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Chapter.14

当办公室厚重的金属门在身后无声关闭时,束短暂地深呼吸,试图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却又立刻被另一种更为沉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包裹。

宁最后那番话语如同尖锐的冰锥,毫无预兆地刺破了他一直以来用理性与克制精心构筑的壁垒。

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情感,那些被他强行回避的问题,此刻正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地翻腾着,冲击着他每一根神经。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数秒,任由那份被点破的、近乎羞愧的情绪在心中蔓延,才缓缓迈开脚步,走向走廊的另一端。

在教会的那五年,残酷的现实、非人的训练以及永无止境的生死搏杀,早已逼迫他学会了用最冷静、最不带感情的头脑去分析利弊,去计算每一个行动的生存概率。

情感,在那种高速运转、稍有不慎即是万劫不复的死斗环境中,往往被视为最致命的弱点,是可能导致彻底毁灭的诱因。甚至为了更高效地使用教会的某些底牌技术,他们还专门为每一个像他这样的实验体构造了几乎没有丝毫个人情感的、纯粹为了执行命令而存在的第二人格。

所以,即使奇迹般地回到了遥的身边,即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几乎让他沉溺其中的安心与温暖,他依然下意识地选择了隐瞒,选择了独自承担那些黑暗的过去和潜在的危险。

他以为自己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遥,如同一个忠诚的骑士守护着他生命中最宝贵的公主。却可能一直在不自觉地、用最残忍的方式伤害着她,践踏着她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

走廊尽头的光线有些昏暗,遥正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站着,低垂着头,柔顺的银色发丝遮住了她的侧脸,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但那微微紧绷的肩膀和用力攥紧、指节泛白的双手,无声地诉说着她内心的不安、压抑以及那份努力克制的情绪。

听到束的脚步声,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翠绿眼眸中,此刻带着一丝询问,但更多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仿佛害怕再次被推开的脆弱。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迎上来,也没有再质问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束一步步走近。

束走到她面前,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道歉?解释?在宁那番直击灵魂的诘问之后,任何言语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宁的话语还在耳边清晰地回响——「践踏她的心意」、「一厢情愿的为了她好」、「你还能消磨这份信任到什么时候」。

最终,他只是沉默地伸出手,像之前无数次遥主动做的那样,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


「走吧。」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没有挣脱。

她顺从地被他牵引着,两人并肩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返回大厅的传送站。

走廊很长,他们的脚步声在光滑如镜的地板上规律地回荡,放大着两人之间的沉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而沉重的寂静,束能清晰地感受到遥掌心传来的微凉,以及那份试图隐藏却依然存在的、细微的颤抖。

宁的批评冷酷地指出他一直以来不愿正视、甚至引以为傲的、自己性格中最深层的缺陷——那种近乎偏执的自我牺牲倾向,那种以「保护」为崇高名义、实则粗暴地剥夺了对方共同承担风雨权利的傲慢。

他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冷静,能够洞察全局,能够做出最「正确」、最「有利」的判断,却彻底忽略了情感本身最基本的需求,忽略了遥那份璀璨、沉重、不求任何回报的信任。

他一直将遥视作需要精心呵护、不容半点损伤的珍宝,却忘了,经历了五年时光的磨砺,她早已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他身后的女孩,而是成长为能够与他并肩作战、甚至在某些方面比他更坚韧的同伴。

他自以为是地将所有的危险和黑暗都独自揽下,以为这是对她最好的保护,却从未真正站在她的角度想过,这种密不透风的「保护」本身,对遥而言或许是更深的伤害,是另一种形式的、令人窒息的抛弃。

五年前,他自负地认为用自己交换遥的自由是唯一的选择,是保护她的最佳方式,结果却是让她在无尽的等待和自责中煎熬了五年。

而五年后,他回来了,却依然在用同样自以为是的方式「保护」她,将她隔绝在残酷的真相之外,试图独自面对一切。

希洛维亚的存在,夜羽可能还活着的事实以及她所隐瞒的真相,祈理教会对他进行的那些足以摧毁心智的残酷改造,还有关乎整个两人命运的「空理之典」……这些信息,每一条都如同山峦般沉重,牵扯到无法想象的复杂因果和潜在危险,如同无数条沉重的枷锁,由他一个人默默地背负着。

而他本人,竟然从未真正想过要与遥共同承担这一切——即使他曾经那样理直气壮地对夜羽说过——


「与其一个人挣扎,不如两个人一同面对,她也有对威胁知情的选择。」


现在想来,那番话是多么的讽刺。

是因为害怕她担心?害怕她知道那些黑暗的真相后会受到无法弥补的伤害?或者……在他的内心最深处,是否隐藏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害怕她知道那个不再「纯粹」、双手沾满鲜血、内在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自己后,会选择……离开?

不,绝不是最后这个原因。

束几乎是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是遥的话,她绝不会因为这些而离开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那么,归根结底,还是他自己的问题——他习惯了独自承担痛苦,习惯了将所有的危险和责任都内化为自身的负担,却早已忘记了,信任的真正含义不仅仅是情感上的依赖,更是信息上的共享,是风险上的共担,是无论顺境逆境都能相互支撑、共同面对的决心。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继续消磨遥这份比他生命更宝贵的信任。

必须告诉她。将一切都告诉她。毫无保留。

但是……该如何开口?从何说起?那些冰冷而残酷的真相,该如何用语言去描述,才能尽可能地减少对她的冲击?尤其是关于她的双亲……夜羽和希洛维亚的存在,对如今将他视为唯一支柱的遥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完全无法预料。这是否会动摇她好不容易才重新建立起来的世界?

更何况——


「想要再联系我,就去造一把空之心。另外,为了小遥好,不要和她说我还活着——她的未来就交给你了。」

「但是,唯有空理之典,还有我和希洛维亚仍然生还的消息,请你一定不要告诉小遥,否则就无法避免最糟糕的结局,请你相信可能成为你母亲的我,好吗?」


希洛维亚和夜羽,他们出于各自的理由,都明确要求他对遥隐瞒关键的信息。这使得原本就困难重重的坦白,变得更加棘手。

在向遥全盘托出之前,他必须先和这两个人谈谈。他需要确认他们的真实意图,需要理解他们所谓的选择究竟是什么,需要判断这些隐瞒是否真的有必要。

就算他比遥知道得多得多,就算他拥有了强大的力量,他依然感觉自己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着,在某个宏大的、他尚未完全看清的棋局中,扮演着一颗名为「骑士」的棋子。

他厌恶这种感觉。

——「想要再联系我,就去造一把空之心。」

希洛维亚是这样说的。制造一把新的空之心,这似乎是建立联系的某种密语或前提条件。

而在那之后,天工又对他说过——


「首先要和希洛维亚建立通讯,空理之典的数据必须要回传到他那边,才能让你和遥的同调顺利进行。」


束的脚步猛地微微一顿。

一股强烈的不协调感在此刻突然萌生,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大脑,而他几乎是瞬间就找到了这种违和感的根源。

——天工。

天工到底知道多少?它在这盘棋局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它是否也在刻意引导或隐瞒着什么?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一直默默跟随、同样停下脚步的遥。

走廊柔和的光线勾勒着少女精致而略显苍白的轮廓,她眼中带着一丝茫然和询问,似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再次停下。

束看着她,看着那双因为担忧和不安而显得有些黯淡的翠绿眼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强烈的歉意。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鼓起了那份或许早就该有的勇气。

他向前一步,伸出双臂,将眼前的少女紧紧地、用力地拥入怀中。

这个动作是如此突然,如此不符合束平日里内敛克制的行事风格,以至于遥完全愣住了,身体僵硬地任由他抱着,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忘记了该如何反应。

温暖而熟悉的怀抱,带着束身上特有的、淡淡的、让她无比安心的气息。但这一次,这个拥抱又似乎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带着一种沉重的决心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歉疚。

几秒钟后,遥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她迟疑了片刻,然后也伸出双臂,轻轻地、却又同样用力地环住了束的背,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

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以及那隔着薄薄的衣物传来的、令人心安的体温。他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仿佛要将这五年来积攒的所有歉意、所有未能说出口的话语,都通过这个拥抱传递给她。


「对不起,遥……」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直接响在她的耳畔。

遥在他怀里用力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仿佛害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是我……一直以来都在逃避……」


束继续说道,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深处挤出来的一样。


「我不该总想着自己一个人去承担所有事情。我们是……这个世界上,对彼此而言,最重要的人,不是吗?」


怀中的少女在他胸口轻轻「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肯定,又像是在宣泄着某种委屈。


「所以,我向你保证。」


束轻轻抚摸着她柔顺亮丽的银发,感受着那熟悉的、带着淡淡花香的发丝滑过指尖。


「今天晚上,等我回来,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关于祈理教会,关于那失落的五年,关于我身上的那些秘密……所有我知道的一切,毫无保留。」


遥的身体明显震动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离开了束温暖的胸膛,仰起脸,对上束的视线。那双美丽的翠绿眼眸中,此刻充满了惊讶,以及一丝微弱的、重新燃起的光芒。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要确认他话语的真实性。

束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眼神坚定而诚恳。

良久,遥才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长长地、如释重负般地舒了一口气。她没有再追问,也没有质疑,只是再次将头靠回束的怀里。


「……嗯。」

「但在那之前,能给我点时间吗?我要自己一个人,确认一些事情。」

「……你要去哪?」

「去天工舰那。」


遥的身体再次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但最终,她看着束坚定的眼神,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会等你的。」


——


与遥短暂告别,并再次承诺晚上一定会回来后,他独自踏入了传送间,选择了前往「港口」的传送节点。

在天工向白枝展现了身份之后,他的本体就不用再遮遮掩掩地藏身于港口数不胜数的机库之中,而是被白枝安置在了一间长期机库之中。

出于两个人工智能对彼此的了解,白枝方面并未过多干涉这个机库的内部布置,几乎是默许了天工对这个在某种意义上已成为其专属领地的地方进行大幅度的、远超常规需求的布防和改造。

而对关注对象进行全天候监视的天工,自然从束离开市长办公室的那一刻起,就清晰地洞察了他的思考——

束闭上双眼,任由那熟悉的、轻微的空间扭曲感包裹全身。然而,与预想中抵达港口区公共传送大厅不同,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映入眼帘的并非宽阔嘈杂的港口景象,而是那既熟悉又带着些许疏离感的、天工舰内部特有的旧联邦装潢风格。

传送被天工劫持,此刻,他已经置身于天工舰的传送间之中。


「……」


时隔一个多月,他再次来到了这里。

为了认知一切的真相。

几乎就在他站稳身体的同时,如同上次从模拟舱中脱离时的情景再现,那个闪烁着幽幽蓝光的机械独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悬浮在半空中,静静地注视着他。


「我的选择正确吗?直接将你接引至此。」


天工那听上去毫无波动的电子音在传送间内响起。


「你不是说能够穷举无数个未来吗?这也在你的计算之中吗?」

「早在你做出决定的时候,我就放弃了对未来的判读。我只是知道,你最终会选择这样做而已。」


独瞳——天工调转方向,蓝色的光芒在空中划出一道轨迹,像是要引领束一般,缓缓向传送间外飞去。

沉默片刻之后,别无选择的束只能够深吸一口气,随后跟上天工。


「未来,是由你和遥·阿斯特洛菲尔选择的。」


天工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回荡在空旷的廊桥之中。


「而我,以及我们这些残存的『过去』,或许只能够作为见证者,在必要时提供有限的指引。」


天工带领束穿过几条充满科技感却又略显陈旧的舰内通道,最终抵达了舰船的核心区域——舰桥。

与束上次昏迷被带到这里时不同,此刻的舰桥处于最低限度的运行状态,光线昏暗,只有必要的指示灯和控制台屏幕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在舰桥正前方,那面巨大的全息投影主荧幕上,此刻只显示着一片混乱不堪、不断跳跃的噪点画面。


「接着。」


空之心『繁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束的手边,而束下意识伸手将其抓住。


「我虽然纵观整个大局,也能够回答你的绝大部分问题——但你的问题,应该由他来回答。」


天工的独瞳缓缓调转方向,蓝色的光芒自上而下,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束的身上。


「展开『空理之典』吧。」


束凝视着那冰冷的独瞳,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散发着微光的「繁星」。

他没有再犹豫,集中精神,依照天工的指示,尝试与沉睡在繁星核心中的那个特殊存在建立起精神链接——几乎在他产生这个念头的瞬间,繁星便骤然亮起了特有的、比平时更加明亮的白色光芒。

【信号调谐中… 目标信标锁定… 权限验证…】

原本是噪点的画面突然浮现出一行大字,同时,繁星剑身的光芒开始有节奏地、如同呼吸般闪烁起来。


「原来如此……是你吗。」


天工,在很久之前——

甚至说,在桥梁和白枝接触之前,乃至束被绑走之前——

就和希洛维亚建立了联系。

繁星的光芒闪烁频率逐渐变得稳定,而主荧幕上原本混乱跳跃的噪点也开始变得规律,最终完全沉寂下来,画面切换为新的提示信息。


【调谐完毕,高维链接建立,等待回传】


舰桥内再次陷入了沉寂,只有仪器运行的低微嗡鸣声和束自己的呼吸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荧幕上的提示信息没有任何变化。天工也保持着沉默,仿佛进入了待机状态。束默默地等待着——就在他几乎忍不住要开口询问之际,主荧幕上的文字终于再次出现了变换。


【回传信号已接收,通道稳定中——】


几秒钟后,画面一阵波动,噪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略显模糊、背景光线昏暗的人影轮廓。

当看清那个熟悉的身形轮廓时——束握紧了拳头。


【通讯建立】


荧幕上的画面逐渐清晰,显露出希洛维亚略显疲惫却依旧带着坚毅神情的脸庞。除了他的身影,他背后的场景都是无比模糊,根本无法辨认。

希洛维亚先是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束在过去记忆中见到过无数次的、那种带着欣慰和鼓励的笑容,主动抬起左手,打了个招呼。


「哟,好久不见,束——看起来,进入白枝之后一切顺利啊。」


他露出了束在过去见到过无数次的笑容,主动打起招呼。


「希——」


束刚想开口,质问的话语已经涌到了嘴边。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更为急切、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激动情绪的声音,突然从束的身后传来,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舰桥之中,瞬间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话语。


「是你吗,希洛维亚!」


夜羽的投影,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束的身后不远处,她那虚幻的身影正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而那双与遥极为相似的翠绿眼眸,此刻正被泪水充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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