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下午。
「你小子,是小看我吗!」
「退后!退后!再不退后就以妨碍公务罪逮捕你!」
「来啊!以为城里人是好欺负的吗!渡边,别拦着我!」
「前辈,冷静一下!」
「(小声)别看了,纱耶香,快走了啦。」
「(小声)哎,哎,真丢人。」
错不了,在久若入口的电车站警戒线外大吼大叫,甚至要和当地警方掐起来的那个大叔绝对是栗宇人,和后辈一同过来出差的业务员。多半是因为工作上遇到了什么急事,却又被困在这种的小地方,没法控制情绪了吧。那口字正腔圆的栗宇口音真是令同为栗宇人的我蒙羞。
不过,嗯……这才是「人之常情」吧。所以尽管那两个人都身着西装,却完全没有任何「可疑」的要素,和澪趁机把自行车骑过镇口哨卡时,我不由得同时想道。
相比之下,我们两个别说是「可疑」了,简直是在作死。
瞧瞧这黑天!再瞧瞧这完全没有车影的公路!与我们第一天来时气氛完全不同,风沙沙地滚过暗绿色的树丛,这便是耳边能听到的唯一声音。
「荒野」。这里和五百年前一样,不过是一片荒野。对于远离人群的人来说,荒野太大,而自身却过于渺小了。在阴天往荒野的深处进发,简直就像是寻求被荒野吞没一样,实在是不自量力。
然而我还是紧随着澪去了。踏着踏板。
「所以,该给我一个解释了吧?」肩并肩地,我问。「先前不是说为了解开户美都小姐身上的谜团要去神社吗?现在这究竟是在干嘛呢?」
「我们到一切的起点去。」友人的红色长发在风中扑腾,漂亮的眼睛直视着前方的路。「这才是为了解开秋田一家的谜团首先要去的地方。」
「『一家』……」我重复她的用词。我明白她的意思,其实奇怪的又何况是户美都小姐呢。云子那不自然的身体状况,还有对母亲委曲求全的性格,以及今天突发的高热,这些也都是理应调查确认的事项。但是,这和伊斗镇未免没有一点——
「纱耶香,你其实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澪侧着脑袋浅笑。「实际上,我把只有你见识过的那位『秋田神』也算进去了哦。」
「那家伙也能算『秋田一家』的一员吗!?」我哭笑不得。「而且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还要去追随那种漫无边际、扑朔迷离的夸张东西吗』,纱耶香,你是这么想的吧。嗯……」澪沉吟。「不过……」
「『不过今天就在刚才,我们已经见识过同样夸张的东西了』,你是想这么说吧。」我叹息着补完她的话。「我承认,我对文字的感受力没有你那么敏锐,所以就算昨晚和你一起读了那本日记本上关于『云子的脚趾』的描述,也不可能像刚才看见那种怪物那样『触动』。但反过来,既然我已经确实地被『触动』过了,我也多多少少能理解你当时的那种『触动』的心情就是了。我们假设吧——假设秋田神她至少也是个有刚才那玩意儿那么离谱的存在,但去伊斗确认关于她的事情是不是有点『舍近求远』呢?那里已经完全荒废了吧?」
「正是因为荒废了,很多东西才有机会得以保留,不像现在的久若,很多东西都已经随着八年间的『人类活动』消失了吧。而且我始终十分好奇祂的一些『秉性』,这方面的问题可能不到伊斗去就无法得到解答。」
「『秉性』?」我又一次重复她的用词。「『秉性』是说……」
「纱耶香,你自然还记得『百本鸟居』。」她略略别过眼睛看向我。「秋田神社能在当地建立这种长期的信仰,结合已经过世的秋田神主的那封『绝命书』来看,虽说固然和某些『异常』的事态有所关联,但秋田神的行动多少是『有迹可循』的。打比方来说,就像『闪电』之后总是要『打雷』一样,秋田神每次首先会『实现愿望』,然后再以某种我们还不太理解的方式『把人命收走当作供奉』,这应该是某种长期性的『惯例』与『传统』才对,这种『传统』甚至一直持续了整整五百年呢。可是八年前『连环杀人案』得以解决之后,我们却自始至终没在镇上听说谁因此丧命,反而发生了诸如云子和畸形的双胞胎一同降生啦、云子的身体发生异状啦、『尸体盗窃』啦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这就比『异常』还『异常』了,不是吗?」
「这件事我们先前就讨论过一些了,但是当时没有继续深入的方向所以放弃了。你现在觉得答案在伊斗吗?」
「多多少少。」她点了点头。「我们已经了解过,伊斗不比久若,始终是个信仰心浓厚的小镇子,结果这个小镇子却反而被淹没了,你先前在镇公所还为此感慨过呢。如今看来,这件事本身就很『异常』,假如秋田神真的是那么一个『公平』的神明的话。」
「啊……难怪你才会说要去确认它的『秉性』。」我反应过来。「也难怪才会说,要去『一切的起点』。」
毫无疑问,就像下川女士说的那样,以人命当作供奉的神明,很难说是什么好东西,是「异常」。
但是,这「异常」遵守某种秩序。正如同澪的措辞。「公平」。「明码标价」。
西方的恶魔也往往对人类提出交易,然而这种交易往往有以花体字书写、伪装成装饰的小字附则,用于欺骗交易对象。我们在镇上打探到的关于秋田神的过往事迹却没有这种要素。诚然许愿者会被夺取性命,但没听说过愿望本身被打上折扣。尽管久若和三水的那场战争有多个版本的描述,结果三水军无一例外被打到丢盔卸甲。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秋田神这个「异常」是有相当信用的。
于是,在此前提下,发生了两件无法解释的,比「异常」更「异常」的「异常」。
其一是被司掌「风调雨顺」的它护佑的小镇,发生了大水。这是我们所了解这一系列事件最初的起点。
先前云子说过,她妈妈告诉她,神社通往「本殿」的那座桥之所以会断开,是因为「地震」的缘故,我还当是真的。所以我自然以为,伊斗大水说不定也是「地震」的结果,毕竟『这个国家』本来就是地震高发国。可是今早下川女士已经把巫女的『谎言』,不对,不如说是『刻意诱导』给拆穿了,几百年前的地震可没法在现代引发大洪水。
即便如此,若还是三天前的我,我仍旧会说这是天灾。然而在三天后的这个时点,随着对「新规则」的逐渐接受,我会说,这场水很奇怪。
理应「公平公正」的秋田神在这件事中究竟是什么立场?「冷眼旁观」?「爱莫能助」?甚至根本是「始作俑者」?如果真是她引起的,又是为了什么原因?
其二就是发生在秋田母女身上的所有这些事。没有人的性命被当作代价索取,户美都小姐却怀上了奇怪的双胞胎,暗中还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若说八年前的事件是「许愿」的结果,这件事就不符一如既往的惯例。若这件事根本是如我和澪所推测的,由夏目医生用他的武器所解决,秋田神为此认定没有必要索取代价的话,发生在巫女身上的事就更加奇怪了,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
为此,澪才想去确认,神明的秉性。性格。CHARACTERISTICS。
她会像西方的恶魔那样欺骗吗?又或者像躲进洞窟的太阳女神一样乖僻?又或者,曾经有什么盘根错节、我们不能理解的过往,即便她是那样「公平」的个性,也最终将这两件事导向那样的结果吗?
这才是澪想在这一次伊斗之行确定的事情吧。为了明瞭真实,必须要排除干扰项。
「难怪你才对藤原警官说是为了云子啊,」我感慨。「为了云子要确认她妈妈的事,为了她妈妈的事要确认她们神社供奉的神明的事,为了那个神明又要确认伊斗的事,可真够曲折的。」
「也是为了小月。」澪幽幽地回答。「毕竟那里恰——好是有着能对抗那种巨大蝴蝶怪物的武器的男人,还有他夫人最初在我们这个故事中登场的地方嘛。」
「啊……。」
「去看看吧。」澪迅速说。「还有不要和我讲话了。我快喘不过气了。」
「好逊!」我不由得吐槽。「我说啊,如果这次不是遇到这些事,我们原本可是应该在正正经经地『旅行』啊。像你这样的体力,玩到一半就要死要活的,怎么尽兴嘛。」
「我们现在也是在正正经经地『旅行』呀。」这笨蛋笑起来。「就算被迫成为抗击怪物,保护孩子们的勇者,哈,哈,我还是尽力把它当作快乐的旅行来看待的呀。」
「你不是魔王嘛。继续当你的魔王吧。勇者一点都不适合你。」
「不,我已经决心要当勇者了!没错,打开宝箱,得到装备,结交伙伴,还差点死在洞窟里,哈,哈,这正是勇者和跟班才会有的旅途~~!」
「谁是跟班啊!安心骑车吧,我看你现在既不像魔王也不像勇者,倒像是被捞出水面透不过气快要干死的金鱼。」
「过分!」
但她还是不老实骑车,在念念碎什么。
「你说什么?」于是我问。
「没错,藤原警官,奈奈,小千代,我们一路真的结识了很多伙伴呢,大家都很可靠——但是那个绿毛龟除外!」
「啊,那个绿毛龟除外!」
对山间家不争气的儿子先生的共同意见使得我和澪同仇敌忾。随后我们都笑了。
如果这不是在黑天之下,也没有那么多凄惨的事件,只是和友人一同将自行车骑过夏日漫长的县道,会是多么好的一次旅行啊。
即便这是在黑天之下,还有那么多凄惨的事件,但是和友人一同将自行车骑过夏日漫长的县道,这是多么好的一次旅行啊。
我和这家伙绝对不是什么朋友。
在一小时后,也就是三点半左右的时候,沙拉拉拉拉,随着我们终于抵达名为伊斗的镇子,雨终于下起来了。
镇口是断头路,我们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越过那些路障。「哇啊!哇啊!」红毛的笨蛋翻出冲锋衣顶在头上到处乱窜,推着车在隆隆的闷雷声中寻找躲雨的地方,因为找不着,直接就把我远远地甩在身后。
朋友会干出这等事情吗!?
「澪!你给我等一下!」我呐喊,同时也把登山外套顶在头上,四面环顾。
这个镇子,一目了然,已经成了那副模样。
附近的建筑物,更准确说是建筑物的残躯东倒西歪,显然曾经经历过大自然神力的洗礼。
要说人类文明的痕迹,其实比起「房屋」,喜好登山的我会更自然地联想到「道路」。可如今道路也因为四处残败的建筑物被掩埋了,消失了,拦腰折断的树木在断口上长出新芽,那么也即是说,荒野业已侵入了这里,这里也只是荒野的一部。
「喂。」我终于赶上了她。她在雨中呆愣愣地注视一根倾斜的门柱,那里悬着一个「米字符」。一阵风,叮铃铃,不知哪家折断的窗棂上幸存的风铃响起,我不禁哆嗦了一下。
视觉在剧烈运动后的一片浑噩中苏醒过来。四处的残垣断壁上,尽是米字符。
这一次,是在现实世界中,我强烈地感觉到我们进入了「她」的领域。
这些米字符有画出来的,也有木刻的。有悬挂着的,也有贴着的。有的已经裂开了,除去被破坏的建筑以外,散落在地上的也不少。尺寸大小不一,最大的能有门板那么大,突兀地躺在草和泥当中,不知道原来是设置在哪里。四周还有荒芜的田地,一些七零八落的稻草人沉默地立在那里,脸上悬着的布片上也绘着米字符。叮铃铃,所有这些符咒无言地在我们身上施加压力。
「按云子的说法,祂正看着我们呢。」澪轻笑着。「纱耶香,你又怎么看祂?」
「嗯……。」没想到她突然提出这么个问题,我好好地思索起来。「真要追溯我的心路的话,当她对我现身,暗示她要取人性命才能实现愿望的时候,那时是我对她的『恨意』的最高点吧,我几乎认定她是个邪恶的东西。」要我承认我当时还害怕,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过这种恨意在昨晚了解到户美都小姐过往所受的『迫害』以后消退了不少,但也不是说不觉得她邪恶了,而是,怎么说呢,因为有更应该去恨的家伙出现了的缘故?」
「我明白,我明白,就好像『憎恨一场烧毁了家的大火』一样,虽说是『憎恨』,终究和『憎恨纵火犯』是两种不同的感情吧。」澪轻轻耸肩。「突然发觉她并没有『主观的恶意』,就没有办法像是憎恨一个人一样憎恨她。」
「——但和大火又不太一样。」
「哦?」澪一边挑眉一边以左手调整冲锋衣,更好地护住她的刘海。
「我不知道怎么说,总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嗯,不是单纯的讨厌和憎恶,怎么说呢……你笑什么啊?」
「你知道吗,纱耶香,人脑对包括鸟类在内的『四足动物』的运动轨迹预测准确率能达到九成以上,但是像今天刚才那只大蝴蝶那样的『节肢动物』的预测准确率就只有四成多一点。人类之所以会本能地害怕『节肢动物』,除去『潜在的毒性』还有『附肢上的刚毛』以外,这种『不安感』是并列的第三种理由哦。」
「……你是说,我因为秋田神感到『不安』吗?」我有些惊讶。先前我从未这么想过。
「——正因为祂表现得『公平』,你才不安。」像是下结论一样,澪说。「我们本能地把夺走他人性命的行为视作『邪恶』,因而会进行『夺走他人性命者是邪恶的』这一预设。要是祂真的为此欺瞒信仰者,在背地里肆意杀戮或者搞什么卑鄙的阴谋诡计,你甚至会觉得『松一口气』吧?但事实上我们一直都没能找到这样的证据,甚至还不得不像现在这样在雨里进行调查,这种认知上的『不协调』正是『不安感』的来源哦。你其实已经察觉了吧,虽说祂可能仍旧处在我们的对立面,但是并不邪恶。」
「不不不夺走别人的性命绝对是邪恶的吧!」我连忙出声反对,「我决不可能原谅她!」
「我也没要你原谅她呀。」澪愉快地应着风铃声鸣响车铃。「而且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其实是想说,你不能以『邪恶』这个词描述祂,因为这个词的『共识定义』,在我们现代人类的道德框架以内才成立。」
「啊……。」我缓了好久才明白澪的意思。「你是指……」
「没错,我们和祂的『伦理观』完全不同呢。」
澪率先回答。
「纱耶香,几百年前人类还在把别人当作奴隶贩卖,剥去头皮当作交易品,更早时候很多地区的人甚至还有把其他人吃掉的传统,这还是基因和我们现代人没有多大差异的同类做出来的事情呢。我倒也不是希望你去共情祂,那种事有我一个人去做就够了,但是到这个阶段我想你也已经意识到了,秋田神的『视角』和我们完全不一样,以某种对『怪物』的刻板印象去揣摩祂的话,就和把云子看作『怪物』一样不公平,只会让你起很多鸡皮疙瘩哦。」
「…………………………什么啊!说得好像我才是坏人一样!取走别人的性命就是不对的嘛!」半晌我才回过神来回击她。「而且什么叫『由你来共情』啊,你还共情她啊!别走,回答我,喂!」
「♪~~」澪推着车自顾自地走。什么嘛,这女人,才不是我的朋友。
自东南角逐渐深入镇中央,现在可以逐渐看清了,所有建筑物基本是自东北角向西南倾倒,看来这就是当年大水的冲击方向。我看向东北方,那里是一片矮山,记得镇公所的文档讲过山上有不少的湖,水就是因为『决口』从那里流下来的吧。现在要确认的就是『决口』的理由。
「要上山吗?没有久若那么大的坡度,看来都被湖泥掩平了,那就不用穿护具了,不过还是先把自行车停在附近吧,否则一来一回的会很麻烦,」我说。「澪,你现在又在看什么呢?」
「那边绿绿的是什么?野菜吗?」她在雨中指着地势最低的西南角。果真有一片绿荫,正中还有个黑色的小点,方方正正的,看不清是什么。
「是个『龛』。还被注连绳围着呢,」最终请出望远镜的我回答说。「奇了,这东西在地势的最低点,居然没被水摧毁耶。」
「去看看吧,然后我们就把自行车停在那儿,」澪思考着说,「这样万一又发大水,自行车也能幸存下来!」
「你这张嘴就不能说点好话!」
主意已定,我俩冒着绵绵的雨丝推车朝那个方向走去。
那个点越来越大,果真是个漂亮的龛。漆成朱红色的小阁子,就像一个小小的「秋田神社」一样耸立在有我半身高的础石上。木料和瓦片都已经很旧了,长了不少青苔,向我们默默诉说供奉它的人许久前就已经不在了这一事实。
「敬 谢 其 宽 恕 之 心……」正面贴着一张封条,已经半腐烂了,上面纵书着一列「文言文」,字和字之间有好大的空格,澪在念的时候把这些空格也念了出来,给这些字句平添了一抹悠久的古色。
绕到背后,则能看到与龛同高的米字符。
「……你不会是想打开它吧?为了你先前说的『确认工作』。」我问澪。她点点头。
一时间我想到「报应」这个词,但下一秒就哑然失笑。我们都已经干过把无人机遣进神社本殿这种事情了,事到如今再说「报应」什么的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得,也不差这么点『冒犯』了,干吧,澪。」
「原来纱耶香是那种『既然捅了别人一刀所以干脆再多捅几刀也没关系』类型的人哩~~」
「喂!」
嘎吱。澪已经笑着伸出手去抽开门闩。「说说而已的啦。」
里面挂着一卷画,画像的中间已经因为经年的漏水晕开看不清了。我和澪对视一眼,随后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被画卷底部所压的东西吸引。
「这是……」
那是一些黄色的纸,上面以红色的毛笔,也即是「朱笔」写了什么,密密麻麻的都是古文。写的是纵书草书,笔法又快又乱,但看得出书法很好,不像是随随便便写就的东西。纸张像是特殊处理过,所以没有泡烂。
「不、不会是血吧。噫。」我有点不敢碰。
「血才不会那么久以后还维持红色呢。大概是『朱砂』什么的,具体我也不是很懂,不过『西边的大国』不都用把那类东西拿来画符咒的吗?」澪开始摩挲这些纸片。「总之是和宗教有关的东西吧,纱耶香,靠你出场了,就用你的『野野寺老师之力』看看上面写了什么吧!」
「什么『野野寺老师之力』啊!这东西比鸟居背后的那些字还难懂哎!」
得亏小龛顶上多出了几寸檐,我和澪可以躲在下面避雨,不过这么狭窄的空间同时容纳两人还是有点够呛,用手机照明的话又怕把袖管的水滴在上面,所以我们只得挤作一团断断续续地交替解读,时不时还得把所剩无几的天光流露在这跨越时代的文书之上,弄得煞是辛苦。但最终我们还是辨认出了几个关键的假名,于是字连成了词,词连成了句,当我们翻到最后一页时,我想我们两个对上面所记载的内容已经理解得八九不离十了。
总之这是一份,数百年前,饱田神社神主,代伊斗镇镇民所写的「致谢辞」。
全文分作三段。
第一段。曾经伊斗有一个男孩,摸进了久若山靠近伊斗一侧的山洞,因此触犯了禁忌。
任谁都知道,神明就居住在久若山之中,踏入神之居所,乃是大不敬。
在此前提下,那个男孩居然还对神明做出了极其失礼的事情。
——其结果,是三年的大旱。
第二段。为了弥补这一过失,伊斗的镇民向神主乞教,最终应神主的要求,削出了大量的「米字符咒」。
用的是来自附近的「木之都」佐多最好的木头。
他们将如此多的符咒,在镇中所有的地方,大大小小都放遍。
——这平息了神明的怒火,第四年,不多不少的雨降下来了。
第三段。对神明的「感谢」,以及,对后人的「告诫」。
——伊斗人要继续为神明制作「米字符咒」。这是偿还伊斗人曾经犯下的罪过的唯一方式。
——绝对不能再让小孩子进入久若山的神居之中。
「……?」
当通读了全文,澪略略睁大眼睛,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虽然写着『任谁都知道』什么的……『神明的居所』,难道就是我们今天钻过的那个『火山穴』?」
「从文中来看,是靠近伊斗一侧的山洞,所以多半不是吧。」我回答说。「但是考虑到里面那么大的『风』,说不清哪里和哪里连在一起,也不是说绝对不可能。」
「唔……。」她陷入了沉思。沙沙沙沙沙沙,我静静地等她。
怎么,虽说这算是她的「本职」,但是「心理分析」还能用在神明身上吗?
既然她刚说那家伙有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伦理观」,从外到里都是某种「非人」,的话。
「光是这样很难判断呀……。」她最终叹着气说。「我们不知道那个男孩到底做了什么,这部分实在是太『语焉不详』了。」
「确实。」
「不过纱耶香,你当时说在那个『幻境』里见到过『瀑布』是吧,那『瀑布』后面有某种很大的,像是眼前那个『云子』的本体一类的东西?」
「啊。」我抿着嘴回答。非要回忆这个真是让人不快。「确实是很大,比刚才消灭的那个货色还要大得多。」
「就真的当它是神明大人的本体好了。」澪迅速地一甩头发,转了个身。「但是,这些纸说的是很久以前的事吧。所以那时候神明大人说不定还没有那么大?」
「啊,嗯?」我不太理解她这跳脱的思路是想说什么。
「如果神明大人还是小小的一只的话,难道说,是被男孩子给抓住了?因为说到久若地方的男孩子啊,就是山田家那五个小坏蛋了吧?他们不是会玩『捕虫网』吗?所以,那个男孩子一定是,用捕虫网,一下就把秋田神大人给,GET DAZE——好痛呀!!!」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毫不客气地赏了她一纵掌以后我说。「我可不是为了听你讲这种程度的推论才陪你骑那么久的自行车的啊!」
「呜呜呜,暴力女。」澪隔着冲锋衣捂着脑袋。「好吧好吧,认真来说的话,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收获的。纱耶香,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这件事也符合刚才说的比『异常』还『异常』的状况呢?」
「你不说的话我可没注意到。你说了以后的话……嗯……稍微能感觉到一点点?」
「长期以来,秋田神承担两项工作,」澪开始竖起手指。「第一,作为操纵天候的神明,护佑乡里风调雨顺,为此接受人们的供奉。第二,实现许愿者的愿望,为此取走许愿者的性命作为牺牲。这里记载的事件不属于上述两件之一,从某种意义来说甚至是出乎秋田神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所以可以从中看出秋田神的一些很有趣的反应。」
「啊……你是说,可以考察『如果惯例被打破时,她会怎么做』?」我有些反应过来了,澪点点头。
「首先,秋田神对伊斗施以惩罚。」她朗朗说。「这惩罚有不可思议的两面性,第一面仍旧是『公平』。虽然不知道到底遭受了何种程度的『失礼』,被失礼对待后『立刻展开报复』,得到补偿后则是『即刻中止』。哎呀,我想在历史上,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将军』和『帝王』恐怕都没有几个吧?」
「别把她说得真的像『神明』一样!」我反感地说。「第二面呢?」
「『伦理观』以上,祂的『价值观』也和人类有很大的不同。嗯……怎么说呢?一般说来,如果你我是『神明』的话,被特定的『个人』冒犯了,应该会想追究那个『个人』本人吧?要求镇民把那孩子送来当作牺牲,甚至要求他们亲手处死孩子作为报复,如此这般,这样才符合常理吧?虽然也可能为此进一步引发『旱灾』作为『连带的报复』或者『胁迫镇民实现要求的手段』,但这一步是万万不可能省略的哦。」她一偏头。
「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这样……」我喃喃低语。
「但没有。记载里完全没有。一点都没有写秋田神对那个男孩子实施祂的怒火。就算问了能和神明沟通的神主,神主也没说秋田神向镇民索要那个男孩子作为惩罚。但也不是说秋田神善良。」
「啊,没错!毕竟她可是引发了比『索要一个男孩子的性命』更严重的事态呢!就是『旱灾』!……啊。」
我这下明白澪的意思了。秋田神似乎不能很好地衡量惩罚之中理应体现的「逻辑关系」,以及「轻重」。又或者说,她的衡量方式,很难以人类的想法去直观理解。
「……什么呀。这怪……——啧。」
本想用「怪物」这个词描述她,不经意间她所用的云子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跃入我的脑海,最终没能说出口。
「其次。」澪继续说下去。「这是目前为止,我们第二次见到秋田神提出『自己的想法』。」
「第二次?」我不禁问。
「啊。第一次还是和你一起在那个『幻境』的那会儿……」
「哦。哦哦。非要我许愿那个。」
「不是那个不是那个。是说她『不喜欢小月』。」
「哎………………那一个吗?」
经过一夜,昨天的记忆已经变得有些模糊。我回忆不太清细节,但她的确这么说过。
虽然原因不明,这确实是「个人好恶」的范畴。那么这一次,也——
「!」
「嘻嘻,纱耶香,你发现啦。」澪又偏头一笑。「说来有趣呢,这可是让大家许愿向自己的神明,第一次向人们许愿哦。」
「怎么是『米字符咒』!要的什么怪东西啊!」
「——注意。」在我吐槽之际,澪却竖起一只手指。「重点不是去推测祂究竟是基于何种价值观许这个愿望,而是祂以往从来没有这么要求过。本来作为护佑地方的神明,这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就算平时直接当作交换『雨水』的代偿,我想镇民也会满足祂。但祂一次都没有提过。」
「唔……」
「到此为止,就算纱耶香你再讨厌祂也好,你能认可吗?『公平公正』对于秋田神来说是绝对的。与其说是祂的『力量』,不如说正是祂的这种『本质』,才在数百年间凝聚了当地的信仰,招来络绎不绝的香客呢。」
「……可恶。」无法辩驳。
说是远地的异端也好,乡土间的邪物也好,秋田神,其本质仍旧是「公正的丰收神」。
收取代价,实现人们的期许。若被人伤害,就施以惩处,直到亏欠被补偿为止。
「啊!那么!先前两件『比异常更异常』的事情中的一件就有解答了!」我精神一振。「云子的诞生和奇怪的体质,巫女的种种『异动』,一定是某件『不合常规』的事导致的!」
「还能说得更具体哦。」澪接口说。「这件『不合常规』的事发生在『连环杀人案』这个愿望被实现以后,巫女小姐理应被取走性命的时点之间。并且,它正是巫女小姐『精神状况』出现问题的直接原因。」
「啊!……等等,但是澪你已经确定『连环杀人案』是『秋田神』而不是『夏目医生』解决的了?先前你不是说……」
「嗯,到了修正结论的时候了。」对我的疑问,她点点头。「就算夏目医生也有参与,秋田神也必定参与其中,甚至是主要原因呢。假如整件事和秋田神没有关系,那么祂必定不会参与进来,引起你刚说的诸如户美都小姐怀上云子之类的事,因为祂是『公平公正』的呀?」
「啊……。」
大量的链条环节一下子咬合起来,刷啦啦啦地滑动。没错,正像澪所说,那时发生在户美都小姐身上的是两件事,除了「怀孕」,还有「精神失常」!
地点是在……「本殿!当时神社的『本殿』一定发生了什么!」
「很好,很好,纱耶香~~虽然还是没有改变我们上山探访神社的计划,不过这样不就更有『目的性』了吗?」澪眯上一只眼睛笑起来。「除此之外,我还是想说,秋田神果然是被那小男孩用网子抓住了吧?」
「在讨论正经话题时再说怪话的话,我又要揍你了哦!?」我作势要敲她脑袋,她连忙用手护住头。
「等等!等等!因为嘛!你不觉得,秋田神像『小孩子』吗?」
「这话又从何说起!就因为用了云子的脸吗?还是说,就因为和一般人不一样的『伦理观』和『价——。」
嘻嘻嘻嘻。澪贼贼地笑着,让我自己思考。
秋田神的伦理观不正常。
秋田神的价值观不正常。
但是「公平公正」。
说好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此所愿,必能遂,惟所需,毋容缺。
前面忘了,中间忘了,后面忘了,吞千根针。
生气的时候乱发脾气。
说到「旱灾」,那是秋田神最基本的能力,「控制天候」。
比起对着确定的一个对象施展怒火,更像是因为生气,下意识把自己手边的东西丢了出去一样。
「简直就像……努力遵守和爸爸的约定,但偶尔又发脾气的小月一样……」我不自觉地说出口。
——区别是,小月是可爱的小孩子,秋田神则是带来灾厄的神明。
「纱耶香。你终于也到了这里,那我还要提示你一点别的。」我听到澪低声说。「根据当地人的说法,秋田神的神居是在久若山里吧。」
「是这样没错。」
「自从发生了纸上记载的这件事以后,我想除了我们两个,应该没人再打破禁忌去拜访她的『家』了。毕竟当时就我们所见,就算久若城门口有小孩子的脚印,他们也不敢深入到城里去呢。」
「是这样。」
「这么一个秋田神,想来很不喜欢被人打扰吧。可祂却向人们许愿要『米字符咒』,纱耶香你说的『怪东西』。」
「嗯?」
「许愿要能看遍伊斗的『眼睛』。」
「啊!」
我只发出这一个单音。
先前我还在想,她居然只要一些「木工活」就愿意撤销「旱灾」,就算再好的木头那也太廉价了吧,这也是她奇怪的「价值观」的体现吗。
但是如果是「眼睛」的话……
我不知道是不是数百年来唯一一次。但即便不是唯一一次,神明向人们许愿的机会恐怕也是屈指可数。
她就用这么屈指可数的机会,向人们索要眼睛。
明明是在山里。山的深处。不想和人们打照面。
却想要看人们。
于是比起居住在吞噬人们性命的山窟中的庞大恐怖,简直就更像澪所说的,因为某种近乎恐惧的情绪,而躲藏在山里的某种小小的存在。
即便如此也禁不住要好奇地往外看。想要看到更多。
神明大人说不定很寂寞,小月也曾经这么说。
可恶。我拼命忍住,忍住不去共情那个小小的异物。但我止不住地想,在久若信仰式微期间,她失去了越来越多的眼睛,会不会真的感到寂寞。
「痛!为什么打我!」澪抱着头眼泪汪汪地问。
「你把我的心情搞得乱糟糟的啦!」我赌着气说。「那么接下来呢?」
「接下来?接下来当然是解决另一个『比异常更异常』的谜团了咯。」她不开心指向我们先前打算攀的东北方向的土坡。
「啊……『水灾的原因』吗。」我想起来。
假如秋田神真的是「公平公正」的神明的话,这「一切的起点」还真的更加有研究的价值了。
要不是伊斗人又干了什么事引起了神怒,也可能是某种愿望的结果?
她总不至于放任崇拜自己的小镇承受灭顶之灾吧,尤其是在几乎彻底失去久若镇信仰的八年前。落后又淳朴的伊斗镇几乎是她剩下的唯一的东西了,在那里也连通电车站以前,她应该会努力保全那里的信仰心才对。
愈发好奇了。「把东西收拾一下准备出发吧,车就按你说的停在这里。」我对澪说。「这些纸拿走吗?不拿走吗?果然还是拿走吧?」
澪却轻轻摇头。
「祂剩下的东西不多。」一边把纸收拾回去,她一边说。
叮铃铃,风铃声。
「纱耶香,快看,脚印!」
冒着雨水在泥泞中攀山。攀到一半,澪突然快步向前,然后喊我。
嗯?果真有男人的脚印。
有上去的,也有下来的……
谁会来这种地方?
「看得出『新鲜度』吗?」她问我。
我摇了摇头。
「下雨了,边缘都模糊了,这里也没有什么能破坏脚印的东西,看不出时间。不过,医生的笔记上确实写过,『再去一次伊斗』,所以……」
「『再』这个词真是微妙啊。」澪不知在想什么,看看天空。
「嗯哼。」我不置可否。
夏目医生不是伊斗人。那么他是从哪里来的?冥冥之中我有一种预感,此行能得到这一问题的解答。
大概是这样吧。是这样吧。果然是这样吧。
随着我们在雨中爬升,变得气喘吁吁的同时,这印象也变得越来越强烈。
——因为我们看到了。一个干涸的湖床,在靠近山麓的一角,明显地暴露出一个巨大的豁口。
而且,呈现出几何形的边缘。更准确说,像是切割出一个半圆柱的部分。
这不是自然泄洪的痕迹。
「咦?」到了这里,澪开始左顾右盼,但是那些脚印倒像是消失了。
「笨蛋。」我念叨了一句,拔出登山杖在地上敲敲打打。
哒。哒。哒。哒。叮!
「哎!纱耶香,你是怎么发现这个的!」
「我在找它。」
我可不相信脚印的主人凭空消失了或者会飞什么的,否则不如一开始就用飞的,也没必要千里迢迢跑到这里。
在因为雨水而变得有些松软的泥土中,我成功找到某种被掩埋的金属质地的东西。
「来,搭把手。」光靠一个人用登山杖可没办法把泥巴全部推开,所以我喊澪加入进来。「……这是什么东西。」
「铲子。」
「我知道这是铲子!哪来的?」
「从久若城门口捡来的~~」
「你啊!」
这家伙是仓鼠吗!连小孩子丢掉的橙色玩具铲子捡走!
嚓。嚓。嚓。不过不情愿也得承认,这东西掘土的效率确实比登山杖要高得多。
「「……」」随着门把手,以及它所附的门,一扇黑漆漆的金属门从土里暴露出来,雨水叮叮当当地打在上面,我同澪又相视一眼。
说是门把手也不怎么准确。这沾满了泥巴的东西像是「旋转柄」,潜水艇上用的那种,锈迹斑斑的样子,让人一点都不想去碰。
「这是……」澪没把「医生的东西?」这个问句问完。
「简直就像是……」我也没把我想说的话说完。
但是澪像是下定了决心。她把手搭在了上面,用力拧了起来。我无言地看着她,紧紧握着登山杖。
令人惊异的是,尽管表面锈蚀成这样,这旋转柄并没有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澪的动作也是顺顺当当的,不像是有什么阻力。
简直就像是在邀请我们打开。邀请我们进去。
「嘿咻!」旋到了尽头,澪用力把门提起,搁在另一侧。一道狭窄的金属梯出现在面前,宽度仅容一人通过。
「「……」」我们两个再次对视。
「开都开了……」她说。
「啊,开都开了。」我回答,抄起一块半大不小的石头,把门压住。
翻出手电筒,这次由我率先在前领路。
但这举动似乎多余了。因为咔哒,咔哒,我才下了两步,就注意到里面有光。什么东西,莹莹地发着光。
直探到楼梯的底部,我的脚踏到某种镂空的金属网板,我才开始观察环境。周遭这种隐隐约约让人不悦的气息不是错觉,我和同样探头探脑的澪陷落在某种异常狭小的建筑,不对,不如说是「容器」的正中,简直像是什么小型核避难所。
奇怪的设备,错综复杂的管路,用途不明的拉杆,按钮,熄灭的显示屏,长明的光源,一切把我们挤在正中,几乎没有继续向前的空间。要不是到处都是拆卸的痕迹,以至于有年轻女性能够翻越或者钻过的缺口,否则恐怕我们连尽情呼吸都有困难。
「像是从『乡村怪谈』突然闯进『科幻故事』了。」澪的话语带着回声。「这里和夏目医生笔记本里那张照片的背景风格有些像呢。」
「是啊。」我赞同说,但空间太小,没法转身。「噫。」前面有一处断开的电线,正时不时地闪出滋滋作响的电火花,那电火花是绿色,我绝对不想去碰一下。
「喂!别推我!」正这么想时,后面那个不安分的家伙非要往前去,我不由得抱怨起来。乓!「啊!笨蛋!」手中的手电筒应声而落。
尽管我的手电筒是特制的,并不是那种会肆意滚动的圆柱体,但因为脚下的金属网有一定坡度,它还是朝前弹开了。即便是半腰高的地方也有支架或者盖板之类的东西遮挡视线,完全不知道东西滚到哪里去了,我只得躬身摸起来。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把那东西抓进手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