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幕之上,希洛维亚凝视着那突然出现的身影,眼神在一瞬间的怔愣之后,迅速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所淹没。
那是再度相间的喜悦?是痛彻心扉的悲伤?抑或是面对残酷现实的无尽痛苦?
「……夜羽。」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带着无尽思念与珍视的语调,轻轻唤出了那个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名字。
束下意识转身看向声音的来源。
那是投影?
不,那是实体——只是被严重的现实扭曲症状所影响的她,衣物外所露出的躯干大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状态,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虚幻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光影。
她穿着白色的维生服,神情全然没有先前几次投影交流时,刻意展现的轻松与从容。或许是因为强行从维生舱中移动至此,氤氲的水汽尚未完全散去,勾勒出她因极度虚弱而显得格外纤瘦的身影。
「希洛维亚——」
她的目光艰难地聚焦,终于与屏幕上希洛维亚那充满复杂情绪的视线交汇。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终却只化作几声压抑不住的哽咽。
无数的情感在她心中剧烈地翻滚、碰撞、破碎,最终,那份摇摇欲坠的理性强行夺回了意识的主导权,让她用尽全力说出——
「你真的还活着……这就足够了。」
然而,话语可以被理性控制,生理的泪水却无法遏制。晶莹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从她眼角滑落,划过近乎透明的苍白脸颊。
「……嗯。」
屏幕另一端的希洛维亚,也只能发出这样一声低沉的回应,随即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再看,又仿佛在强行压抑着即将崩溃的情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束站在两人之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他看着屏幕上压抑着自身情感的希洛维亚,又回头看着身后摇摇欲坠的夜羽……这种跨越了生死的重逢,本该是令人欣喜若狂的奇迹,此刻却只让他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沉重。
如同他和遥一般。
他想问的问题,那些关于隐瞒、关于真相的质问,在这一刻都显得不合时宜,苍白无力。
但有一个绝对理性的存在,将这种局面扳回。
「——夜羽·阿斯特洛菲尔,你必须立刻返回稳定舱,不然,不用十分钟,你就会消散。」
希洛维亚像是被惊醒般,猛地睁开双眼。
「夜羽——不,天工,夜羽现在的扭曲程度怎么样?! 」
「在稳定仪的辅助下被限制到了百分之七十附近,但如果失去了稳定仪,不用十分钟就会突破九十的临界点。」
天工迅速给出了冰冷的数据。
「我……现在没事。」
夜羽却虚弱地抬起手腕,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泪痕,努力挤出一个任谁都能看出是强撑着的、苍白而温柔的笑容。
「我们之后……还能……再见面的,对吧?」
「……我一定会去见你的!」
怔愣了一瞬之后,希洛维亚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会放弃你的。」
他像是要把夜羽的模样印刻下来般,紧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着。
但夜羽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眼神瞬间黯淡,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
「但我们约好了,要以小遥为优先。」
「……嗯。」
「最了解你的我,能猜到你在暗中规划着什么——如果……如果彻底放弃我的话,你的计划实施起来,是不是就没有那么多需要顾虑的地方了?是不是成功的几率会更大一些?」
「……不——」
希洛维亚本想辩解,但在夜羽的面前,他根本无法隐瞒。
「既然我们要终结理律和人类的联系,那么身为最后的,肩负某种责任的我们,也应该追寻其一同离去。」
面对悲伤地沉默着的希洛维亚,她想伸出手去触摸屏幕上那张熟悉而又显得有些陌生的脸庞,身体却因为虚弱而剧烈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栽倒在地。
「夜羽!」
束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扶住她,但被天工调动而来,早已在一旁待命着的无人机迅速支撑住了她的身体,随即施加了稳定装置。
「你必须立刻返回维生舱!夜羽·阿斯特洛菲尔!」
天工的声音变得急促。
连它都变得无比焦急——但它仍等待着夜羽的命令。
「嗯……」
夜羽发出几下呜咽声,随后勉强露出了笑容。
「我……等着你。」
或许是判断出这是夜羽最后的话语,天工立刻操纵着无人机将其送回了深处的维生舱。
舰桥上,只剩下束和希洛维亚,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那短暂而沉重的重逢与诀别,仅仅是作为旁观者的束都感到无所适从,更遑论身为当事人的希洛维亚了。
然而,希洛维亚只是闭上眼睛,连续做了好几个深呼吸,便强行将那几乎要满溢而出的、压抑至极的情绪重新吞回了心底。当他再次睁开眼时,虽然眼底深处的那抹哀伤依旧无法完全掩藏,但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大部分的冷静。
「既然束你主动联系我了,那么,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吗?」
他刻意以平日那语调较高的积极语气开口询问着。
「……」
但对束而言,经历了刚才的一切,尤其是夜羽那番话之后,他心中的某个念头变得更加清晰和坚定。遥才是最优先的。
但要保护遥的未来,就不能仅仅依靠别人的牺牲。
这或许就是夜羽和希洛维亚所想要的结果。
他也同样深吸了一口气,将刚才那份旁观者的压抑情绪抛到脑后。
「我——想要将我所知晓的、关于我们所面对的一切的真相和细节,全部都告诉给遥。」
希洛维亚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为此,你需要先从我这里确认那些你尚不确定的『真相』吗?」
「对。」
束做了回应之后,目光沉静地直视着希洛维亚。
夜羽的突然出现一时打乱了他的心思,而现在冷静下来之后,他终于有机会观察先前内心深处一直认为是死别的希洛维亚。
此刻的他,与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领袖相比,显得更加沧桑,眉宇间深刻的皱纹无声地述说着这些年他所承受的重压与疲惫。
但现在,纵使在意过去的事情,也对未来没有任何帮助。
希洛维亚为何要抛下他们,为何要加入教会——
他所做出的选择,一定有着明确的理由和动机。
那就是,遥。
但结合刚才的事来判断,相比于仅仅保护遥,希洛维亚内心深处更强烈的愿望,恐怕是连同陷入了那种可怕状态的夜羽一起拯救回来吧。
思考了几秒之后,希洛维亚才做出回应。
「从我之前留给你的信息中,你应该已经大致了解了我的立场——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先反问你一个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格外认真。
「你在将一切告知小遥之后,是选择和小遥一起面对所有未知的风险,共同寻找那条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出路?还是会按照我们最初所设想的那样——替代小遥成为理律的祭品,陷入和夜羽一样的那种状态。」
成为理律的祭品——变成和夜羽一样的状态。
希洛维亚难道会觉得,在看到夜羽那种状态之后,束会萌生退意吗?
那显然是不可能的——连希洛维亚都不愿放弃那样的夜羽。
但,问题的关键或许并不在于此。
束缓缓抬头。
「我要和她一起面对,要么一同消失,要么一同活下去。」
「……」
希洛维亚再度陷入了沉默,但束却发现,他无言地松了口气,随后嘴角扬起笑意。
「你成长了呢,虽然不知道是小遥影响的你还是你自己做出了抉择。」
「……什么意思?」
「过去的你——至少在桥梁的你,在我看来是支离破碎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自我否定,有着病态的自我牺牲欲。」
「……」
「我在留言那里,应该说到过,希望你动用『后门』的时候是完全为了你自己,你当时是听到是怎么想的?」
「这……」
记忆有些模糊,但并非无法想起。
现在的决定,确实和当时所想有些出入。
「那看来是小遥影响了你呢,那孩子就是这样,在桥梁的时候就是如此……」
希洛维亚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回忆着过去的事情。
「嘛,你变成那样,或许也有我的一部分责任。当初在离别时和你匆忙定下的那个『守护遥』的约定,是不是反而变成了束缚你的枷锁?」
「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
「……哈哈。」
他发出两声略带苦涩的轻笑,随后吸了一口气,重新睁开眼。
「既然如此,你决定了要一同面对的话,就代表那个演算出来的悬崖点已经度过了呢——对吧,天工?」
「的确如此。」
面对希洛维亚的呼唤,天工给出了肯定的回复。
「那你现在,还是像之前一样,坚信着你的推演吗?」
「不要明知故问了,请直接切入正题。」
「好吧好吧。」
希洛维亚耸耸肩,将目光重新投向束,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你想将『空理之典』的存在,及其存在的意义告知给遥,包括『我』和『夜羽』存活的消息,对吗?」
「没错。」
「关于空理之典存在的意义,我在留言里已经说的很明白了,那么,你想确认的,就是后面这件事,以及你们最终所要面对的存在。」
确认束没有异议之后,希洛维亚开始静静阐述。
「……既然你的决心已经将未来导向了这条最为艰难、却也可能最有希望的路径,那么,『我』和『夜羽』在『世界之理』那预设剧本中的所谓『身份』和『作用』,或许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你可以告诉小遥我们还活着。但是,」
他的语气变得格外郑重,
「你也必须同时转告她——『我』,在达成最终目标之前,恐怕无法与她相认,更无法与她见面。」
「为什么——」
「我们要面对的,是即将突破世界之理封锁的异界敌人。」
希洛维亚突然宣告了一条束从未设想过的消息,让束怔愣了一瞬。
「根据我和夜羽之前的推测,结合我们对『现实扭曲仪』长期观测数据的分析判断,『世界之理』的力量正在持续衰退,它对整个宇宙的直接干涉能力也变得越来越弱——这意味着,祂当初为了隔绝异界威胁而设下的、笼罩整个银河系的『封锁』,正在逐渐瓦解。」
「……」
「我不清楚银河系之外那些我们尚未确认的、可能存在的其他智慧文明会如何应对这一变局,但至少,身为曾经的寻理者,我可以确定,那些被『世界之理』视为死敌的异界存在,一定会将我们这个『世界之理』力量残留最强、干涉最深的『新生星系』,作为它们下一个入侵和污染的核心目标点。所以,我们人类文明,无论是否愿意,都势必要和它们再次展开全面的、决定生死存亡的斗争。」
「——是因为,这里是『世界之理』干涉最深的地方,所以也是祂力量衰退后最先暴露的薄弱点吗?」
「没错。」
「……」
「更重要的是……人类文明,按照设想,需要寻理者的力量和领导,至少需要寻理者作为最高端的战力,才有可能在接下来的战争中拥有一线生机——而根据『世界之理』的设定,或者说祂的『剧本』,被祂选定的、承载着最后希望的寻理者,正是小遥。」
他顿了一下。
「而理律所谱写的剧本,夜羽所发现的剧本正是——」
「最后的寻理者为抵抗异界的入侵,牺牲自己而拯救世界。」
舰桥再次陷入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束才回应希洛维亚。
「而『空理之典』,就是能够切断理律联系,替代遥命运的道具。」
「没错。」
希洛维亚露出苦笑,他再次将那个选择题抛给了束,但这一次,问题的内涵更加沉重。
「向小遥隐瞒部分真相——比如我们还活着,以及异界入侵的全部残酷性——让她在相对『轻松』的状态下,由你来承担『空理之典』的代价,这样你就能近乎无风险地拯救她,甚至可能顺带拯救了世界,而代价,仅仅是你一个人的未来,你可能会变成和夜羽一样……甚至更糟的状态。或者——」
「向小遥毫无保留地说出一切,包括我们还活着,包括即将到来的末日危机,包括她被预设的牺牲命运……然后,你们两人一同踏上一条没有任何人能够保证结果的、布满荆棘的未知之路。在这条路的尽头,或许是你们共同创造的、皆大欢喜的完美结局,但也更可能……是远比剧本设定更为悲惨的、两人一同毁灭的结局。」
「……哈。」
束低下头,不禁跟着希洛维亚笑了一声。
再度抬起头,希洛维亚所看到的是,是一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明确意志光芒的黑色眼瞳。
「我爱着遥。」
「……真是突然的告白呢,在父亲面前。」
没有理会希洛维亚的话语,束自顾自地说着。
「虽然先前的我迷茫了许久,但我现在可以很明确地宣告这一点。」
「所以呢?」
希洛维亚像是猜到了束的回答,露出了微不可察的笑容。
「所以我很能明白,遥的感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呼出,断言道。
「对我们来说,没有对方的世界,就不是幸福的、完整的世界——就像你们一样。」
「更何况,身处教会的你,所研究的『空理之典』的另外一种形式——『伪理』,不也是在这条路上挣扎着吗。」
「……嘛。」
希洛维亚没有否认,只是闭上了双眼,随即缓缓说着。
「我或许……只是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罢了……我所选择的这条路,可能根本看不到光明的尽头。」
他如今的脸庞相较束的回忆中,显得更加沧桑和疲惫。眉宇间深刻的皱纹无声地述说着他这些年所背负的重压与孤寂。
但即使如此,他仍坚毅地站在那。
孤身一人,怀抱着想要守护着所爱之人的决心与理想,就这样,前行了数年。
和束与遥一样,他也夜羽也是如此。
在他所希冀的那个遥不可及的未来之中,那个他愿意付出一切去实现的未来里,夜羽,也一定会在那里,对他展露出昔日那般温柔而灿烂的笑颜。所以——
「所以——我会隐瞒部分真相。」
希洛维亚猛地展开双眼。
「为什么?」
「在我们的未来中,夜羽和希洛维亚,也一定要存在才行啊。」
束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带着些许狡黠的笑容。
「那实在也——」
「本来就是一条堪称绝境的道路——」
他的笑容不变。
「再难点,又何妨呢?」
「……」
「先前的你在引导着我——如果我对遥说出你和夜羽的存在,或许就会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到『世界之理』的剧本演算,或者触发某种机制,而这个结果对我和遥的未来有利,但却很可能会导致你和夜羽……彻底失去被拯救的机会,甚至就此消逝,对吧?」
「……」
沉默半响,希洛维亚露出苦笑。
「你是怎么发现的?」
「只是一种感觉罢了。」
束摇了摇头。
「或许是因为夜羽的那句话吧——『既然我们要终结理律和人类的联系,那么身为最后的,肩负某种责任的我们,也应该追寻其一同离去。』」
「这么说,算是被你套中了呢,早知道继续糊弄过去了。」
希洛维亚叹了口气,脸上却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不过这也意味着,你对我有所期待吧——期待我们能找到一条……连你和天工都未能演算出的、拯救所有人的道路。」
在当时的留言中,他特地提到了一点。
『开发空理之典更多的可能性。』
那不只是对技能和用法的更多可能性,而是对那『只能用一次』的限制所思考而得出的更多可能。
「毕竟你的确成长了不少呢。」
他轻轻一笑。
「本来我的计划就是为了推进小遥的未来,但我为了夜羽,一直奋斗着,想要找出另一条道路。」
「然后呢?」
「……那样对你们来说太残酷了——我和夜羽不能直接协助你们去面对异界的敌人。」
「你这是不相信我和遥吗?」
「要拯救夜羽,我和夜羽就必须彻底隐匿于幕后,甚至不能让『世界之理』察觉到我们对『剧本』的直接干涉意图——我们不能直接协助你们去面对即将到来的异界威胁,甚至不能在新联邦内部为你们提供公开的支持。你们必须……几乎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去独自面对异界的入侵,面对新联邦内部潜藏的敌人,面对祈理教会针对你的追杀……」
「那又怎么样?」
束打断了希洛维亚的话语。
「不止我成长了,遥也成长了——我相信我们两个,一定能解决这些。」
希洛维亚审视着这样的束。
恍然间,他似乎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于是再度露出微笑。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呢,束。」
他顿了顿。
「而且是那种将所有希望、所有未来都一次性推上赌桌的、彻彻底底的孤注一掷呢。对吧,天工?」
「……别在这种时候扯上我。」
「先前在银河系的时候不是经常和我吵架吗,怎么今天这么安分,不去劝一下束?」
「你们两个都一个样子,我不会做无用功。」
天工的独瞳在希洛维亚和束之间来回扫视了一下。
「而且,不是你让我去『更相信人类的可能性』的吗?」
「嘛,没想到你真的变成了这样了。」
希洛维亚感慨般说了一句后,挺直了有些疲惫的身子。
「悠星束!」
他用上了属于领袖的、带着命令意味的语气。
「……!」
束也下意识挺直了身子。
「小遥的未来,就交给你了——我也会为了夜羽,坚持下去。」
「是!」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
「我相信你和小遥,为了小遥,也为了夜羽,让我们一起——切断那混账的理律和我们的联系吧。」
「然后,在那个美好的结局里——」
「我们再一同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