仓鼠。既不吵也不臭,最重要的是很可爱。”
其实不仅不臭,甚至还很香,沈苏心想。
“那你把它捉回来了吗?我想和它玩。”
“快了,你迟早会认识她的,虽然我刚刚被咬了几下,不过区区一只仓鼠怎么可能逃出我的魔掌,桀桀桀……”
“好恶心的笑声。我看它还是不要被你捉回去的好。”
沈苏不在意她的嫌弃,换了一个话题:
“顺便问一下,你喜欢韭菜吗?”
“不怎么喜欢,为什么要问这个?”
“嗯,我很久以前有过这么一个教训:接吻的时候闻到对方嘴里的韭菜味是件非常讨厌的事。你不喜欢吃韭菜,这样很好,但你要记得别让你未来的男朋友吃,或者至少在接吻前问一下。当然最理想的情况是你俩吃了糖或者喷了口气清新剂什么的。”
“你在……乱讲些什么啊,”鹿芸芸被这一串话说得有点懵,也有点脸热,“这算什么?性骚扰?你再变态下去我就挂电话了。”
“喂喂哪里变态了,我只是作为一个大人在传授自己宝贵的恋爱经验而已,这是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女生最喜欢的话题好吗。”
“你这人真是——””鹿芸芸还想再骂他两句,可她听到了开门声,“我爸回来了,先不聊了。”
果然,刚挂完电话,鹿芸芸就听见令人扫兴的声音
“都快十二点了,怎么还不睡觉。你妈妈呢?”
明天周六,晚睡一会又没什么。还有,妈妈出门了,我怎么知道她在哪——放在往日,鹿芸芸一定会像这样顶上一两句,但她没有说话,只是啪嗒啪嗒地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然后关上门。
或许是因为魔法少女的资质考核通过了,也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她现在心情莫名的好,不愿再和父亲吵起来毁掉这份欣悦。
总之,鹿芸芸回想着今天的种种,放任自己沉入同魔法少女相符的甜美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