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归的瞬间,世界是破碎的。
就像是被重锤狠狠砸过的玻璃,无数尖锐的碎片扎入脑髓,带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剧烈眩晕。视野中只有大片大片毫无逻辑的色块在疯狂旋转,耳边充斥着如同高频电流穿过神经般的尖锐鸣响。
「唔……」
心澄发出一声被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呻吟,试图抬起手按住几乎要炸裂的太阳穴。
但手指传来的触感并非熟悉的冰冷装甲,而是一种粗糙、带有油污味道的织物。
嗅觉先于视觉恢复了工作。那是一股混合着廉价机油,焦糊的电路板,浓重的血腥气以及某种劣质烟草燃烧后的浑浊气味。
这里不是白枝那即使在战时也保持着无菌洁净的医疗舱。
「醒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粗哑。
心澄猛地睁开眼。
光线昏暗且摇晃。映入眼帘的是布满管线和锈迹的金属天花板,一盏被防护网罩住的橙色应急灯正在随着舰体的震动而微微摇摆,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
她正躺在一张临时拼凑的担架上,身上盖着一件带有欧若拉标志的旧夹克。
记忆如同潮水般回涌。
C-4大厅的死战,那个不可名状的「伪理化身」,遥那......如同神明般降临的身姿。
「……学姐!」
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太急,脑海中再次炸开一阵白光,让她差点重新摔回去。
「别乱动,小姑娘。你的精神透支得像是刚跑完三百个马拉松。」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心澄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转过头。在昏暗的角落里,一名穿着沾血工装的欧若拉军医正用一块脏兮兮的布擦拭着手中的手术刀。他指了指旁边。
「你要找的人在那边,都还没死。」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心澄看到了躺在不远处的几个人影。
遥静静地躺在另一张担架上,银色的长发散乱地铺开,脸上没有任何血色,像是一个精致却破碎的瓷偶。她的胸口有着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而束就在她的旁边,浑身缠满了应急绷带,还在昏迷中。
确认两人还在视线范围内,心澄那颗悬在半空的心才稍微放下了一寸。
紧接着,一阵轻微的震动传遍了整个船体。那是对接锁扣正在咬合金属时特有的沉闷声响。
「到了。」
那名军医站起身,将手术刀插回腰间。
「你们的接应船来了。赶紧带着你的人滚蛋吧,这艘船都要被血腥味腌入味了。」
心澄没有理会他的抱怨。她一把扯掉手背上那根正在输送不知名液体的输液管,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脏兮兮的地板上。她毫不在意地用衣袖按住,咬着牙,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迈一步,过载的大脑都在抗议。
但她必须去。
那个对接通道口,是两个世界的交界点。也是情报泄露风险最高的地方。
老黄在那里。
那个看到了一切的男人,就在那里。
心澄跌跌撞撞地走出临时的医疗区。走廊狭窄而拥挤,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压抑。几名欧若拉的伤员靠在墙边,用冷漠且带着探究的目光打量着这个穿着白枝制服的少女。
她无视了这些目光,一步步走向那个亮着绿色指示灯的气闸舱。
——
气闸舱前,气氛紧绷得仿佛只要有一颗火星就能引爆。
厚重的圆形舱门尚未开启,那一圈绿色的指示灯正在顺时针逐个亮起,代表着气压平衡程序的进度。
舱门的一侧,站着几名还能行动的白枝特战队员。他们虽然依然保持着警戒的站姿,手中的武器也没有放下,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动摇,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而在他们的对面,老黄正靠在一堆固定好的货物箱上。
他手里夹着那根永远抽不完似的雪茄,缭绕的烟雾模糊了他那张满是胡茬的脸,只露出一双在烟雾后微微眯起的眼睛,像是一头正在打量猎物的独狼。
「墨少尉。」
看到心澄扶着舱壁走来,老黄并没有起身,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醒得挺快啊。我还以为你要睡到回老家呢。」
心澄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挺直了脊背。她走到白枝队员的最前方,用一种尽可能平稳、不带一丝虚弱的目光回视着老黄。
「感谢贵方的临时援助。」
她开口,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官方辞令。
「接下来的移交工作,由我全权负责。」
「行,行,怎么都行。」
老黄吐出一口烟圈,目光越过心澄的肩膀,落在了后面正在被抬过来的担架上。
遥和束被两名欧若拉的队员抬着,正缓缓走过来。
老黄的视线在遥那张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移向了心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不过,我说少尉啊。」
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靠近的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那银发小姑娘的力量……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心澄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冷冷地回应。
「那只是应对高危环境的某种……实验性装备效果。」
「装备?」
老黄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嗤笑了一声,肩膀微微耸动。
「得了吧。我是没读过几年书,但我不瞎。」
他上前一步,凑近了心澄。那股浓烈的烟草味瞬间包围了她,带着一种强烈的侵略感。
「没有哪种『装备』,能让时间停下来。也没有哪种『装备』,能让断掉的骨头自己长回去。」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好奇。
「那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对吧?就像教会那帮疯子整天念叨的『神迹』一样。」
心澄的手指在身侧死死攥紧,指甲刺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那是白枝的最高机密。」
她抬起头,直视着老黄那双充满试探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如果关于今天的战斗细节有任何泄露……白枝将视其为最高级别的敌对行为。我想,欧若拉应该不想在还要应对教会追杀的同时,再多一个不死不休的敌人吧?」
这是一句虚张声势的威胁。现在的白枝救援舰队孤悬海外,根本没有能力对欧若拉进行所谓的「全面报复」。
但老黄只是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这种威胁。
他收回了前倾的身体,重新靠回货箱上,目光转向了担架上的束。
「不仅是她。」
他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变得有些玩味。
「还有那个小子……最后那一下。」
心澄一愣。最后那一下?当时她已经因为过载而昏迷,并没有看到最后发生了什么。
老黄敏锐地捕捉到了心澄眼中一闪而过的茫然。
「看来你没看到啊。」
他弹了弹烟灰,眼神变得有些深邃。
「就在那个主教准备动手的时候……那小子做了一件事。」
老黄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虚划了一下,像是切断了什么看不见的丝线。
「那小姑娘的力量……断了。」
「不是用完了,也不是被打断了。而是……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那种仿佛神明降临一样的规则改写……突然就消失了。」
「就像是……有人把电闸给拉了。」
「或者是……」
老黄眯起眼睛,目光如同针尖般刺向心澄。
「……把钥匙,给抢走了。」
心澄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前辈……抢走了遥学姐的力量?
这怎么可能?那可是「理律」啊,是构成世界最底层的规则。怎么可能被像物品一样「抢走」?
除非……他们之间有着某种更深层、更本质的联系。
某种连白枝都未曾完全掌握的联系。
「啧啧啧。」
老黄摇着头,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一把锁,一把钥匙。真是一对可怕又有趣的组合。」
「这买卖,虽然亏了人手,也没拿到那个装置的回报……」
他扔掉手中的烟头,用那只穿着厚重军靴的脚狠狠碾灭。
「但光是看这一眼,就值回票价了。」
「老黄先生。」
心澄打断了他,声音变得异常尖锐。
「有些东西,看得太多,不是好事。」
「放松,放松。」
老黄举起双手,做出一副投降的姿势,脸上恢复了那种无赖般的笑容。
「我是个生意人,最讲究信誉。既然答应了让那小子自己选,我就不会食言。至于今天看到的这些……」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欧若拉从不出卖『潜在』的朋友。毕竟,比起把你们卖给教会,看着你们把这潭水搅浑,对我更有利。」
就在这时,身后的气闸舱发出「嗤——」的一声长鸣。
指示灯全部变绿。厚重的合金舱门向两侧滑开,露出了连接着另一端的伸缩通道。
一股冷冽干燥,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从通道那边吹了过来。那是属于白枝的味道。
那是回家的路,也是另一重牢笼的入口。
「走吧。」
心澄不再多言,对着身后的队员挥了挥手。
白枝的特战队员们立刻上前,接过了担架。
在经过老黄身边时,躺在担架上的束,手指微微动了一下。老黄低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摆了摆手。
当最后一名白枝人员进入通道后,心澄最后一次回过头。
老黄依旧站在那里,身后的运输舰舱内昏暗杂乱,像是一个充满野性的匪窝。
「祝你们好运,少尉。」
老黄咧嘴一笑,那笑容里没有任何祝福的温度,只有一种看好戏的期待。
「保护好他们。外面的狼……可不止教会一家。」
心澄没有回答,转身走进了通道。
身后,气闸舱门重重合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两个世界,再次隔绝。
——
穿过并不长的对接通道,心澄踏入了白枝突击舰的内部。
这里没有迎接的欢呼,没有温暖的灯光。
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这是一艘全自动化的隐形突击舰,除了必要的维生系统和作战模块,没有任何多余的设施。为了追求极致的隐蔽性,舰内的照明被调到了最低限度的战术红光,冰冷的金属墙壁反射着幽幽的红芒,像是一条通往地狱的食道。
空气循环系统发出单调而低沉的嗡嗡声,听久了让人心烦意乱。
没有人类舰长,没有后勤人员。只有无处不在的传感器和监视探头,正闪烁着冰冷的蓝光,默默地注视着这群伤痕累累的归来者。
特战队员们将伤员安置在舰体中部的多功能舱内。那里有几张简易的固定床位和自动医疗机械臂。
「把他们两个……安置到最里面的隔离室。」
心澄指了指舱室尽头的一扇门,声音有些发飘。
那是原本用来存放高价值样本或危险俘虏的地方。
队员们沉默地执行了命令。
将遥和束安置好后,那几名特战队员退了出来,站在多功能舱的中央,面面相觑。
他们摘下了战术头盔,露出了一张张满是汗水与硝烟痕迹的脸。
但比疲惫更明显的,是眼神。
那是恐惧。
是对未知的、无法理解的力量的本能排斥。
「少尉……」
一名年轻的队员终于忍不住了,他的声音在颤抖,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那个紧闭的隔离室大门。
「那个女孩……她到底是什么?」
「我看到了……那是真的……队长的伤口,就在一瞬间……那是魔法吗?那种级别的魔法,连贤者都做不到吧?」
「还有那个怪物……那个连子弹都能抹消的怪物,在她面前就像是个玩具一样被捏碎了……」
「她是人类吗?还是……披着人皮的别的什么东西?」
窃窃私语声在舱室内蔓延,像是一种会传染的病毒。恐慌的情绪在这些受过严格训练的精锐士兵中发酵。
他们不怕死。
但他们害怕无法理解的东西。
「够了!」
心澄的一声厉喝,打断了所有的议论。
她扶着舱壁,强撑着身体走到众人面前。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股前所未有的严厉。
「立正!」
出于本能的纪律性,所有队员条件反射般地挺直了身体,尽管他们的眼中依然残留着不安。
心澄的目光一一扫过每个人的脸。
「听着。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代表格雷厄姆·冯将军,都是白枝最高级别的军事命令。」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舰舱内却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
「关于这次行动。关于C-4大厅里发生的一切。关于空月遥和悠星束的所有表现。」
「全部。」
「烂在肚子里。」
她向前一步,那种因透支而摇摇欲坠的身体里,却爆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没有魔法。没有怪物。没有时间静止。没有起死回生。」
「只有一场艰难的遭遇战。我们遭遇了教会的伏击,利用地形优势进行了反击,并在付出惨重代价后成功突围。」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听明白了吗?」
那名年轻的队员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开口:「可是……长官,那是我们亲眼看到的……」
「你什么都没看到!」
心澄猛地打断了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近乎恳求的颤抖。
「如果你还想看到明天的太阳,如果你还想让你的家人在白枝安全地生活下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放缓,但变得更加沉重。
「那不是什么『力量』,那是『灾难』的引信。」
「如果那个秘密泄露出去……哪怕只是一个字。」
「祈理教会,联邦的特遣队,还有无数像欧若拉那样贪婪的饿狼……他们会把白枝撕成碎片。」
「战争会降临。真正的全面战争。」
「为了保护白枝,为了保护你们的家人,也为了保护……那个救了你们命的女孩。」
心澄看着那扇紧闭的隔离室大门,眼神变得柔和而悲伤。
「把今天看到的一切,当成一场噩梦,忘了吧。」
舱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机械臂运作的轻微声响。
终于,那名年长的副队长缓缓戴上了头盔。
「……我们遭遇了伏击。利用地形反击。艰难突围。」
他重复了一遍心澄给出的「真相」,声音沙哑。
「报告完毕。长官。」
其他的队员们也默默地戴上了头盔,遮住了那些复杂的表情。
「明白。长官。」
他们选择了服从。
不是因为军令,而是因为恐惧,以及……那一丝对救命恩人的愧疚。
心澄看着他们,紧绷的肩膀终于垮了下来。她靠在墙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封口令暂时生效了。
但她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
那种眼神……那种看着异类的眼神……
已经在他们心里扎下了根。
即使他们不说,这种疏离和恐惧,也会像无形的墙壁一样,将遥和这个世界,一点点地隔离开来。
她转过身,看向那扇隔离室的门。
门后,是两个更加孤独的灵魂。
而在那之外,是更加黑暗、更加寒冷的宇宙深空。
突击舰的引擎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推动着这艘载满秘密与伤痛的孤舟,驶向茫茫星海。
——
隔离室的门并没有上锁,但那层厚重的隔音玻璃仿佛将世界切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维度。门外是劫后余生的压抑与恐惧,那些白枝士兵敬畏而疏离的眼神像是一堵无形的墙。
门内则是只有机器运作声的死寂,是两个在世界边缘相依为命的灵魂,不得不面对的审判时刻。
这里原本是用来关押高危魔法罪犯的禁闭室,四壁都覆盖着能够吸收魔法粒子的黑色吸音材料,让整个空间显得格外逼仄。唯一的照明来自墙角的一盏蓝色夜灯,幽冷的光线在金属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模糊的影子,像是某种未知的预兆。
遥坐在病床边,身上还穿着那件满是尘土和硝烟味道的作战服。医疗机械臂刚刚处理完她身上的擦伤,正发出轻微的归位声,缩回墙壁之中。
但有些伤,是机械臂无法修复的。
遥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上。在那苍白的皮肤边缘,指尖的位置,并不是清晰的血肉轮廓,而是一层淡淡的半透明虚影。那是现实扭曲侵蚀留下的痕迹,是她触碰「理律」所付出的代价。
她试着握紧拳头,但指尖传来的触感变得迟钝而模糊,仿佛那一部分肢体已经不再完全属于这个世界,正处于存在与消失的叠加态之中。
世界是如此的不温柔,如此的无慈悲,仅仅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人,就要剥夺她作为「人」的存在吗?
恐惧像是一条冰冷的蛇,沿着脊椎缓缓爬升。
她不怕死,也不怕痛。但这种看着自己一点点「消失」,一点点被某种宏大而冰冷的意志同化的感觉,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途穷。
「……你醒着,对吧。」
遥的声音很轻,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她没有抬头,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那只闪烁着虚影的手。
病床上,束的眼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濒死极限的副作用正在残酷地索取它的利息。他浑身插满了监测管线,自动医疗舱正在通过静脉向他体内输送着高浓度的修复液。他的脸色在蓝光的映照下显得无比苍白,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只有监视仪上那条起伏平缓的绿色线条,证明着他的生命之火尚未熄灭。
没有回应,只有心率监视仪上的数字,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波动。从每分钟52次,跳到了58次。
遥抬起头,那双翠绿色的眼眸中,没有了往日的冷静与坚强,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水雾,和深深的执拗。
「别装了,束。」
她的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
「你知道我能感觉到的。你的呼吸频率,你的心跳,甚至是……你那种不想面对我的情绪。」
沉默持续了十几秒。
终于,束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黑色的眸子依旧黯淡无光,里面写满了虚弱和一种想要逃避的歉意。他艰难地转过头,看着坐在床边的遥,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在砂纸上磨过。
「……抱歉。」
「为什么道歉?」
遥打断了他,并没有给他绕圈子的机会。她站起身,走到他的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目光并不锐利,却有着直视灵魂的重量。
「是因为你受了伤让我担心?还是因为……你在最后时刻,对我做了什么?」
束的瞳孔微微收缩。
果然。
她是知道的。
哪怕是在那样混乱的极限状态下,作为那个力量的主人,她依然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真相。
遥伸出那只闪烁着虚影的右手,轻轻按在了束的胸口。
冰凉。
那股冷意顺着指尖传来,让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但这颤抖不仅仅是因为温度,更因为那种触感的不真实。那不是人类皮肤的触感,更像是某种冰冷的能量体。
束看着她的手,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在那条通道里……」
遥俯下身,目光紧紧锁住他的眼睛,不让他有一丝一毫的躲闪。
「我的力量……『理律』,它不是自己消失的。」
「它是被『拿走』的。」
「被一种……更高权限的指令,强制剥夺了。」
她的手指微微用力,按在束的心脏位置。那里,正是「空理之典」核心所在的地方。
「是你做的,对吗?」
束闭上了眼睛。
在这狭小的隔离室里,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空间里,所有的谎言和伪装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一直试图隐瞒,试图独自背负的那个秘密,终究还是在这一刻,被撕开了一角。
祈祷已经没有用了。
在这闭上眼的黑暗中,无力地叹息只会迷失明天。
「……是。」
他重新睁开眼,声音低沉而沙哑。
「是我做的。」
承认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遥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但没有移开。她看着束,等待着那个迟到了五年的解释。
「那是什么?」
束深吸了一口气,肺部的刺痛让他眉头微皱,但他没有停顿。
「空理之典。」
他吐出了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那是……希洛维亚,你父亲留下的东西。」
遥的瞳孔猛地放大,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父亲……」
「这是一个……系统。」束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一个针对『理律』的……后门程序。它拥有……比你现在所掌握的权限……更高的解析和干涉能力。」
他看着遥那只正在逐渐「消失」的手,眼中满是痛苦。
「所以……当你失控,或者当你面对无法对抗的伪理时……我可以用它,强制接管你的权限,甚至……改写规则。」
这就是真相。
一部分真相。
遥怔怔地看着他,消化着这个惊人的信息。
父亲留下的后门。针对理律的最高权限。一把锁。一把可以随时切断她力量,甚至接管她命运的锁。
「为什么?」
遥的声音有些发飘,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和不安。
「爸爸为什么要造出这种东西?是为了……防备我吗?是为了在我变成怪物的时候,杀了我吗?」
她看着自己那只不像人类的手,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难道说,寻理者的末路——
「不!」
束猛地想要起身,但身体的剧痛又将他重重按回床上。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神中充满了焦急,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不是那样的!绝对不是!」
他艰难地抬起手,抓住了遥那只按在他胸口的手腕。
「他是为了救你!遥,他是为了救你!」
「救我?」
遥看着他那只颤抖的手,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那几乎要灼伤她的温度。
「如果只是为了救我,如果只是为了给我一把『锁』……为什么要把它放在你身上?」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是要把束剖开,看清他心里藏着的每一个角落。那眼神笔直而坚定,决不允许任何摇摆。
「你和我不一样,是没能适应异象星系的旧人类,你的身体根本无法进行魔力的直接转换创造,更别说是这种……能够干涉规则的力量。」
她想起了刚才在战场上,束使用那个力量时七窍流血的惨状。想起了现在这副几乎破碎的躯体。
「把它放在你身上,对你来说……就是一种慢性的自杀。」
「爸爸不会这么做的……他不会为了救我,就毫无理由地牺牲你。」
遥的反问一针见血,不留余地。
束的心脏猛地一滞。
他无法回答。
因为那个真正的答案——那个关于「命运交换」、关于「代偿」的残酷真相,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的。
一旦说出来,遥绝对会崩溃。她会为了不让他死,而彻底拒绝使用理律,甚至可能为了保护他而选择自我毁灭。
他必须隐瞒。
为了她,他必须撒这个谎。哪怕这是一个绝不会动摇的谎言。
「因为……我是『容器』。」
束避开了遥的视线,看着天花板上那盏幽蓝色的灯,语气尽量保持平稳。
「我的身体经过教会的改造,对魔力有特殊的耐受性。而且……只有我,能时刻在你身边。」
这是一个半真半假的谎言,也是他唯一能给出的解释。
「至于代价……」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你也看到了。确实很大。身体负担很重,每次使用都会像这样……但这只是暂时的。只要控制好,是可以恢复的。」
「只是……受伤而已。」
只是受伤。
不是死亡。
他在心里默默地补充道。
遥盯着他的侧脸,那一动不动的目光,仿佛在审视着这个世界上最拙劣的演员。
她能感觉到他在隐瞒什么。那种避重就轻的语气,那种不敢看她的眼神……太熟悉了。
那是他在试图「保护」她时,惯用的伎俩。
但是,她没有拆穿。
或者说,她不忍心拆穿。但与此同时,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和悲伤,正在她胸口翻涌。
明明是那样相信着,那样连接着的两个人,却为什么还要抱着这样的伤痛?为什么还要彼此隐瞒?
这种事,她绝对无法原谅。
「……大骗子。」
遥轻声说道。
束愣了一下,转头看她。
遥的眼眶有些发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那是彻底觉醒后的决绝。
「你以为我不记得了吗?在学院的模拟战里,你说过什么?你说你不会再对我隐瞒,不会再一个人擅自决定。」
她指着他身上那些缠绕的绷带,指着那些还没干涸的血迹。
「结果呢?」
「这就是你的承诺?这就是你所谓的『一起』?」
束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但是……」
遥深吸了一口气,反手握住了束的手。她的动作不再小心翼翼,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强硬的力量。
那只已经开始粒子化的手,紧紧地扣住了束的手指,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给他,又仿佛要从他那里汲取存在的实感。
「束,你知道吗?」
她看着束,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却又无比凄美的笑容。
「我已经……不能再那样了。」
「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躲在你的影子里,被你保护着。」
「那样的世界……那种只能看着你受伤,看着你独自流血的世界……我不要。」
「如果所谓的幸福,是建立在你的牺牲之上……」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带着哭腔,却又无比清晰。
「那样的幸福……根本就不是幸福啊!」
束怔住了。他看着遥,看着那个在他记忆中总是需要被保护的女孩,此刻却展现出了比任何人都强大的意志。
她不是在请求,而是在宣告。
「既然你是我的『锁』,我是你的『钥匙』……」
遥的身体微微前倾,额头抵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
「那从今以后,我们就谁也离不开谁了。」
「既然这把锁在你身上,那你就是唯一能阻止我失控的人。也是……唯一能让我安心使用那份力量的理由。」
她抬起头,那双混杂着泪水与坚定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束。
「所以,束。」
「再一次,和我『契约』吧。」
「不是那种口头上的约定,也不是那种随时可以为了对方牺牲的自我满足。」
「是真正的,生与死的绑定。」
她的声音低沉而郑重,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不要再想着一个人背负所有。也不要再想着……有一天为了我而牺牲。」
「如果你死了,这把锁就会碎掉。那我……也就彻底没救了。」
这是一种威胁。
也是一种最深情的告白。
她在告诉他:你的命,就是我的命。如果你选择悲伤的世界,那就是把我也推向了深渊。
束看着她。
看着那个在刚才的绝境中如同神明般威严,此刻却像个怕被丢下的小女孩一样抓着他不放的少女。
隐瞒是保护,牺牲是成全。
但对于被留下的人来说,那才是最残忍的惩罚。
无论多么不可能,无论多么绝望,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才有挑战明天的意义。
「……我知道了。」
束反握住她的手,虽然力气微弱,但无比坚定。指尖传来的温度,透过那层虚幻的粒子,直达彼此的心脏。
「我答应你。」
「我会活着。作为你的『锁』……一直活下去。」
「直到……我们找到不需要这把锁的那一天。」
「证明给我看。」
遥盯着他,不依不饶。
「证明给我看,哪怕是在这个无法预测的世界里,哪怕是在这个充满了绝望和恶意的宇宙里,我们也能够一起活下去。」
「证明给我看……无论是什么样的剧本,我们都能把它打破。」
束看着她,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实的笑意。
「好。」
「我证明给你看。」
「我们一起……去撕碎那个该死的剧本。」
遥点了点头,泪水终于滑落,滴落在两人的手上。
「嗯。我们要去找。」
她抬起头,看向隔离室那扇漆黑的舷窗。窗外,是无尽深邃的星空,无数星辰在黑暗中闪烁,如同未知的谜题,又如同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哪怕前路是无尽的黑暗,哪怕明天依旧无法看清。
「去问问那个还在『暗面』里的父亲,到底给我们安排了什么剧本。」
「去问问这个世界……为什么一定要有人牺牲。」
「然后……」
她转过头,看着束。
「一直……两个人……在这世间漫步。」
隔离室里再次恢复了安静。但这安静不再是死寂,而是某种默契的沉淀。
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没有一丝缝隙。
遥手上的粒子化虚影依旧在闪烁,但在束的掌心里,那份不安似乎被抚平了。
在这个冰冷的宇宙中,在这个充满谎言与危机的归途上,他们确立了新的契约。
不再是守护者与被守护者。
而是共犯。
是同谋。
是哪怕面对世界末日,也要一起活下去的……一个整体。
无论到哪里,无论发生什么。
这只手,绝对不会放开。
他们如此决定着。
——
白枝移动都市,中央舰。
市长办公室的大门紧闭着,将门外那些繁忙的行政指令和军官们的低语统统隔绝。
房间里没有开灯。唯一的的光源来自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型全息星图,幽蓝色的光芒在黑暗中缓缓流动,将宁·卡特门罗那张总是冷静的脸庞,映照得明明灭灭。
她坐在那张属于最高统治者的办公桌后,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在她面前的虚空中,悬浮着一份被标记为「绝密·仅供阅览」的加密战报。
那是心澄发回来的,关于C-4区域战斗的最终报告。
没有修饰,没有润色,只有冰冷而残酷的事实。
【目标α(遥):确认具备完全体理律干涉能力。现象包括:局部时间静止、空间坍缩、熵值逆转。】
【目标β(束):确认异常,无法判明。现象:对伪理使用者进行概念抹杀。】
【目击者:白枝突击小队全员(已执行封口令)、欧若拉特别行动队(包含干部级人员)、教会主教级执行官(已确认死亡,但无法排除其死前通过精神链接上传情报的可能性)。】
宁的手指停了下来。
「呵。」
一声极轻的笑声,从她唇边溢出,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不是愉悦的笑,而是一个棋手在看到棋盘被彻底掀翻后,那种混杂着无奈与亢奋的自嘲。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啊。」
她低声自语,目光穿过那些跳动的数据流,落在了星图上那个闪烁着红色警告标识的「锈带-7」坐标上。
原本的计划是完美的。
让束和遥在白枝的庇护下,像普通的学生一样生活,哪怕是这次救援行动,也被她精心设计成了一次「意外的卷入」。她试图用一层又一层的谎言和假象,将这两个足以颠覆世界的「火种」,小心翼翼地包裹在名为「日常」的茧中。
她以为只要藏得够深,只要拖得够久,就能等到他们成长的那个时刻。
但现在,茧破了。
火光已经透了出来,而且是在最不该暴露的时候,最不该暴露的人面前,肆无忌惮地燃烧了起来。
教会看见了。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真理」。为了得到这份力量,那群疯子,连带着激进派,会不惜发动一场战争,将整个白枝化为焦土。
欧若拉看见了。那群自付为代行者的狼群,虽然暂时达成了默契,但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在下一秒,就把这个情报卖给联邦,换取在中央星域的立足之地?
甚至联邦军方……那些一直对白枝虎视眈眈的激进派,恐怕也已经嗅到了血腥味。
「市长。」
一个平稳的电子音在房间里响起,是人工智能「白枝」。
「根据目前的局势推演,如果我们继续维持现有的『隐蔽保护』策略,白枝在本星域遭受激进派主力舰队全面进攻的概率为……58.7%。」
「没有盟友的前提下,我们的防御体系,能撑多久?」
宁没有回头,依旧盯着星图。
「以最恶劣的情况演算,正面战场为一周,主要为后勤补给资源限制。若对方愿意不计损失投入行星级战略武器,时间将缩短至……72小时。」
72小时。
这就是白枝这座移动都市,在被围攻面前所能争取的全部时间。
宁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盘死局。如果继续按照老路走,等待白枝的只有毁灭。
除非……
她猛地睁开眼,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刺向了星图的中心——那片被无数恒星照耀得如同白昼,代表着人类文明最高权力与繁华的区域。
联邦中央星域。
「既然藏不住了……」
宁缓缓站起身,走到了星图前。她的手掌按在那片璀璨的光点之上,仿佛要将整个星域都握在手中。
「……那就不要藏了。」
「与其让他们像老鼠一样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等着被猫一只只抓出来……」
「不如让他们站在舞台的最中央。」
「站在聚光灯下,站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
她的手指轻轻滑动,星图随之变幻。原本聚焦于边缘星系的视角迅速拉升、推移,最终定格在一座宏伟的巨型空间站上。
那是联邦的政治中心,也是即将到来的盛典举办地。
【联邦魔法使综合竞技大赛】
这是一个早已被纳入执行的预案,但在此刻之前,它只是一个备选的跳板,一个用来掩护他们潜入中央星域寻找那个「坐标」的幌子。
但现在,它的意义变了。
它不再是幌子。
它是盾牌。
是白枝为了在这场博弈中活下去,所必须打出的最险,也是最强的一张牌。
「白枝。」
宁的声音不再有丝毫的犹豫,恢复了她作为统治者应有的冷酷与决断。
「重新计算航线。我们需要在教会反应过来之前,让舰队驶入联邦的核心航道。」
「明白。」人工智能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正在更新战略优先级。但这将意味着我们必须正面对抗联邦内部的政治压力。」
「那是必然的。」
宁冷冷地说道。
「联邦不是铁板一块。激进派想要控制一切,保守派想要维持现状,还有那群神神叨叨的降临派……」
「既然我们选择了加入『抗击派』,那就得拿出点诚意来。」
她看着那两个代表着遥和束的档案,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把他们送过去。」
「作为白枝学院的代表队,堂堂正正地参加这次大赛。」
「告诉全联邦,告诉教会,告诉所有躲在暗处的眼睛……」
「我们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就在亿万观众的欢呼声中,就在全网直播的镜头之下。」
这叫灯下黑。
这也是一种极致的威慑。
在那种举世瞩目的场合下,教会不敢明目张胆地动手,激进派也必须顾忌政治影响。
舆论,将成为他们最坚固的铠甲。
「另外……」
宁顿了顿,眼神变得幽深。
「通知华琳院长,让她做好准备。」
「这次去中央星域,不仅是为了比赛。」
「那里的水很浑,但有些东西……只有在浑水里才能摸到。」
她指的是那个坐标。那个可能藏着旧联邦遗产,甚至是对抗异界入侵关键的坐标。
原本只是想让他们悄悄潜入,现在看来,只能让他们一边打比赛,一边在刀尖上跳舞了。
「命令已生成。」
宁看着星图上那条正在重新规划的航线。那是一条金色的光带,从边缘的黑暗延伸至中央的璀璨。
那是一条黄金航道。
也是一条充满了荆棘与鲜血的修罗之路。
「去吧。」
她轻声低语,仿佛是对着虚空中的那两个孩子,又或是对着某个先前联系过的虚影说道。
「去把这潭死水,彻底搅浑。」
「既然命运的剧本已经被撕开了一角……」
「那就干脆,把整个舞台都砸烂给他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