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夜色侵蝕世界。疲憊的眾人退至戰場的大後方，清理出一片石頭地面並搭建臨時營地，而後在中央處築起一座篝火。

晚風似乎是原野的熟客，恣意馳騁在過客身旁而不受拘束；亮恍恍的火光也隨風而起舞。

害臊的小灰塵不敢面對熱情的晚風及營火，即便是隨風四處飄盪，也想躲過它們熱情的招呼。

他們並不隨便，即使躲起來也要躲到正確的的位置，他們咻地鑽進水杯、麵包與頭髮中。

在奇幻世界中，每個死物都彷彿有生命般。

月光傾瀉，隊員三兩圍在火光與月光交疊的地方。

短短數小時的戰鬥，卻比過去任意一周所承擔的壓力還要沉重。所有人都面露疲態，手上的麵包、杯中的清水，皆因手臂的酸楚、無力而微微抖動。

內心與身體上的壓力，都已經遠遠超出同齡人所能負荷，失去活力的他們，只能被動等待下次戰鬥。

某小團體出現了平時極不尋常的舉動：他們彼此嗅聞盔甲、外袍上的血漬。但現在並非平時，其他人也做過類似的事情。

一位女性將鼻子靠在自己的手臂上，整張臉皺成一團。

「好臭。」

她捏住鼻子的同時身體後傾，作嘔感甚至令她有將這副鎧甲扔掉的衝動。

「清水洗不掉嗎？」

她轉頭望向剛回來的另一位女性同伴。

「污漬洗得掉，」

另一位女性揮舞沒有血漬的臂甲。

「但還是會留下一點氣味。」

「真的嗎？」

旁邊兩人靠近嗅聞女性看上去乾淨的臂甲，第一次吸氣就同時露出反胃模樣。

幾人面面相覷，有人無奈的說道：「真希望能立刻換一副新的鎧甲。」

「換掉鎧甲根本是妄想，倒不如期待自己立刻鼻塞，只要聞不到就跟沒有味道一樣。」

「同意。」

幾人輪流發表意見後，都遮蔽住自己的嗅覺吃晚餐。

與他們形成對比的是另一頭落單的少女。

孤單的少女早已吃完簡單的晚餐，她輕輕闔上雙眼、抱住懷中的長劍，冷冰冰的觸感令她思念起駐地溫暖的被窩。

（這種日子何時才能結束？）

她雖有意進入淺眠，奈何周遭窸窣的說話聲激起心中的漣漪。

「一個王衛拽著三、四名不成人形的同袍……」

「比洛格班的阿席黛娜今天也死了。」

「阿席黛娜！那不是一年級的數字排名者嗎？伊利亞斯大哥跟她打過一場，連她都死了……」

「其他班都好不到哪裡去，」

（好煩。）

她倏地睜開眼睛並屏蔽住大部分的聽覺，微微抬起頭注視點綴於黑夜上的點點繁星。

（今夜的星星繼續發光著。）

她稍稍蜷縮起身體。

這些忽明忽暗的亮點夜夜陪伴她度過一個又一個艱困的夜晚。

（父親、母親他們進入夢鄉了嗎？我想這時間他們早就吃完晚餐，正躺在床上準備入睡。）

(費蘭、費娜是不是又惹哥哥生氣？笨蛋哥哥雖然經常念叨他們倆，對他們很嚴格，但哥哥什麼好東西都會留給他們還有我……）

每次她思念家鄉、親人時都會凝視頭頂的星空，穹頂的這片星空與家鄉的那片是相同的，想到這點內心便覺得踏實。

這片天空連結過去與現在、家鄉與戰場，維繫無數個分隔兩地的旅人，使他們不覺得自己是孤獨的。

沉浸於思緒時，某人輕觸她的左肩，她才發現旁邊有人。

「弗蘭洛，吃顆糖嗎？」

（吃糖？）

弗蘭洛側頭終於看清那人的面容。

（是奧格！）

弗蘭洛打從進入涅恩班起，就默默關注起奧格。

奧格是那麼的閃耀，實戰成績好、理論科目也很優秀，開朗、樂觀、善於助人……

確認來者身分後，她懷著激動的心情看向奧格的手心，好奇他會帶來什麼樣的驚喜。

（居然是我最喜歡的青檸糖！）

青檸糖是弗蘭洛笨蛋哥哥最喜歡的甜食，因為青檸樹是哥哥與哥哥初戀第一次相遇時的地方，她哥哥每每懷念那人時，都會吃上一顆糖。

自那時起，每當她哥哥買了些青檸糖回來，他都會分弗蘭洛幾顆──即使青檸糖對弗蘭洛一家是相當昂貴的甜食。

弗蘭洛小心翼翼拿起奧格手心的青檸糖。

「謝謝你。」

「不客氣，分享喜歡的東西給別人會讓自己心情更好，吃糖的人心情也會變好，好好休息！」

奧格邊揮手，邊去找下個人送去善意。

（心情更好嗎……）

視線看回手裡淡綠色的硬糖，她感覺心裡暖洋洋的。

弗蘭洛吃下糖果，酸甜的味道緩緩流出。

這時她眼角餘光瞥見奧格又送給其他人糖果，不過每個人的糖果都不太一樣，有的不甜、有的不酸。然而接下來一陣宏亮的嗓音重新吸引她的注意力。

「朋友們，想必大家都沒吃飽吧！」

（我終於說出來了！）

席敦嘴巴開開合合幾次後才說這句話。

他雖然臉皮有點後，但要在這種情況下大聲說話仍需要更多勇氣。

（那人是席敦？他怎麼突然問起大家？）

席敦背後的弗蘭洛，面露詫異看向席敦。

「大家吃膩了駐地天天供應的白麵包與餅乾嗎？想不想試試看今天自己親手打獵來的角狼肉！」

越來越多人的視線匯集在篝火邊，看見兩個本應不會湊到一塊的人。

「站在席敦旁的是樸平！？」

席爾達臉上露出詫異，兩人在隊伍行動時沒說過幾次話，難以想像他們私底下有交情。

妮雅突然說道：「樸平、席敦那三人一起扛下幾十匹角狼。」

像是意識到什麼，席爾達輕拍雙手：「沒錯。」

兩人遠遠觀望其他同伴的反應。

「吼？」

懷特、伊南琪一臉震驚。

奧格、弗蘭洛以及另一群同伴彼此對視。

席敦開口後的七、八秒內，其他人都沒有回應他。

風刮過植被的摩擦聲、篝火劈啪聲格外鮮明，尷尬的氛圍讓臉皮厚的席敦臉色脹紅。

「當然好！」

緹莉具特色的嗓音吸引下一波的目光。

其餘沒有動作的隊員們看見緹莉、瑟西娜與洛傑三人朝樸平、席敦兩人，以及兩人附近、蹲在角狼屍體旁的海茵藍及羅因。

「難得逮到這麼多角狼，吃幾隻試試看也不賴。」

奧格手指搓揉鼻子，也朝他們走去。

「一隻角狼至少值七枚銅幣，我可不會放過這個蹭食物的機會。」

「既然材料由你們提供，那我來幫角狼放血。」

「我也來幫忙！」

一個個的隊員都起身靠近他們，樸平、席敦相視一笑，加入支解原材料的行列。

「烤肉怎麼能沒有香料呢？」

隊員們發自內心、盡自己所能的提供協助，他們這副團結的模樣連在戰場上都看不見。

（身處在這個重新建構出來的環境中，每個人都如白紙一樣。）

「你們兩怎麼突然想招呼大家吃烤肉？」

緹莉好奇的詢問。

「也沒什麼理由，就是看大家悶悶不樂的。」

樸平摸摸後腦勺，靦腆的露出笑容。

「我就不一樣，最大的快樂是分享食物！」

席敦說完後，起身準備下一輪的燒烤。

「我看你就是想引起雪莉小姐的注意。」

羅因、海茵藍嗤笑著。

後來樸平、羅因各拿著一根細木棒講述彼此的糗事；海茵藍、弗蘭洛、妮雅、伊南琪討論隊內的哪個男生最溫柔。

奧格發揮自己的專長，為同伴們獻上幾曲家鄉民謠；席爾達放下身段為大家跳舞助興。

這是伊利亞斯小隊成員們，第一次這麼投入在團隊活動上──即使這個活動很輕微。

可能是對生命有更深刻的體悟，也可能是基於其他理由，淺薄的尊重在所有人之間悄悄建立。

（這次危機，也是學生們提早成熟的契機，只要能度過這起事件，他們收穫到的絕不僅僅只有戰鬥經驗。）

隊員之間不分階級、性別的勾肩搭背，大家暢談起對學院未來的願景與美好人生的想像。

這些都被身為局外人的洛傑看在眼中，些微刺痛了他的內心。

（味道馬馬虎虎，還有點腥味。）

由於洛傑思考需要很多腦力，他就近拿起三串剛烤好的肉串一口吞光，而後單手插腰、舔拭嘴唇後扔掉細木棒。

這些全被某人看在眼中。

（那傢伙只享受成果沒付出任何勞動！）

「僕人，快來幫忙串肉串。」

席敦拿出十幾根削好的細木棒想要遞給洛傑。

洛傑對席敦露出鄙夷的眼神轉身試圖離開，席敦沒多說一句話，立刻抄起手邊還沒削成木棒的樹幹作勢要敲下去──

「還想跑！」

瑟西娜在不遠處見證事情的始末，心中暗暗記下些什麼。

「瑟西娜，你有看到伊利亞斯嗎？」

「哥哥？」

瑟西娜眨眨眼，這才想起自己還有個哥哥。

稍早前。

伊利亞斯協助搭建篝火、臨時營地後，獨自離開隊伍。

他倚坐在不遠處的岩石邊，望向篝火的雙眼盡顯疲態。

（兩小時候又要回去前線，要趁這段時間好好休息。）

打了個哈欠後，睏意便衝破包圍大腦的身體酸楚，直擊意識深處。

搭。

附近忽有非自然的響聲，警覺心倏地讓伊利亞斯精神抖擻。

（是什麼？）

快速掃視周邊後，這才放下戒心。

（或許是我聽錯了。）

眼皮再度閉合。

「在看什麼呢？」

雪莉傳到耳邊的說話聲令伊利亞斯大腦停宕，連眼皮閉合、呼吸運動都短暫停止。

「抱歉，打擾到你。」

（是雪莉班長……能輕易來到我附近？興許是我的狀態不好。）

「沒關係，妳有事情找我？」

「對。」

雪莉收起微笑，一臉嚴肅地開口。

「戰場情況不樂觀，因為一個特別的野獸。」

聽到這，伊利亞斯全無休息的想法。他站起來直視雪莉的雙眼：「是下午那頭古角狼？」

雪莉點頭。

「古角狼很可能是主導這波獸潮分支的『王者』，至少有十頭的四級角狼臣服於牠。」

「中階的角狼！？」

「沒錯。」

雪莉認真的回答道。

角狼在過去的紀錄與文獻中，僅有極少數個體被評為中階，然而這波由古角狼率領的獸潮分支卻擁有不少中階角狼。

（詭異，有太多詭異的地方。）

伊利亞斯甩了甩腦袋，不再試圖糾結這點。

「上頭有想解決牠嗎？」

雪莉輕錘胸甲三下後說開口：「傍晚前有個王衛團嘗試去刺殺牠，王衛攻擊開始沒多久就失去動靜，很明顯沒有成功。」

（派普通的王衛去對付牠根本是送死。）

伊利亞斯皺起眉頭：「沙緬方面軍沒有更強的戰力能對付牠嗎？」

「要確保擊殺，只有沙羅斯基大人跟他的護衛隊可以，但……」

「我知道了。」

他雙手一攤：「要戒備幕後黑手，對吧。」

雪莉微微低頭，默認了伊利亞斯的話。

（哪有這麼多幕後黑手，我看沙羅斯基那傢伙分明是怕死！）

伊利亞斯心中對沙羅斯基全身上下都罵了個遍，千言萬語化為一句嘆息。

他從未見過沙羅斯基出手，來到沙緬方面軍的幾周甚至都沒見過沙羅斯基五次。

（這樣也好。）

「雪莉，古角狼在哪裡？」

「牠經常在希茹河附近出沒，大致活動範圍是比桑團到錫尼歐團。」

（錫尼歐團──原來牠曾出現在這附近。）

伊利亞斯朝東方的一個光點望去，那邊便是錫尼歐團。

「決定了。」

「什麼？」

伊利亞斯回頭盯著雪莉的雙眼。

「我要獨自殺死古角狼。」

「你說什麼！？」

（他哪來的勇氣？）

「我會親手斬殺那匹狼。」

「不，我不會同意你。」

「妳一定要同意我。」

「我不能！伊利亞斯！你是伊利亞斯小隊的隊長，你要拋棄你的隊員嗎？」

「我相信我的隊員們。」

「不！你是王族，我不能答應你去冒險！」

「古角狼每多活一天，就會有無數的軍人死去。我身為王族，更應該解決那個麻煩。」

「那不是你的責任。你是王族，但更是一個軍人！你有更重要的任務，不能白白死在牠的手中！」

「雪莉。」

伊利亞斯緩緩靠近她。

「妳覺得我會輸嗎？」

伊利亞斯挑起眉毛，一臉平靜的注視雪莉脹紅的臉頰。

「我……」

雪莉無法判斷。

伊利亞斯這幾周展現出的戰鬥能力超出自己的預期，在實戰經驗累積下，她都無法肯定要是自己全力出手一定能戰勝伊利亞斯。

猶豫一陣後，雪莉咬住下嘴唇。

「好吧。但你要帶上洛傑、緹莉還有瑟西娜三人。」

「嗯？」

「就算你能戰勝古角狼，也需要有人指引你回來。」

（迦亞斯……有他在，伊利亞斯就不會出意外。）

雪莉面色恢復平靜說道。

「好吧。」

伊利亞斯悻悻然說道。

（有洛傑保護她們倆，我就不用分心她們的安全。）

兩人達成默契時，緹莉舉著幾根東西靠近。

「伊利，過來嚐嚐烤肉！」

伊利亞斯轉身時，聽見雪莉細微的話語。

「加油。」

他輕輕點頭，大步邁向朝自己招手的緹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