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仄歌……自杀了。」
片刻前沸腾的大脑,顿时凝结至冰点。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十点,五臓寺谣收到了九十九仄歌用手机传来的遗书后立刻报警,今天凌晨,警察在大桥下的海岸礁石堆里找到了她的尸体。推测的死因是从大桥上跳下后头盖骨遭遇重创后被击碎,那片礁石非常锋利,尸体其他地方也残破得没有完形,五臓寺谣在看见的瞬间就因为刺激过度昏倒了,这大概就是她今天缺席的理由。」
「既然尸体是在凌晨被发现的,怎么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报道?」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来找你。」
雪野沉下眉毛,勾起眼睛:
「警察目前只有将案情传达给学校,九十九仄歌的祖母要求至少等自杀的动机调查清楚后再对外公开消息,而唯一可能知道的人,就是收到遗书的五臓寺谣。但她在昏倒被送回家后,直到现在也不愿意出现回答任何问题。可如果联系起昨天的举报,她毫无征兆地做出如此出格行为的时间距离九十九仄歌自杀只有几个小时,我觉得非常可疑。」
「所以,没法联系上寺谣学姐的学校就派来你,试图从被她下手的我身上找到突破口,是这样吗?」
「不,我说过的,举报的事情没有其他人知道,学校和警察只是认为五臓寺谣是因为一时无法承受冲击而拒绝沟通。我不清楚在这个节骨眼上收到那张照片是不是偶然,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还有隐情,那一定跟你脱不了干系。这是我个人的意愿,至少在把你送给警察盘问之前,我想先听听本人的想法。」
「这件事……」
如果早一点知道真相,昨天九十九请假时我就能发现不对劲。晚上十点钟,我肯定有机会阻止她。
为什么,为什么昨天星宫没有和我提起出行的事?不,是我没有再和她们确认一次,不管怎样这都是本应该做的,而我偏偏忘记了这一点。
这种细节在平时根本就是可有可无,但偏偏是在昨天,它的被忽略足以使这里所有人的日常分崩离析。
这几天的我一错再错,但凡能挽回其中一个失误,都不会放跑阻止这一切的机会。可我只是袖手旁观,任凭她们坠入谷底。
——这是我的错。
「……我不清楚。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寺谣学姐要做那种事,我也很想让九十九的死有一个交代。抱歉,你如实告诉警察吧,虽然不知道,但既然可能和线索有关,我有责任配合。」
我却依旧选择用谎言来弥补谎言。
内心告诉我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和雪野交代那个令人骇然的真相。如果这不是唯一能解释一切的说法,我肯定也无法相信,更何况是被深深牵涉却毫不知情的雪野,她肯定会觉得是我妄想症发作了吧。
雪野深深地瞥向我,表情隐约地抽动了一下,大概是看出我在撒谎,可没有选择揭穿。良久,她无奈地叹气道:
「我知道了,我会传达你的意思的。这也是学生会工作的失职,所以如果有什么情况就再联系我。」
「嗯……我会的。」
「行了,你先回去吧,学校那边我会处理妥当的,剩下的事情你自己妥当斟酌一下。有事一定要联系我,明白了吗?」
「明白,多谢了。」
她点点头,眼神中的复杂更加难以言喻,却像是强迫自己般将身子背过,我还想再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被雪野离开的脚步声冲散。
我到底该怎么做……?
次日 2022年5月16日约10时 千井町市立中学教学楼旧址 超自然兼心理同好会社办走廊
「真是的,学长前天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啊?」
「……当时还有很多疑点没弄清楚,我担心你会先入为主,抱歉。」
夜樱将双臂环在胸前,一幅不知是窝火还是无奈的表情,欲言又止后,鼓气地咂咂嘴:
「啊啊——真的很不想承认,但我好像确实会那么做,谁能想到这种狗血情节会真的发生在现实里啊?就算抛开这点,光是学长瞒着我乱来这点我也很生气!」
「饶了我吧……总之,我搞砸了。」
「虽然我不觉得是学长的错,但我也没法反驳你的说法。学长错过了每一次挽回的机会,说是搞砸了也没错。」
她一顿,扬起眼睛
「但是,为什么现在又特地找我来说这件事?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继续瞒着我也没差别吧?」
「是这样没错……」
「那么,学长又是想让我做什么呢——嗯?」
夜樱的心情似乎没有受太多影响,嘴角的弧度浮现出一丝深意。我有些支吾,被她的目光炙烤得说不出话。
她的视线越发逼近,像是要将我看穿般,迫使我躲开了眼睛,随即听到一声轻哼:
「我来帮忙回答吧。学长想用死亡回溯时间来改变过去,而要带着能够改变过去的记忆回归,就得让我下杀手,对吗?」
「……是的,所以请拜托——」
「我不会答应的哦?」
夜樱冷不伶仃地打断我。
「……怎么了?」
「回到过去就一定会对因果链造成干涉。不要忘了,学长的目的是从空苏手里把未央妹妹抢回来,在现在空苏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作的情况下,学长能保证贸然把力量用在其他地方不会正中他的下怀吗?」
「其他地方?九十九死了啊!寺谣学姐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放任不管事态可能还会更糟糕!」
「这难道是学长的责任吗?」
她再次将我的话堵了回去
「我不否认五臟寺谣是迫不得已,但就结果而言就是把学长牵连进来了。而且即便是这样,我也绝对不能接受她们的做法!就算事情继续下去,当前的状况只要不再插手就和学长没有关系。现在要做的是想办法怎么和空苏对抗,学长只要有我就足够了!」
「意思是要我置身事外?拜托,换做夜樱你自己能心安理得吗?!」
「这……」
夜樱的嘴唇微微颤抖,眼中闪过犹豫的色彩,咬紧了牙齿:
「我当然知道……但是!学长的样子实在让我恼火!我已经不能再和之前那个自己一样杀人不眨眼了,即使可以复活,但要亲手杀了学长什么的光是想想就沉重得喘不过气。我和她们不熟,但如果学长认为非做不可,我也不反对。」
「难道我表达得还不够吗,我就是要回到过去啊!」
「回到过去,然后呢?」
「然后、然后去阻止九十九就……」
「要阻止一个寻死的人,难道在她已经决定自杀后再拉回来一次就万事大吉了吗?学长根本还没想好要怎么办吧,只是想着只要事情还没发生自然会有办法吧?!学长从开始就一股脑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真的有冷静下来想过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吗?一幅引咎自苛的样子让我怎么放心?至少先拿出可以和我杀了学长的负罪感对等的决心啊!!」
夜樱的声音先是发沉,一边靠近着我,伸手揪住我的衣领,语气渐渐变得强烈。我好几次想要说些什么,可又无从反驳,被她的气势压倒得怔在原地。
「为什么不说话?学长!」
「我……」
「嘁。」
夜樱双眼中的烈焰燃烧得更加旺盛,抓住衣领的手瞬间传来力道,将我按在墙壁上。
『砰』
方才激烈的气氛霎时凝固,整条走廊被沉默支配。纷扰的思绪像白噪音般烦人,无声的对峙间,我连直视夜樱的眼睛都做不到。
她说的是对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夜樱,会痛啊……」
不,她并没有继续用力,可我的胸口却无时不刻在隐隐作痛。
尽管如此,话一出口,夜樱的气焰瞬间被动摇。她怔怔地松开手掌,低头看向自己双手的眼中浮现出茫然与惊惶。收缩的瞳孔再次面向我时,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学长……不是那样!」
像是在辩解着什么,她失神地摇着自己的头。
为什么,错的不是我吗?
「对不起,是我太激动,话说重了……学长你想好了就来找我吧,前面的话当可以我没说过吗?」
「喂,夜樱!」
夜樱的情感又失控了。我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她却执拗地别过身子,不让我看见她的脸。拉扯了几番后,她用力拍掉我的手掌。
「……不管是杀人还是什么,我都会尽力帮忙的。所以,学长你先自己考虑清楚可以吗?」
「先不说这个,这件事夜樱没有什么过错,你不用勉强自己的。」
「不管我说什么,学长也不会改变主意吧?既然这样,我的选择也只有奉陪。我们能力的关系就是这样,就算一个人要胡闹,另一个也必须奉陪,至少在解决掉空苏之前都是如此,所以请学长不要过度解读我了。」
「都说了!就算是因为我们的能力,做决定也需要两个人共同的意愿,怎么可以不顾你的感受啊?」
「我会站在学长那边的,就这样!」
夜樱斩钉截铁地为对话强行划上句号,不等我还想继续争论,她便甩开步子向楼道迈去。逐渐远去的背影,又在我复杂的心绪中添上一笔。
答案已经明了了,我必须回到过去。如果不能阻止九十九自杀,我将会被罪恶感禁锢而再也无法迈出下一步。
可是,只是为了摆脱罪恶感而行动的我,真的能拿出足以解决这一切的决心吗?
如果这件事一开始就与我无关,那像我这种家伙,还会愿意出手把自己牵扯进麻烦里吗?
如果只是为了自己能够心安,却将九十九和寺谣学姐的情感置之脑后,那我有什么资格拉着夜樱承受杀人的压力来奉陪?
「烦死了……」
即便如此,也只能这么做了吗?
我长叹着,却感觉那口气始终盘踞于胸腔中挥之不去。随着脚步靠近社办的木门,本就沉重的心情更是无可复加。
虽然事情还没被正式报道,但前天搜寻尸体时闹出的动静已经在本地社交媒体上传疯了,星宫和森野学姐恐怕也知道了吧。
「早。」
踌躇了片刻后,我推开门,社办中果不其然只有她们两人。
「早上好的说,溯边同学。」
坐在沙发上的森野学姐放下平板电脑,抬头招呼着我,而另一侧的星宫趴在堆放课桌上,蹙起的眉眼间全然不见平日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凝重。
果然……不,本来就不该对她们还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抱有期望,但这无疑让现在出现在这里的我更加无所适从。虽然应该没有任何信息能告诉她们九十九的死与我的关联,但我心里似乎有了鬼般,总感觉森野学姐看向我的视线略有深意。
我选择视若无睹地回避那冷冽的目光,转而走向课桌旁,煞有介事地搭话:
「星宫,今天没有要忙的事情吗?」
她像是才注意到我般,转向这边的眼睛在对上的瞬间微微跳动,但也仅是瞬间,随即又沉入那滩黯淡无光的死水中。
「是溯边啊……二楼昨天已经基本布置完成了,三楼也只差中控室里的备用道具还没准备,本来莉丽说她会在今天之前搞定,看来没法按时了呢……」
星宫苍白地挤出一个笑容,勉强的言语下含义不言而喻。
溯边——正常的星宫不会这样称呼我。明明对一切坐视不救的人就在眼前,她却毫不知情,依旧选择掩饰自己的情绪。
我明明该被责备的。
胸口好闷……
喉咙像被扼住了般,面对星宫的眼神,我久久说不出话。见我没有反应,她又继续空虚地俯身趴回原位。
已经失去了继续对话的意义,我不知所向,怅然地走向平日习惯据守的沙发,身体陷入海绵后才猛然想起,森野学姐还坐在旁边。
「溯边同学。」
反应过来的同时,森野学姐的声音从身侧飘来,不经声带振动而发出的气息拂过耳畔,稍不留神就会听漏。
可正是这蚊讷般的低语,将我的心脏猛然一拽。仅能让我听见的声线,仿佛已经揭示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小炎这幅模样的说,溯边同学有什么头绪吗?」
「什……」
什么意思,这不完全是明知故问吗?
……不好。
「安静点,现在小炎没心思注意这边的说。溯边同学肯定知道那些消息了,所以我的问题的标准答案应该很明了。」
「你想说什么,森野学姐?」
我瞥了星宫一眼,她的注意力已经飘到别的地方去了。于是,我也学着森野学姐压低声线,微微将耳朵偏过。
「显而易见,是因为小仄歌的说。溯边同学不可能不清楚,而在这个前提下,你的反应却像是十分意外。不是对问题本身,而是对为什么我会这么问的说。加上昨天雪野同学叫你出去的理由明显不是说的那么简单,推断成立……」
不能露出破绽,我依旧保持着直视前方的姿势。身侧海绵陷下的倾斜感传来,细微的声源更加靠近。
「溯边同学知道小仄歌为什么会自杀,对吧?」
「……」
我居然忘记了,森野学姐是和水咲一个水平的家伙,怎么可能瞒得过她。
「看来是我猜对了的说。那么,溯边同学,你还愿意继续聊下去吗?不是强求的说。」
「……」
「好的,那我当做默认了的说。」
森野学姐将身子挪回原位,端起平板电脑,但仍然能感受到她的视线从未离开过这边。
「稍微查了查,小仄歌跟你和雪野同学国中是同校的说,并且还有关于三年前的春天,她在学校出现过激行为的记录,通过这些我也大概能推测出原因。所以,是那样吗?」
含义不言而喻。
「……没错。」
「溯边同学,如果真相被原样披露的话,你的处境会变得非常复杂。虽然本质上不是你的错,但舆论和传言大概不会放过你的说。」
「警察和学校都想查明九十九自杀的动机,他们应该在迫切地等待像学姐这样的第三方知情者呢。」
不过,如果置之不理也无法再隐瞒下去了的话,也算给了我不得不自杀的理由吧。
「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溯边同学。」
森野学姐顿了顿,声音略微大了些。
「如果说出去的话,不仅是你,小仄歌和阿谣的名声更是会一败涂地的说。」
轻飘飘的声音荡入我的耳中,再次剧烈地冲击心脏,瞳孔不由地瞪大。
「就算是溯边同学为了自己吧,拜托的说,不要说出去,可以吗?」
我忽视了这点。
「我保证,只要溯边同学答应就什么麻烦都不会扯上的。我知道不应该这样做,维护她们只是我的私心……溯边同学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就算是被忽悠一样地加入我们,却一直在配合那些像是胡闹的傻事的说。所以你应该很难忍受吧,但是,请继续隐瞒下去,拜托了……真的很抱歉。」
不,不要再说了……
「我也没想到的说,小仄歌和阿谣会瞒着我们做那种事,就算受到惩罚也无话可说。但这个社团是我三年来的回忆,也是因为这个,小炎才会那么着急地想在我们的最后一次校园祭拿出特别的东西来。不过现在,她应该是社团里唯一不知道隐情的人吧。如果真相公开,她受到的打击不会比任何人小,这个社团恐怕也没办法存在下去了的说……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能不能至少给不知道的人保留最后一点天真呢?」
不对……到头来,我一直都只是想着自己啊!!
你这家伙——!!!
「……我已经无法忍受继续坐视不管了。」
「溯边同学,先冷静一下!」
「我得把九十九和寺谣学姐带回来啊。」
我缓缓看向森野学姐,她的表情凝固了。
「…… 溯边同学,你在说什么?」
「解释起来有些麻烦,森野学姐你和水咲挺熟的吧,问问他就知道了。」
只是,知道了也马上就会忘记而已。
我站起身,发出的声响将一旁的星宫一同点醒。迎着二人诧异的目光,我再次拉开社办的木门。
我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清楚,自己一定要做的事情。
就算是为了自己,但我想通了。
这个承载了她们回忆的地方既然已经添上了我的一笔,我就有理由去将天真还给这个社团的每个人。阻止悲剧的发生——这就是我自己的意志。
2022年5月16日约13时 千井町 二丁目 5番 10号 五臟寺谣住处
按着地址,我找到寺谣学姐租住的公寓。确认了门牌号后,我按下门铃,同时试图捕捉门内的动静。
『……』
有人在,并且应该听到铃声而有了反应,但却没来应门,只是微弱的动静后又归于无声。
我再次按下,铃声回荡在公寓的走廊中,最终得不到回应地消散。这次门内没再发出任何声响,看来是想要假装室内无人。
这也在我的预料之中。想要一睹遗书原貌的警察多半已经来访过不止一次,大概都是被用这样的方式回绝吧。不仅是因为遗书的内容,她自己的精神恐怕也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
但是,这是必须要做的事。
我又一次按下铃钮,同时叩响门扉:
「寺谣学姐,是我,溯边渡。」
报上名字后,门内顿时传出一阵翕动,脚步中虽然似乎掺杂着犹豫,但还是逐渐靠近门的那一侧。门板被稍稍推动,可门锁依旧没有被打开,声音只是紧贴着门后传来:
『新人君,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呀?姐姐有话在先,如果是学校派你来的话,我是不会让你完成任务的呢。』
「不,我只是来聊聊关于学姐你自己的事情的,所以方便让我进去说吗?」
『这样就相信的话,新人君是不是觉得姐姐太好骗了?』
「学姐你想隐瞒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至于证据,我已经把照片发给你了。」
我按下发送键。
为了防止寺谣学姐提前得知后直接离开家中,我在来之前并没有联系,LINE的聊天界面还停留在和九十九出门的那一天。时隔三日,那个沾染着粉末的塑封的照片出现在聊天框中。
『这是!……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她的声音动摇了,全然听不出刚才的轻佻。不过,那份轻佻多半也只是装出来的,从知道九十九死亡的消息后,她可能就已经无法再扮演那名辣妹学姐了吧。
「我只是来谈谈的,寺谣学姐。」
门内陷入了沉默,于是我再次开口。那侧的学姐吸了一口气,门锁扭动的声音终于传来。
「进来吧。」
门被拉开一条缝,寺谣学姐就静静地站在门后,留出能够让我进门的距离。
我正身,踏过门框。距离稍微拉近后,我借空隙打量了一瞬。寺谣学姐穿着相较平日略显随意的短袖T恤,脸上当然不见惯例的淡妆,隐约的黑眼圈,虽然不及森野学姐,但足以看出这两天来她并不好过。
「打扰了。」
我脱了鞋,径直迈入客厅。可没走出两步,我察觉身后异常地安静,回过头才发现,寺谣学姐依旧伫立在原地。
注意到我的视线,她一怔,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般,快步走进厨房片刻后,从冰箱中取出两瓶柳橙汁,将其中一瓶递向我。
「啊,感谢招待。」
接过后,我直接打开瓶盖递至嘴边,冰凉的液体瞬间浸润咽喉。来路上的太阳不算小,此时来上一口冰饮正是恰到好处。
只是,我的行为貌似出乎寺谣学姐的意料,她递来饮料的手在空中悬停了数秒才收回。余光间,眼里闪过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新人君,真不长记性呢~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喝下了?倒不如说,你就不觉得主动来找我就是羊入虎口嘛?说不定……你还会再被侵犯一次呢?」
她故意提高音调,或许是想重新作出平常轻浮的态度,可脸上难以掩盖的憔悴已经暴露了自己。刚才拐去拿饮料时也是,她在为找回平时的状态创造缓冲的余地。
但是,寺谣学姐大概还认为我只是知道了药品的事情,而若是到我摊牌那刻,一想到还要再击碎她现在努力维持的形象,我的心中再次泛起些许负罪感。
抱歉,本来可以不用走到这一步的。
所以,到此为止吧。
「谢谢你,寺谣学姐。」
我又喝下一口橙汁,抹了抹嘴,终于将酝酿已久的开头说出口。
明明只隔着半步远,我的声音却像是经历了漫长的距离后才到达她耳中。半晌,气氛陷入了死寂。
「……道谢是什么意思,溯边君?」
像是过了半个世纪那样漫长,寺谣学姐这才再次面向我。
「寺谣学姐应该知道我有长期的镇静类药物服用史吧,能致使常人昏迷的剂量不一定对我有效。你对九十九隐瞒了这点,我才没有在5月13日被杀,这难道是无心之举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让我误以为和学姐你发生了关系,拍下照片伪装成举报发给雪野,因为这样能不可逆转冲击我和她的关系。目的达成的话,九十九就不会再对我动杀心……不惜牺牲自己的清白吗。寺谣学姐,为了阻止九十九犯下罪行,你真的不计代价呢。」
瓶子从她手中滑落,撞击地面发出清冽的响声时,似乎有什么东西也一同破裂了。
「不……不对……」
寺谣学姐僵硬地转过头,凝望向我的眼里找不到焦点,瞳孔中像是刺入一根冰针般,震悚地颤栗,口中泥泞地喃喃着。
如果能早点察觉就不至于这样了——但事到如今,我能做的也只有狠心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三年前,在精神失常中被雪野救下的九十九便对她产生了倾慕之情,追随雪野成为了当时九十九人生中唯一的希望。好不容易补上休学时的课程并考取市立高中后,她却发现雪野已经不认得自己,而只是凑巧经常站在雪野身旁的我因此成为了她的眼中钉,九十九大概认为是我占有了雪野的关心吧。为什么会这样想啊……」
「不,仄歌她、她只是……!」
「所以,就算寺谣学姐的本意只是想保护九十九,但也正因如此我现在才还能活着。可是我还是想知道,明明只要我坐上了那辆出租车,就算没有昏倒也已经是死路一条了,为什么九十九在最后的时刻动摇了?甚至,在第二天就……」
啊啊,是因为不久前还一直与九十九有着类似症结的家伙对峙,所以我甚至还觉得她杀我的理由可以理解吗?真是的……不过要是没有「遡」这张底牌,我恐怕也没办法说得这么轻巧吧。
我说着,一边在脑中思考。突然,寺谣学姐尖锐的哀鸣打断了我的思绪。
「别说了!!」
「……寺谣学姐?」
愕然间,我看见她的下颌在抖。极其细微,却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几乎痉挛般的节奏。那颤抖如此微弱,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激起了涟漪。
她微张的唇依旧保持着那个被惊骇冻结的弧度,像一尊破损瓷偶的裂口。然而,在那空洞的裂口深处,一种渺茫却令人心悸的震动,正悄然蔓延开。
「既然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你明白的吧,我只是个畏罪潜逃的帮凶,帮凶!!要报复的话就把这些告诉警察啊,为什么还要拿这些问题折磨我?仄歌已经死了啊,呐?!!」
压抑的空气瞬间被她的咆哮撕裂,我的耳膜被那尖锐的嘶吼刺得生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本能地想后退,想避开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怨恨锋芒。那死死瞪着我的、悲鸣着的双瞳,带着一种能洞穿灵魂的可怕力量。
然而,就在这混乱和冲击的洪流中,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意念,像沉入深海的锚链,在意识的惊涛骇浪里猛地绷直。
——我绝对不会忘记,自己必须去做的事。
「寺谣学姐……你一直也喜欢着被自己保护的九十九,对吧?」
她瞳孔中的情感被定格,顷刻在空洞中被扭曲为另一种形状。那根冰针贯穿的伤口里,疯狂涌出的灼热岩浆。
然后,我看见了泪光。
寺谣学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抽噎,没有呜咽,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只有那剧烈颤抖的下颌,和胸口深处传来的、一种近乎窒息的、微弱却急促的起伏,像濒死的鱼在干涸的河床上徒劳地开合着鳃盖。空气似乎被什么东西死死堵在了喉咙口,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只能带回更深沉的窒息。
「仄歌……已经死了!」
「不对。」
我俯下身子,将视线与瘫坐在地的寺谣学姐拉至齐平。
「九十九还活着,我可以把她带回来。」
「说什么傻话?!我已经亲眼看见了,她死在那片礁石里了!!」
「亲眼看见的,难道就是学姐想要的结局吗?」
「我当然希望九十九还活着,那也不用说这种骗小孩子的话来安慰我!消失的东西怎么可能再回来,难道你有超能力吗?!」
「那么,这个呢?」
我从口袋中抽出那个塑封袋,递至她眼前。
「这个塑封早就被销毁了,也是寺谣学姐你亲眼所见的。但是,它现在就是出现在这里。」
「这……为什么?」
「忘记了吗——我们社团的名字?我可是永夜的眷属哦。」
没有铺垫,没有解释,没有玄奥的咒语。只有这简单到极致、荒谬到极点的一句话。像一个孩童在绝望深渊里抛下的、用稻草编织的救生圈。
「溯边君,你……」
「我能让这个再次出现,就让九十九带回你身边。所以请告诉我吧,当时的九十九在想些什么?」
她发愣地望着我的眼,像要掘出谎言。粗重的喘息撕裂空气。几秒死寂,绝望深处掠过一丝颤动——不是相信,是溺毙者唯一能抓向漂过的稻草。
绝望——希望。两种情感在寺谣学姐的脸上不断复写。
最终,她选择相信后者。
「求求你……救救仄歌吧……」
2022年5月16日约19时 千井町 溯边渡家中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学长?」
夜樱紧紧地攥住刀刃,双手的颤抖使刀身在灯下不断闪烁。大约十分钟前开始,已经不知她是第几次重复这句话了。
唉,要是让之前的夜樱下手就肯定不会这么麻烦吧。不过这千万不能说出去,我可不想现在再惹她不高兴啊。
「这取决于夜樱你呢,现在能拿稳刀了吗?」
「别、别催啦!既然学长已经下定决心了,我当然也会努力的……好了,就是现在!」
「喂喂喂你别闭着眼睛啊!!!————」
我想没人能看着那副像是死士冲锋的情态还面不改色,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对准了吧?过去和医院,我到底会先去到哪一个啊?
我本能地想躲开,但夜樱的速度快得完全不留给我反应的时间。眨眼的空隙,刀尖已然逼至面前。
『砰』
「好痛!!」
剧烈的冲击撞入胸口,随之而来的钝痛让我甚至以为肺部已经被压出胸腔,喘不过气的窒息感迫使我下意识用手按住痛处。
……嗯?
没有流血?
我终于吐出一口气,有些失焦的视野恢复正常,而拳头还停留在我胸口的夜樱此刻仍保持着动作,呆滞地抬头看着我。
「第四肋间锁骨中线2厘米处才是理想入路……这里是心脏裸区,可以避开胸骨和肋骨的保护。以慕可姐姐刚才的那个姿势……就算能把胸骨刺穿,兄长也多半是被痛死的哦……」
汐的声音从身侧淡淡地飘来,转头看去,方才还在夜樱手上的尖刀不知何时到了她的手中。她一手把玩刀柄,踏着碎步绕至我身前,将刀重新塞回夜樱手里。
这家伙动作的速度可以说是异能了吧……刚才打击居然是徒手造成的,怎么感觉夜樱的力量已经有之前的几分架势了,真的没问题吗?
「早就说让汐来帮忙了……来,就是这里……」
汐的手指按在我锁骨下方大约四指宽处,一旁的夜樱撇撇嘴,继而也将刀尖凑近。
「紧贴胸骨左缘……姐姐,对准这个点,没错……」
汐在另一侧扶正刀身,对准后像拧螺丝般抵紧,那处的皮肤略微凹陷,我有种被当做解剖模型的既视感,但也不好多嘴,只得任凭她们摆布。
「心脏就在不到10厘米处,刀身垂直,否则可能刺到肺部……打直手臂,用姐姐身体的重量下压,兄长才能以最小限度的痛苦死去……」
这家伙顶多只是从书上读过理论知识而已吧?但抛开她幼女的模样不谈,现在的汐看上去真的颇具几分职业杀手的架势。
汐将眼睛凑至侧面确认后,松开了扶在柄末的手,朝夜樱点头示意。
「准备好了吗,学长?」
「这是第几次了啊……放心好了,我又不是第一次被杀。来吧,想想你之前的你是怎么做的?」
「再提这个我就故意刺歪哦?」
「……真的十分对不起,温柔大度的夜樱小姐。」
「这还差不多,我下手咯。」
『刺』
刀尖的压力骤然增加,刺破织物和皮肤,我的身体猛地一震,一声压抑的闷哼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既然学长决定冒险,那我就站你这边吧。」
「谢谢,等会那边见。」
「等会见哦。」
『嗡————』
温热粘稠的液体瞬间涌出,浸湿了她的手,眼前的画面扭曲为一幅猩红色的幻境。身周的一切都在后退——不,是我在下坠,坠落回那最后一颗螺母脱落的时刻。
最后一个能挽回一切的机会,那无疑是5月13日。
就在5月13日,那个日常再度脱轨的转角。
…………
「溯边学长,你……有喜欢的人吗?」
九十九的声音再度由身侧传来。
我没有回头,凝视着眼前的转角,夕阳倒映下影子于彼处悄悄蠕动,最后一抹光亮即将在无声间被吞噬。
「嗯……的确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