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东方第一道阳光刺破北海地平线上那斑驳云层,夜鸦堡钟塔的晨钟即刻鸣响,响彻城堡,稍后便是堡下礼堂的钟声从护城河对岸的常青园林伴随着「耶和华啊,早晨你必听我的声音;早晨我必向你陈明我的心意」(诗5∶3)晨祷声传出,最后便是小镇领主圣堂的日恩启钟——自建成千年来未曾缺过。各地钟声彼此交融,共同组成浩瀚乐章……
但图腾堡历来与喧嚣无缘。
长剑挂腰,短剑藏背,至少这次他并非手无寸铁,但仍人宰割的事实会有改变吗?特里带着疑问驻足环视四周,巴伦家族最隐秘最珍贵乃至最为古老的圣地就这么展现在他眼前。
前世走南闯北,法师总协会的诺萨琉璃塔、圣判庭的圣伯禄厅、巅峰神圣帝国水晶谷的霞光堡、诗亚歌罗亚城的碧落宫还有青罗的繁星圣殿等等人类在建筑这一领域所能抵达的极限,他差不多都待过相当一段时间。要说起来履誓律法的『装修风格『确实更偏向它的前辈诺撒塔和圣伯禄厅的浑然天成,却远没有二者所竭力展现的那种凡人无可比拟的宏伟神圣感、妄图比肩神明的权力欲,馆中馆那近乎无限的空间里唯有淡淡的缥缈乃至虚无。
没有壁画、油画、图案装饰、浮雕、马赛克和雕刻饰物,只有一句刻于白木上的北地古语『孤为翼,谦为眼』;没有闪闪发光、流光溢彩和眼花缭乱,唯有灰白浮木攀岩附石,图腾枝蔓纵横交错,法虹银灯点缀其上,星辰明月繁复在下;没有金银、象牙、宝石、华衣乃至乐器,仅有浩如烟海的篆刻木板、深刻石字、手抄卷轴、包铜古籍和破碎符咒。
「嘤~」
『律法管理员』终于注意到他这个不速之客,成群结队地踩着图腾木的根枝,身上的各色羽毛仿若琉璃,爪下踩着零落的白木碎屑,锋利的角喙则在灯光下好似碎钻,不过一会儿,卡西利亚猎隼便将少年团团围住,特里警惕环视周围双双鹰瞳,右手贴近腰侧……
「啾!」
黑色的翼随着黑色的风,夜光的啼鸣让群隼散了开去,特里目不转睛凝视它翅膀一侧。
「受伤了?谁干的?」
猎隼满不情愿地叫了一声以作回应,随即转过身,露出藏在羽后的『始作俑者』,带着双足镣铐和头罩的血银。
「啾~」
血银只能发出委屈的叫声,依稀凭着主人近在咫尺的气味,蹦蹦跳跳地靠过去,特里向上伸出手直接一把抓住脚踝。
「嘤嘤嘤!!!」
少年像抓鸡一样把血银单手提起,惹得幼隼只得拼命挣扎摇头晃脑,但其主人毫不在意地查看它本该系着信筒的脚踝。
那里空无一物。
「信还在写着,人也在地儿,不用担心。」
声音仿佛自岩石深处、地底树根传出,特里转头看去却一眼望不到头,感知沿着图腾木而去,然而只有虚空,随即一阵符文银光自脚底闪现,眨眼间他便来到了嵌入石壁的图腾木书架前边,熟悉的背影在眼前攒动,他本能握住腰侧,摸向背后,但此刻站在架子前边的莱纳德·克伦弗·巴伦没有回过头,依然面朝由层层皮革封面、铜铁扣搭的沉重典籍组成的书墙,两侧精美的青铜法虹灯台里伊诺金灯芯足有小臂般粗长,亮着千年前的魔力光辉。
不同于绝大多数一天至少换三次衣服的贵族,巴伦伯爵依旧是那套无袖盾章皮革马甲,不过倒是里面倒是把羊毛长衫换成了勉强配的上身份的锦缎长服,他合上手中书籍,转过身,接着仔细打量儿子一番。
「三天一封,对吗?」
特里很想说不,却毫无意义,他只得保持沉默,谈话开始就让出主动权再糟糕不过,但此时不同往日,在路上他已想过无数可能,所以少年脸上表情平静且淡然,他摘掉血银的头罩并轻声召唤『海德』切断镣铐,放走前给了她一个眼神。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一天禁闭的效果倒是不错,还是说你觉得我在诈?」
莱纳德丝毫不在意,自顾自解释道。
「要知道模仿字迹和解析暗号也算康罗师傅的看家本领,你的那点魔法小把戏我手下也有祭祀分析。」
「事必躬亲者是庸才,伯爵大人。」
少年的话平淡,从中听不出愤怒或是焦急。
「显然您一如既往的『贤能』。」
「贤能,呵。」
伯爵将书举起,一只猎隼疾驰飞来,擦过肩边抓走书籍,随即物归原位。
「书上记载的历史告诉我们贤能是国王领主应有的品格,但那是用墨水写就的历史,是死的历史。」
莱纳德轻叹一口气。
「活的历史却用鲜血书写,而它告诉我们好人往往成不了国王领主,成也大多恶名留史,坏人倒可能当好国王。」
「凡事总有例外。」
「我不喜欢例外。」
夜鸦堡伯爵垂下双眸。
「十二年前卡特二世为巩固王权,妄图依仗刚刚突破史诗上位的堂弟瓦尼亚公爵强行推行《羊毛法案》,引得天怒人怨、民间哀声载道,整个王国上下无一不反,穿袍贵族和持剑贵族纷纷放下成见联合,琴斯公爵率先揭竿而起,而巴伦家族作为曾经北境联盟之首也当响应反抗不公……这就是我妹妹,你的小姑,玫爱尔·琴·巴伦的谏言,就在这里,她单膝跪地……」
莱纳德从怀里掏出银戒,随即叹出一口气。
「以渡鸦之影的身份向我请求由她带领十二名影爪突袭永存堡放下吊桥,从而让联军能顺利渡过桑松长桥直击蔷薇庭结束一切。」
巴伦伯爵握手成拳,将银戒捏在手心,难得愤然道。
「胡闹,完全是胡闹。」
「所以你没答应她?」
特里难得惊讶。
「因为那毫无意义,那妮子生来便不服管教,所以我直接下令将其她软禁,可未曾想……」
面前这个号称『冥死枭鹰『的男人在面对最不堪回首的过去时也如小孩怕黑,他声嘶力竭地辩解。
「那时她才刚刚生产不久,孩子还没断奶,所以我大意了。更何况当时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罗伯大人和哈维大人在阵前互相嚷嚷个不停,我以清君侧的名义说服前者出兵,而伊格家族和我的亲兵该由哈瓦那大人统率,但哈维大人在召集军队时脑子一热,招兵演讲的内容竟然变成他将亲自披褂出阵!迫于形势和这些年来对鹰眼城的亏欠,我只得答应,哈瓦那大人转为幕僚,但弟弟不像哥哥,招摇善言的同时又为人高傲虚荣,丝毫不肯在联军统帅的名头上让步,哥哥也管不住弟弟,营帐内从此争吵不断,搞得每天我都为他们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分心。而在调兵遣将的同时我还得注意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情况,坐镇夜鸦堡和呼啸湾以防趁北境兵力空虚之际遭到后方偷袭,还有凯恩斯家族那边,格雷·霜铁·凯恩斯非要拉上他们几百年都没变过的老古董部队『碎颅战车『,直接导致运输辎重车队的牲畜数量严重不足,搞得双轮战车的行军速度竟然比不上步兵,足足在冰海临原耽搁了两周之久。此外,我还得通过白爪塔那边时刻关注迪昂公爵的动向,最后就是桑松家族这边,喜欢做买卖的乔治·桑松这次也不例外,拿捏着关系全王国人的命脉跟我讨价还价。」
莱纳德深深叹出一口气,随后以极其厌恶的口吻说出自己内心最诚实的话。
「我从未求过这个位子,玫爱尔更该做家主,渡鸦之影才是我的归宿,但……」
「可惜没人能得偿所愿。」
特里淡淡接上话。
「是的。」
伯爵凝视儿子,摊开手掌,露出银戒,他重复说。
「无人可以得偿所愿。」
犹豫是毒,软弱则死,少年默念,钢言至坚,郎心如铁,绝不动摇,腰侧银金长剑微微颤抖。
「我做出无数牺牲。」
莱纳德转头向律法深处走去,他朝后挥手示意跟上,特里短暂思索便跟了上去。
「但大多牺牲他人。」
伯爵一边背着手一边说,跨过一桩桩宛若白石黑字墓碑的高大书架,禁忌古籍上的禁魔铁链随着脚步微微颤动。
「为了荣耀,为了胜利,为了家族……」
伯爵驻足片刻。
「为了家人。」
然后他不再犹豫,但身旁少年却遁入彷徨。
「为此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就算牺牲毫无价值、事情永不如愿、结局终归徒劳,我依旧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狠不下心那就各自退一步吧,特里陷入沉思,少女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心中的那番固执好似有所撬动。
我向你保证,寒夜下,他发誓,我向你保证,没人会伤害你,少年叹了口气。
「我不得不表示赞同。」
「那我们就还有的谈。」
莱纳德闪电般接下话。
「我拒绝了上一任影子家主的提案,最后酿成悲剧,所以这次我决定不再重蹈覆辙。」
别听说什么,要看做什么,特里回顾费尔利丘陵的所闻所见,这其中的忏悔到底有多少真心?他又忆起童年天真无邪的少女试图往自己那一头银发上抹蛋黄颜料的场景,确实有些事情最好永远掩埋。
脚步声回荡在这无垠的空间之中,他做出了回应。
「怎么说?」
「妥协。」
伯爵接着背过身朝着律法深处走去,少年亦步亦趋地跟着。
「下周三降临节的第二主日,圣丹尼斯还有蒙特韦尔骑士团的主教长约翰·莱昂纳迪的祭日举行你的坚振仪式,受礼时你亲自告诉阿德里安神父你的天上主保就是圣丹尼斯。」
「坚振仪式?」
特里疑惑出声。
「奇怪,我怎不记得我们竟然如此……虔诚。」
「因为我们现在需要。」
伯爵毫无感情地说。
「圣丹尼斯祭日离你的生日最近,而且康罗说他是茹迪王国和蔷薇庭主保……」
「还是殉教者主保。」
特里扬了扬眉毛,在背后补充。
「那更好。」
伯爵耸耸肩膀。
「说明你的信仰坚定,决心不可动摇。」
少年抿了抿嘴,想起圣丹尼斯德典故,有些好笑道。
「大人,那么您要我带谁的头颅去领膏受洗呢?」
「你自己头上完好无损的那颗。」
父亲显然不知道这个典故,滔滔不绝道。
「然后到开春你便动身前往蔷薇庭,明年为大赦年,圣灰礼仪节后的斋期很长,所以你至少得在复活节前入宫或者进入教廷……」
「等等。」
一时间的信息量让特里情不自禁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试炼呢?」
「试炼已经结束,你通过了。」
莱纳德开口就好像老农说庄稼熟了那般自然,而身后的少年停住脚,伯爵同样停下,侧头瞥向疑惑的儿子,前者愣了好一会儿,嘴唇更是蠕动半天。
「就昨天?」
最后他傻眼道。
「你以为?」
莱纳德不屑地说。
「你以为你故意制造的那门子闹剧会伤到我脸面?笑话,我压根就不在乎。从始至终我最想亲眼确认的只有一点:即使身处最坏最糟糕最危急的情况,你小子的本事也足够脱身。」
夜鸦堡伯爵旋身朝他扔出一个银光闪闪的小东西,少年反射性接住,摊开手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影鸦之戒。
「那大人您的那些手下呢?」
特里细细把玩手中银戒却未着急戴上。
「从此也是你的了,至少明面上是,但在你去了蔷薇庭后也用不上他们,最好也不要透露太多。」
父亲接着往前走,夜光从头顶的灰白树根间疾驰而过,想要报仇雪恨的血银也紧随其后,特里当即吹了个口哨。
「啾?」
银白幼隼看见自家主人那不善的眼神便被吓走了。
「情报问康斯坦斯,钱向你姐姐拿,人找你哥哥要。」
莱纳德瞧了他一眼,有些试探道。
「记住了?」
「记不住。」
少年拇指发力,将银戒高高弹向空中,银白猎隼闪过,冰爪牢牢衔住,随即他耸耸肩膀。
「除了情报,其他我应有尽有。」
「很好,在蔷薇庭你要尽量避免与我们直接联系。」
巴伦伯爵摇头叹出一口气,无可奈何道。
「在蔷薇庭王室眼线无处不在,你和家族多一分牵连便多一分危险。」
「父亲,那我难道就单凭您和您封臣对我的『厌恶』就能顺利入宫了吗?」
「还得靠你的嘴。」
『冥死枭鹰』娓娓道来。
「你将进入玫瑰宫面见卡特二世,你要在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谦恭地跪在国王面前向他宣誓效忠,而当他问起你为何此时此地到此。」
他背着手抬头看向仿若由灰白骨骸组成的穹顶。
「你可以以『投诚效忠』来开场但绝不是这么简单的回答,你得先阐述你身为次子深受排挤的遭遇,但表演不能过线,直接表明仇恨反叛反而显得奇怪,尤其对卡特二世这种原本还是无缘王位的三子,本就十分敏感的人而言,你必须得先装作渴望得到家族承认、需要证明自己的偏执,给他一种幼稚天真的错觉,然后循循渐进……」
「三分真七分假?」
「三分假七分真。」
莱纳德纠正,接着回头审视自己儿子的面容。
「国王可不像你的女孩儿那么好糊弄。」
「但同样要靠我这张脸糊弄。」
少年恬不知耻,接着摇摇头。
「我没法演到摊牌之际,不如说表演并非我的特长,如果父亲你要为国王找一位弄臣不如另选小丑吧。」
「国王不是重点,你需要关注的另有其人。」
这话让特里微微皱眉,而莱纳德则发出嘘声,引来一只幼隼,用宽厚手掌轻轻抚摸。
「你要我接触王国继承人?」
少年恍然大悟。
「王子。」
伯爵摊开手掌向上将幼隼放飞。
「接近然后施以影响,让他为我们所用。」
「我记得卡特二世膝下还有一女。」
「茹迪自建国以来还没有过女王。」
夜鸦堡伯爵冷酷分析。
「没有先例且压根没有支持的贵族派系,桂妮薇拉公主的定位就是国王现如今最大的筹码。」
「换句话说她联姻的对象就是卡特二世所选择的盟友。」
渡鸦之影接下了话。
「正是如此。」
巴伦家主点头称道,随后强调。
「而我们绝不在此列。」
「非常有远见的决策。」
少年抿抿嘴,接着摊开手问道。
「但还容我提出疑问,大人,请问您对于『施以影响』的定义为何?」
「还能怎么定义?」
莱纳德有些奇怪地以问答问,接着随手从书架拿起一本典籍像对待愚钝学生那样教导道。
「他懦弱犹豫、优柔寡断就教他宽纵拖延、下放权力,然后你自己预备填补今后的权力真空;他争强好胜、为人冷傲,就说明不擅长权谋,那便放手鼓励他干涉政事,引得王室内部相争,令蔷薇庭忙于内斗或是像威塞克斯重启南方战争;他好大喜功、爱好奉承和享受,那便可尽你身为纨绔的手段讨好他,但也大可不必,玩物丧志、沉溺享乐也是宫廷贵族的专业,而你则抓住机会拉帮结派至少能够在议会上形成足够的势力能够干政;但如果他极小概率是个能人,那你可以在维持我们家族利益的前提下尽力辅佐,但绝对要把家族利益放在第一位。」
「可我们尊贵的王子殿下如果决心走他父亲的道路呢?」
特里好奇说出另一种可能,突然他感到一个眼神。
「那想必诸神也抛出骰子,做下决定。」
伯爵冷冰冰的看着书页空白一角。
「金鹰花王朝命数已尽的决定。」
莱纳德合上书页,淡淡道。
「该改朝换代了。」
「……」
「若此人真和他父亲一样无药可救,那你便寻求与教廷建立同盟。」
「与教廷建立同盟?」
特里莫名想笑,冥死枭鹰难道也会疏忽?
「父亲大人,我得提醒您我们响亮的名号不说在南方能止小儿夜啼,在十字架前也算得上是臭名昭著,要知道英诺森三世发起的第七次十字军东征时夜鸦堡也被列为圣战的征服对象。」
「在两百年前『无地王』也曾拒绝英诺森三世亲选的红衣主教进入蔷薇庭担任圣石教堂的大主教,于是教皇直接颁布剥夺掉整个王国教会权利的禁令,命令茹迪停止一切宗教活动,随后更是对国王降下绝罚将其开出教籍。随即爆发的王权和教权之争近乎半个世纪,直至亨利三世的大主教贝克特被杀告终,王国再次发生内乱。」
莱纳德背着手向前一步,凝视自己儿子说道。
「相较于克劳尼亚家族的所作所为,被称为异端的巴伦家族又对天主教会实际上做过什么吗?恰恰相反,我们从没在明面上侵害过任何一个教士,在海盗战争期间历代家主还曾许以庇佑,更重要的是教皇国离我们很远,北境相较于其他更近更富饶的领地而言显得毫无价值,况且我们的先祖信仰只在北民之间传播,也对现如今的教廷造不成实质影响,但克劳尼亚可不一样。」
枭鹰族长长久审视影子渡鸦,直看得后者有些无地自容。
「百年前因宗教引发的内乱最终导致了国王彻底丧失对教士的司法权,对主教和修道院院长的任命权,而到格里高利七世后宗教法庭甚至有权处理世俗间的契约和债务问题。亨利三世的继任者曾试图颁布《蔷薇十字约章》划分国家和教会权限,规定教士犯重罪应有王室的世俗法庭检举,再由教皇的宗教法庭审理判处有罪而开除教籍,想以此挽回王室对教廷的权利,那时的国王失败了,但只是暂时,克劳尼亚家族向来有债必偿、睚眦必报,这其中意味着什么,想必不用我再多说。」
教会世俗化运动,特里心中暗自骂了几句,自己竟然忘了这个历史,实在不应该。
「国王的敌人还不止我们。」
「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渡鸦之影跟上了节奏,而巴伦伯爵转身继续向前走,影子家主显然跟得更紧。
「自格里高利七世后主教会议大多在凡人主教中选出教皇以防重演梵蒂冈被焚一事,数百年前十字军东征失败,东西教会分裂,再到近年来教皇发放赎罪卷筹钱所引发的一系列争端,你该比我清楚,教会世俗化已成大势所趋,而权力和利益永远是世俗的核心所在,而这些就决定了……」
「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
影子渡鸦再次接下了话。
「崇拜先祖、异端与否,这种事情只要不放在明面上,根本就无足轻重,没人在意,。」
此时二人终于抵达了履誓律法的中心,山铜与白石所做的巨大祠碑在银光和灰白中仿若浮在星海中的泡沫,虚幻而又飘渺。
「就和人们现如今的信仰一样。」
莱纳德轻轻用手擦过碑文上的浮尘,风化石屑如苦苦支撑的骨架般破碎成粉、但它的『红色血肉』依旧附着其上,外表依然光鲜宏伟。
「路泽斯旺,你将受封的领地还有与之相匹的男爵之位。」
巴伦家主轻声呢喃。
「特里男爵。」
「我记得斯通男爵有继承人。」
「他快死了。」
伯爵的语气就像在谈论一只不起眼的小老鼠的死因。
「在下周,小斯通少爷会有一天外出打猎,那天通常是星期二的上午,地点通常为冻土沼泽的一片尚未淹没的红树林浅滩,如果他床上的那个妓女留他到天明,那就会是星期三,但无论如何诸神已经决定,最多黄昏前,他的马将在林中消失,而在第二天他的侍从会在浅滩上发现尸体,然后前斯通男爵留下的三位私生子将会为了权位而互相残杀,那个发现尸体的侍从会是第一个牺牲品,至此整个路泽斯旺将会内乱不休,直到斯通家族和塔林家族一样彻底绝嗣。毫不意外郡守将会领国王失望,而他本人将『畏罪自杀』,到最后巴伦伯爵将『不得不』亲自出面调和,而我将会派哈瓦那大人处理此事,与此同时将由『仲裁者』桑松家族的乔治大人提出下一位男爵人选,卡特二世会因路泽斯旺的惨状而不得不考虑,巴伦家族也将会为新男爵暗中推波助澜,而诸神说那一天会在圣灰礼仪节后复活节前。」
「所以这也是诸神决定?」
特里此时面带笑意问道。
「我说服诸神做出决定。」
莱纳德转过身,耸耸肩膀,风轻云淡道。
「不过花了数月的时间。」
「但我可不像摩根、伊丽莎白还有父亲大人您那样会治理领地。」
「哈瓦那大人会担任代理领主。」
「那这么说就是个虚衔。」
「却足以引起相当重视,法理在你这儿,国王可以通过你再次君临路泽斯旺,教会也定将不会轻视你为纨绔,所以当你去蔷薇庭领受男爵之位时,必将掀起震动。」
父亲强调,绿色双眼如炬。
「教会和王室皆会将你视为潜在的盟友亦或威胁,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可能忽视你的价值。」
「大人,您的计划简直无懈可击。」
特里情不自禁拍手叫好,接着却慢悠悠、一字一顿道。
「那么我又该付出什么呢?」
「婚礼。」
巴伦家主看着祠碑上由山铜镌刻的名字,一个又一个细小的名字组成了参天大树的枝干可却从未枝开叶散过。
「乔治·唐·桑松在其中也扮演了相当重要的环节,我们不能忽略他的诉求和利益;同时此次婚姻有王室的默许,而且这场婚姻本就作为投名状之一;何况如果在领受高阶圣职尚未婚娶,那么你将发下独身誓,除非还俗那么此生便与婚姻生子无缘。」
莱纳德伯爵转过头凝视绿色双眼强调。
「为此你必须尽快和拉雅·楚·桑松完婚。」
莫非你真有说服天下人的魔力?少年嘴里充满苦涩,他反驳。
「但结婚也就意味着圣秩的晋升困难,无论是教宗还是上帝都更亲睐独身者。」
「你哥哥为你留了北盟骑士团的主教长之位,这还不够?」
「我没有回呼啸湾的计划。」
「……」
莱纳德长久凝视,特里则平静回望。
「那我向桑松家许下的承诺又该如何作办?」
丢进粪坑和阴沟,我管你那么多,少年没说出真实想法,反而委婉道。
「父亲我才刚刚成年,十五岁的年纪,大可以先订婚……」
「你要拖延?多久?」
「一切尘埃落定,我有自己的计划。」
巴伦伯爵换上锐利目光,上前俯视自己儿子。
「乔治大人在蔷薇庭耕耘许久,你会需要他的帮助。」
「我情愿不要,更何况摩根说他不值得信任。」
「需要我提醒你刚才关于教廷的判断有多么错误吗?别高看自己。」
「大人,我是有些钝性,但我并不愚昧,而您计划中可以缺少乔治·唐··桑松、少了哈瓦那·伊格乃至少了我那未婚妻都还成立,可唯独只要没了我……」
少年毫不畏惧地仰视,如实道。
「这些就都是空谈。」
「你是我儿子。」
「你软禁我。」
「那是做戏。」
特里差点笑出声,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如果大人你不相信我的判断,那我不如在蔷薇庭当您的人肉喇叭算了?何苦让我做那影子渡鸦,说到底你相信我的只有一点。」
特里开怀大笑。
「我能做到摩根、伊丽莎白、哈瓦那乃至你都做不到的事情。而我现在还告诉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会做我应做的事情,一如既往,但请您同时记住……」
碎发仿若融化黄金在空中流淌,少年双眼如绿色火炬般燃烧,他的声音沉闷,超凡者的威压震颤整个履誓律法。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
大人,倘若您向特里大人直言下令,他断然不会接受,所以妾身恳请您……紫发少女卑微的请求似乎又在莱纳德耳边回响。
「联姻没得谈。」
伯爵不由得在心中叹一口气,不知是为哪个可怜人。
「婚礼可以延。」
少年表面不动声色,但心里倒是松了口气。
「伊洁儿·诺亚。」
枭鹰伯爵猝不及防地念出这个名字,此时少年却倒也没有任何大的抵触。
「我会带她去蔷薇庭。」
他像上次那样毫不动摇地重复,声音没有丝毫颤抖,唯有平静的决心。
「远离这儿的纷争。」
「还有那女孩儿。」
特里有些惊愕地没反应过来,他本以为接下来会是一番唇枪舌战,可却没想到……
「那女孩儿作为桑松家族的联络者必须跟你一起前往蔷薇庭。」
巴伦伯爵面色凝重地开始威胁。
「既然订婚那自然也得有个样子,我不管你私底下如何,但宫廷、舞会、接待客人等正式场合你演都得给我演出夫妻样!别以为我在夜鸦堡就不清楚,倘若我在夜鸦堡听到关于你的风声有丁点不合我意,那就不是你前些天遭受的小惩罚那么简单了。」
少年的脸顿时垮了一半,莱纳德见威胁起了作用,也不再多说。
「剩下的,康斯坦斯会代为监视并传达我的旨意。」
伯爵最后陈述道。
「你同不同意。」
「同意。」
特里明白自己压根没有拒绝的选项,但好在此时的结果已经比他来之前要好太多,他瞧了瞧自己刀鞘里的魔法奇物,上面红色卢恩微微闪烁。
还好用不上这个,少年松了一大口气,紧接着他想起了什么。
「对了,我得向父亲大人您要些人。」
「谁?」
莱纳德扬了杨眉毛。
「住在锻炉那儿的匠人。」
巴伦伯爵停了半晌,特里还以为他在犹豫,正打算再次开口。
「你说那些矮人?」
少年点了点头。
「随意,但你得把他们扮作侏儒进城,毕竟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被看出来容易被人嚼舌根。」
伯爵摆摆手就像说一件东西似的,影子渡鸦也欣然接受。
「该走了。」
莱纳德轻声呼唤猎隼,夜光啼鸣一声随后稳稳落在他的肩膀上,特里也招招手将一旁和一群野鸟贪玩的血银喊了过来。
「嘤?」
特里从它的尖喙上取下戒指,戴上戒指。
「嚯嚯嚯,姐姐我终于……」
听到那阵邪魅的笑声,少年颤抖地把戒指赶紧取下。
我怎么又忘了这事?特里再次在心里骂了遍自己。
「两条路。」
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少年抬头倾听,巴伦伯爵依旧走在回途的前方,却走的比来时要慢,好似在等某个人。
「拥王亦或战争,我将选择的权力交到你手里。」
他竟会等待?特里心想,却不自觉上前。
「在你抵达后,大主教托马斯这个人说的话不可全信,国王卡特二世也是亦然不能全不信,其他贵族嘲讽畏惧也好谄媚善意也罢,一切的一切终要靠你自己。」
莱纳德低下头平实说道。
「那是片你从未见过的土地,富饶华丽也好,凶险肮脏也罢,记住一点,这世间万物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也没有世人口中所言的那么坏,一切的一切皆由双眼去看、双脚丈量、双手去做,总归而言,我能给的只有两个字。」
也许这是男人第一次拍了拍他肩膀,他保持了一如既往的沉默。
「别怕。」
父亲没有在意他的异常。
「最后。」
他低下苍老双眸淡淡道。
「记得写信。」
简短话语散尽风中,灰白厅堂……
无人应答。
·新圣历441年,白铃与苍银之月的第九日,圣丹尼斯祭日,将临期第二主日。
举行坚信礼的地方在堡下礼拜堂,众人穿过满是浮雕壁画的前廊,汇聚中堂。
古理石的圣坛屏前,头发灰白的阿德里安神父身着象征补赎的紫色窄袖束身祭袍,腰系亚麻圣索,背对讲道台而立。
身着简服的特里·杜·巴伦先身居堂门外,这表示外教人不能进堂,如同亚当和他的后代被逐出了地堂,同样没领洗的没有天主的宠爱,不属于基利斯督的羊栈。
进堂礼开始。
主礼: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
众人:阿门。
主礼:各位兄弟姊妹,愿天父的慈爱,基督的圣宠,圣神的共融,与你们同在。
众人:也与你的心灵同在。
少年跟随提着香炉的辅祭跨过道道拱门,走到圆形中堂中心的圣坛前双膝跪地。
不一会儿,司阍合上门扉,助祭或提香炉,或捧圣经,或站立身后,阿德里安神父转过头,以庄重严肃的口吻开口,
主礼:慈爱的天父,我们聚集在祢台前,为即将领受坚振圣事的兄弟祈求圣神充满。请垂听我们的祈祷。
众人:求祢俯听我们。
主礼:请为教会祈祷。求圣神坚固所有领受坚振者的信德,使他们在生活中勇敢为基督作证。
众人:圣神请降临,更新祢的子民。
执事:请为新领坚振者特里·杜·巴伦祈祷。求圣神赐他智慧辨别天主旨意,赐他勇毅面对世俗挑战。
阿德里安神父上前触摸少年肩膀,蓝色瞳眸深邃而看不见底,他问。
「你的天上主保是何人?」
少年碧眼清澈见底,他答。
「殉教者主保圣丹尼斯。」
「你向天主的教会求何?」
「求信德。」
「信德与你有何好处」
「得常生。」
「那么你既要得常生,该遵守规诫,全心全灵爱你的天主及爱人如己。」
「是的,我愿意。」
神父三次在少年脸上哈气凭此呵斥污秽之神离去,接着用大拇指在其额上及胸前划十字圣号。
「你接受十字圣号在额上并心上提起天上规诫的信仰,也要实行,使你已经能当天主的宫殿。」
「是的,我愿意。」
灰发神父伸手放在他的头上,呼求天主圣神降临到他的心灵,并拯救他于魔鬼之手,赋给他圣神的恩宠,使他脱离万恶,而爱好天主的诫命,日日在善功上进步。
神父轻微捏住特里脸颊,后者当即张开嘴,前者将一点盐放入口中说。
「你接受智慧的盐,以作你得常生的赎罪之祭。」
他接着划出十字。
「祝你平安,然后念一端经,求天主赏赐领洗的始终保全,不犯罪过,并忠信修德,好能得到永生的福界。」
主礼:进教之佑。
众人:为我等祈。
神父伸手再次触摸其头祝福,预许圣教会的保障,并求天主光照圣化领洗的,并叫他拿着领带的一头伸手将少年扶起。
「你进天主的圣堂来,好同基利斯督得常生的份子。」
此时该齐唱圣歌,前排北境各地的贵族领主有的冷眼旁观,有的昏昏欲睡,有的则是宛若看一出闹剧,但此刻虔诚的信徒位列多数,圣咏自后方高唱回荡圆形厅堂。
主礼:全能仁慈的天父,我们为这些慕道者感谢你,因为你多方照顾,使他们今日在教会面前,响应你的感召,且印上你圣子的十字圣号。现在,我们求你,常以十字架的德能保护他们,帮助他们学习主基督的教导,遵守他的诫命,来日得到永生。因你的圣子、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他和你及圣神,是唯一天主,永生永王。
全体:阿门。
傅油礼开始,蓝眼神父问。
「你弃绝魔鬼吗?弃绝他的一切异端吗?弃绝他的一切世俗繁华吗?」
「弃绝」
此时台下诗班席位隐隐有些许嘈杂传出,但坐在第一排的枭鹰伯爵只是一个锐利的回头便止住了所有喧嚣。
「我因耶稣基利斯督我等主,给你擦永福的圣油,使你得享常生。」
神父用十字的形式在领洗的肩背上擦圣油,接着摘下紫领带换上白色,问领洗的说。
「你信全能者天主,圣父圣子圣神,及基利斯督所默示的各端道理吗?」
「全信。」
此时众人齐念《小悔罪经》
「圣丹尼斯。」
神父一边叫着领洗的圣名问道,一边从圣洗池。
「你愿意领洗吗?」
「我愿意。」
神父扶着少年的头,一连三次用十字的形式倒水说。
「我洗你因父及子及圣神的名字。」
领洗以后,神父在领洗的头顶上擦圣油作十字形,神父边擦边念经说。
「全能者天主圣父,我等主耶稣基利斯督,由水及圣神复生了你,给你赦了一切的罪恶,亲自傅你永救的圣油,因一样的我等主基利斯督至于常生,阿门。」
「举心仰望基利斯督的国,普通惟有国王是傅过油,就如达味圣王因先知给他傅油得了王位,新教友应当在基利斯督的国中同天主一齐为王,傅油原是作王的证据,傅油时作十字形,领了洗的人所最依靠的基利斯督,是被钉十字架死的。」
这句话不该在这儿,特里有些疑惑抬头,却恍然中看见眼前灰发神父蓝瞳右眼变为星状,里面好似深渊……
「和平与你相偕,犹如基利斯督在自己复活后,希望并赏赐宗徒和平,道些话解说领了洗的人,因赦了罪及一切的罪罚,同天主好了。」
少年猛然从恍惚中惊醒,只见司铎已将代替白衣的白布举到面前。
「你接这个白衣,并佩带在吾主耶稣的门前,以得常生。阿门。」
特里只得接住,随后司铎将一旁燃烧的银烛台递上。
「你接此炎热的蜡,谨慎保存你所受的洗;遵守天主的诫命,以便主子来行婚礼时,你能前去迎接,并在天国的大厅中同一总圣人,共享常生于无穷世。阿门。」
当他接住之时意味着一切礼毕,所有人起立,无论尊卑信仰与否。
「全能的天父,求祢藉圣神印记,使这些子女成为祢圣子的活的肖像。你们是世界的光;建在山上的城,是不能隐藏的。人点灯,并不是放在斗底下,而是放在灯台上,照耀屋中所有的人。照样,你们的光也当在人前照耀。(玛5:14-16) 以上所求,因我们的主基督。」
神父环顾四周,最后向着特里庄重肃穆道。
「进教之佑」
无论如何,青年低下高昂的头颅,右手抚在胸口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已然没有回头之路,祷告回荡。
「为我等祈。」
无人应答。
副卷·夜鸦堡 完
好家伙,这个负责洗礼的神父怕不是来传达神谕的
看来莱纳德还挺钟意这个儿媳妇的,说来也悲催,紫发少女获得了家主,长姐,骚隼,管家等人的认可,独独被自己的未婚夫所不接受,而为了未婚夫的父子的和睦还得卑躬屈膝苦口婆心劝说,哎,希望在蔷薇庭紫发少女能占着点主场优势反击一下某个“负心汉”吧,当然不是扯某人后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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