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清晨,东方第一道阳光刺破北海地平线上那斑驳云层,夜鸦堡钟塔的晨钟即刻鸣响,响彻城堡,稍后便是堡下礼堂的钟声从护城河对岸的常青园林伴随着「耶和华啊,早晨你必听我的声音;早晨我必向你陈明我的心意」(诗5∶3)晨祷声传出,最后便是小镇领主圣堂的日恩启钟——自建成千年来未曾缺过。各地钟声彼此交融,共同组成浩瀚乐章……


但图腾堡历来与喧嚣无缘。


长剑挂腰,短剑藏背,至少这次他并非手无寸铁,但仍人宰割的事实会有改变吗?特里带着疑问驻足环视四周,巴伦家族最隐秘最珍贵乃至最为古老的圣地就这么展现在他眼前。


前世走南闯北,法师总协会的诺萨琉璃塔、圣判庭的圣伯禄厅、巅峰神圣帝国水晶谷的霞光堡、诗亚歌罗亚城的碧落宫还有青罗的繁星圣殿等等人类在建筑这一领域所能抵达的极限,他差不多都待过相当一段时间。要说起来履誓律法的『装修风格『确实更偏向它的前辈诺撒塔和圣伯禄厅的浑然天成,却远没有二者所竭力展现的那种凡人无可比拟的宏伟神圣感、妄图比肩神明的权力欲,馆中馆那近乎无限的空间里唯有淡淡的缥缈乃至虚无。


没有壁画、油画、图案装饰、浮雕、马赛克和雕刻饰物,只有一句刻于白木上的北地古语『孤为翼,谦为眼』;没有闪闪发光、流光溢彩和眼花缭乱,唯有灰白浮木攀岩附石,图腾枝蔓纵横交错,法虹银灯点缀其上,星辰明月繁复在下;没有金银、象牙、宝石、华衣乃至乐器,仅有浩如烟海的篆刻木板、深刻石字、手抄卷轴、包铜古籍和破碎符咒。


「嘤~」


『律法管理员』终于注意到他这个不速之客,成群结队地踩着图腾木的根枝,身上的各色羽毛仿若琉璃,爪下踩着零落的白木碎屑,锋利的角喙则在灯光下好似碎钻,不过一会儿,卡西利亚猎隼便将少年团团围住,特里警惕环视周围双双鹰瞳,右手贴近腰侧……


「啾!」


黑色的翼随着黑色的风,夜光的啼鸣让群隼散了开去,特里目不转睛凝视它翅膀一侧。


「受伤了?谁干的?」


猎隼满不情愿地叫了一声以作回应,随即转过身,露出藏在羽后的『始作俑者』,带着双足镣铐和头罩的血银。


「啾~」


血银只能发出委屈的叫声,依稀凭着主人近在咫尺的气味,蹦蹦跳跳地靠过去,特里向上伸出手直接一把抓住脚踝。


「嘤嘤嘤!!!」


少年像抓鸡一样把血银单手提起,惹得幼隼只得拼命挣扎摇头晃脑,但其主人毫不在意地查看它本该系着信筒的脚踝。


那里空无一物。


「信还在写着,人也在地儿,不用担心。」


声音仿佛自岩石深处、地底树根传出,特里转头看去却一眼望不到头,感知沿着图腾木而去,然而只有虚空,随即一阵符文银光自脚底闪现,眨眼间他便来到了嵌入石壁的图腾木书架前边,熟悉的背影在眼前攒动,他本能握住腰侧,摸向背后,但此刻站在架子前边的莱纳德·克伦弗·巴伦没有回过头,依然面朝由层层皮革封面、铜铁扣搭的沉重典籍组成的书墙,两侧精美的青铜法虹灯台里伊诺金灯芯足有小臂般粗长,亮着千年前的魔力光辉。


不同于绝大多数一天至少换三次衣服的贵族,巴伦伯爵依旧是那套无袖盾章皮革马甲,不过倒是里面倒是把羊毛长衫换成了勉强配的上身份的锦缎长服,他合上手中书籍,转过身,接着仔细打量儿子一番。


「三天一封,对吗?」


特里很想说不,却毫无意义,他只得保持沉默,谈话开始就让出主动权再糟糕不过,但此时不同往日,在路上他已想过无数可能,所以少年脸上表情平静且淡然。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一天禁闭的效果倒是不错,还是说你觉得我在诈?」


莱纳德丝毫不在意,自顾自解释道。


「要知道模仿字迹和解析暗号也算康罗师傅的看家本领,你的那点魔法小把戏我手下也有祭祀分析。」


「事必躬亲者是庸才,伯爵大人。」


少年的话平淡,从中听不出愤怒或是焦急。


「显然您一如既往的『贤能』。」


「贤能,呵。」


伯爵将书举起,一只猎隼疾驰飞来,擦过肩边抓走书籍,随即物归原位。


「书上记载的历史告诉我们贤能是国王领主应有的品格,但那是用墨水写就的历史,是死的历史。」


莱纳德轻叹一口气。


「活的历史却用鲜血书写,而它告诉我们好人往往成不了国王领主,成也大多恶名留史,坏人倒可能当好国王。」


「凡事总有例外。」


「我不喜欢例外。」


夜鸦堡伯爵垂下双眸。


「十二年前卡特二世为巩固王权,妄图依仗刚刚突破史诗上位的堂弟瓦尼亚公爵强行推行《羊毛法案》,引得天怒人怨、民间哀声载道,整个王国上下无一不反,穿袍贵族和持剑贵族纷纷放下成见联合,琴斯公爵率先揭竿而起,而巴伦家族作为曾经北境联盟之首也当响应反抗不公……这就是我妹妹,你的小姑,玫爱尔·琴·巴伦的谏言,就在这里,她单膝跪地……」


莱纳德从怀里掏出银戒,随即叹出一口气。


「以渡鸦之影的身份向我请求由她带领十二名影爪突袭永存堡放下吊桥,从而让联军能顺利渡过桑松长桥直击蔷薇庭结束一切。」


巴伦伯爵握手成拳,将银戒捏在手心,难得愤然道。


「胡闹,完全是胡闹。」


「所以你没答应她?」


特里难得惊讶。


「因为那毫无意义,那妮子生来便不服管教,所以我直接下令将其她软禁,可未曾想……」


面前这个号称『冥死枭鹰『的男人在面对最不堪回首的过去时也如小孩怕黑,他声嘶力竭地辩解。


「那时她才刚刚生产不久,孩子还没断奶,所以我大意了。更何况当时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罗伯大人和哈维大人在阵前互相嚷嚷个不停,我以清君侧的名义说服前者出兵,而伊格家族和我的亲兵该由哈瓦那大人统率,但哈维大人在召集军队时脑子一热,招兵演讲的内容竟然变成他将亲自披褂出阵!迫于形势和这些年来对鹰眼城的亏欠,我只得答应,哈瓦那大人转为幕僚,但弟弟不像哥哥,招摇善言的同时又为人高傲虚荣,丝毫不肯在联军统帅的名头上让步,哥哥也管不住弟弟,营帐内从此争吵不断,搞得每天我都为他们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分心。而在调兵遣将的同时我还得注意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情况,坐镇夜鸦堡和呼啸湾以防趁北境兵力空虚之际遭到后方偷袭,还有凯恩斯家族那边,格雷·霜铁·凯恩斯非要拉上他们几百年都没变过的老古董部队『碎颅战车『,直接导致运输辎重车队的牲畜数量严重不足,搞得双轮战车的行军速度竟然比不上步兵,足足在冰海临原耽搁了两周之久。此外,我还得通过白爪塔那边时刻关注迪昂公爵的动向,最后就是桑松家族这边,喜欢做买卖的乔治·桑松这次也不例外,拿捏着关系全王国人的命脉跟我讨价还价。」


莱纳德深深叹出一口气,随后以极其厌恶的口吻说出自己内心最诚实的话。


「我从未求过这个位子,玫爱尔更该做家主,渡鸦之影才是我的归宿,但……」


「可惜没人能得偿所愿。」


特里淡淡接上话。


「是的。」


伯爵凝视儿子,摊开手掌,露出银戒,他重复说。


「无人可以得偿所愿。」


警惕软弱,钢言至坚,特里默念,郎心如铁,绝不动摇,腰侧银金长剑微微颤抖。


「我做出无数牺牲。」


莱纳德转头向律法深处走去,他朝后挥手示意跟上,特里短暂思索便跟了上去。


「但大多牺牲他人。」


伯爵一边背着手一边说,跨过一桩桩宛若白石黑字墓碑的高大书架,禁忌古籍上的禁魔铁链随着脚步微微颤动。


「为了荣耀,为了胜利,为了家族……」


伯爵驻足片刻。


「为了家人。」


然后他不再犹豫,但身旁少年却遁入彷徨。


「为此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就算牺牲毫无价值、事情永不如愿、结局终归徒劳,我依旧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狠不下心那就各自退一步吧,特里陷入沉思,少女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心中的那番固执好似有所撬动。


我向你保证,寒夜下,他发誓,我向你保证,没人会伤害你,少年叹了口气。


「不得不说我确实赞同这一点。」


「那我们父子二人就还有的谈。」


莱纳德闪电般迅速接下话。


「我拒绝了上一任影子家主的提案,最后酿成悲剧,所以这次我决定不再重蹈覆辙。」


别听说什么,要看做什么,特里回顾费尔利丘陵的所闻所见,这其中的忏悔到底有多少真心?他又忆起童年天真无邪的少女试图往自己那一头银发上抹蛋黄颜料的场景,确实有些事情最好永远掩埋。


脚步声回荡在这无垠的空间之中,他做出了回应。


「怎么说?」


恍惚中,他不知是看到自己父亲在笑还是……


命运的微笑。


·新圣历441年,白铃与苍银之月的第九日,圣丹尼斯祭日,将临期第二主日。


举行坚信礼的地方在堡下礼拜堂,众人穿过满是浮雕壁画的前廊,汇聚中堂。


古理石的圣坛屏前,头发灰白的阿德里安神父身着象征补赎的紫色窄袖束身祭袍,腰系亚麻圣索,背对讲道台而立。


身着简服的特里·杜·巴伦先身居堂门外,这表示外教人不能进堂,如同亚当和他的后代被逐出了地堂,同样没领洗的没有天主的宠爱,不属于基利斯督的羊栈。


进堂礼开始。


主礼: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


众人:阿门。


主礼:各位兄弟姊妹,愿天父的慈爱,基督的圣宠,圣神的共融,与你们同在。


众人:也与你的心灵同在。


少年跟随提着香炉的辅祭跨过道道拱门,走到圆形中堂中心的圣坛前双膝跪地。


不一会儿,司阍合上门扉,助祭或提香炉,或捧圣经,或站立身后,阿德里安神父转过头,以庄重严肃的口吻开口,


主礼:慈爱的天父,我们聚集在祢台前,为即将领受坚振圣事的兄弟祈求圣神充满。请垂听我们的祈祷。


众人:求祢俯听我们。


主礼:请为教会祈祷。求圣神坚固所有领受坚振者的信德,使他们在生活中勇敢为基督作证。


众人:圣神请降临,更新祢的子民。


执事:请为新领坚振者特里·杜·巴伦祈祷。求圣神赐他智慧辨别天主旨意,赐他勇毅面对世俗挑战。


阿德里安神父上前触摸少年肩膀,蓝色瞳眸深邃而看不见底,他问。


「你的天上主保是何人?」


少年碧眼清澈见底,他答。


「殉教者主保圣丹尼斯。」


「你向天主的教会求何?」


「求信德。」


「信德与你有何好处」


「得常生。」


「那么你既要得常生,该遵守规诫,全心全灵爱你的天主及爱人如己。」


「是的,我愿意。」


神父三次在少年脸上哈气凭此呵斥污秽之神离去,接着用大拇指在其额上及胸前划十字圣号。


「你接受十字圣号在额上并心上提起天上规诫的信仰,也要实行,使你已经能当天主的宫殿。」


「是的,我愿意。」


灰发神父伸手放在他的头上,呼求天主圣神降临到他的心灵,并拯救他于魔鬼之手,赋给他圣神的恩宠,使他脱离万恶,而爱好天主的诫命,日日在善功上进步。


神父轻微捏住特里脸颊,后者当即张开嘴,前者将一点盐放入口中说。


「你接受智慧的盐,以作你得常生的赎罪之祭。」


他接着划出十字。


「祝你平安,然后念一端经,求天主赏赐领洗的始终保全,不犯罪过,并忠信修德,好能得到永生的福界。」


主礼:进教之佑。


众人:为我等祈。


神父伸手再次触摸其头祝福,预许圣教会的保障,并求天主光照圣化领洗的,并叫他拿着领带的一头伸手将少年扶起。


「你进天主的圣堂来,好同基利斯督得常生的份子。」


此时该齐唱圣歌,前排北境各地的贵族领主有的冷眼旁观,有的昏昏欲睡,有的则是宛若看一出闹剧,但此刻虔诚的信徒位列多数,圣咏自后方高唱回荡圆形厅堂。


主礼:全能仁慈的天父,我们为这些慕道者感谢你,因为你多方照顾,使他们今日在教会面前,响应你的感召,且印上你圣子的十字圣号。现在,我们求你,常以十字架的德能保护他们,帮助他们学习主基督的教导,遵守他的诫命,来日得到永生。因你的圣子、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他和你及圣神,是唯一天主,永生永王。


全体:阿门。


傅油礼开始,蓝眼神父问。


「你弃绝魔鬼吗?弃绝他的一切异端吗?弃绝他的一切世俗繁华吗?」


「弃绝」


此时台下诗班席位隐隐有些许嘈杂传出,但坐在第一排的枭鹰伯爵只是一个锐利的回头便止住了所有喧嚣。


「我因耶稣基利斯督我等主,给你擦永福的圣油,使你得享常生。」


神父用十字的形式在领洗的肩背上擦圣油,接着摘下紫领带换上白色,问领洗的说。


「你信全能者天主,圣父圣子圣神,及基利斯督所默示的各端道理吗?」


「全信。」


此时众人齐念《小悔罪经》


「圣丹尼斯。」


神父一边叫着领洗的圣名问道,一边从圣洗池。


「你愿意领洗吗?」


「我愿意。」


神父扶着少年的头,一连三次用十字的形式倒水说。


「我洗你因父及子及圣神的名字。」


领洗以后,神父在领洗的头顶上擦圣油作十字形,神父边擦边念经说。


「全能者天主圣父,我等主耶稣基利斯督,由水及圣神复生了你,给你赦了一切的罪恶,亲自傅你永救的圣油,因一样的我等主基利斯督至于常生,阿门。」


「举心仰望基利斯督的国,普通惟有国王是傅过油,就如达味圣王因先知给他傅油得了王位,新教友应当在基利斯督的国中同天主一齐为王,傅油原是作王的证据,傅油时作十字形,领了洗的人所最依靠的基利斯督,是被钉十字架死的。」


这句话不该在这儿,特里有些疑惑抬头,却恍然中看见眼前灰发神父蓝瞳右眼变为星状,里面好似深渊……


「和平与你相偕,犹如基利斯督在自己复活后,希望并赏赐宗徒和平,道些话解说领了洗的人,因赦了罪及一切的罪罚,同天主好了。」


少年猛然从恍惚中惊醒,只见司铎已将代替白衣的白布举到面前。


「你接这个白衣,并佩带在吾主耶稣的门前,以得常生。阿门。」


特里只得接住,随后司铎将一旁燃烧的银烛台递上。


「你接此炎热的蜡,谨慎保存你所受的洗;遵守天主的诫命,以便主子来行婚礼时,你能前去迎接,并在天国的大厅中同一总圣人,共享常生于无穷世。阿门。」


当他接住之时意味着一切礼毕,所有人起立,无论尊卑信仰与否。


「全能的天父,求祢藉圣神印记,使这些子女成为祢圣子的活的肖像。你们是世界的光;建在山上的城,是不能隐藏的。人点灯,并不是放在斗底下,而是放在灯台上,照耀屋中所有的人。照样,你们的光也当在人前照耀。(玛5:14-16) 以上所求,因我们的主基督。」


神父环顾四周,最后向着特里庄重肃穆道。


「进教之佑」


无论如何,青年低下高昂的头颅,右手抚在胸口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已然没有回头之路,祷告回荡。


「为我等祈。」


无人应答。


副卷·夜鸦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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