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兩人離開一段距離時，後方開始傳來轟隆隆的奔跑聲。

果然牽制不了多久。

「給我滾回來！」吼聲如響雷般撼動兩人的幼小心靈。

伊利亞斯現在才意識到最重要的問題──體力。各處肌肉發出哀號、精神上的疲倦更是吞噬掉憤慨，求生意志漸漸消沉。

（我盡全力了，對吧？）

腳步漸漸停下、後方動靜愈發靠近。

「抱歉……我跑不動了。」

男孩放下女孩後頭低低的，只覺得眼眶濕潤。

緹莉一瘸一拐地走到伊利亞斯面前──雙手托起他的臉頰。

「你道什麼歉？該道歉的是我。」

「不。是我沒能帶妳回去……」

「但你願意帶上我這個累贅！」

（累贅？不，妳才不是累贅！雖然妳幫不上什麼，但……沒有妳，我根本跑不了這麼遠，也許跑沒幾步就放棄了。）

（是妳，賦予我活下去的動力──）

「我從頭到尾都像個拖油瓶，要是你拋下我──」

伊利亞斯打斷她的話。

「對，妳真該道歉。要是妳能嚇跑那頭狼，我們也不會這麼狼狽！妳的衣服又髒又臭。」

他朝她吐了吐舌。

「你才又髒又臭！背後都是汗臭味、我要被你熏死啦～」

緹莉捏起鼻子，裝出他很臭的樣子。

「吼！」

白狼已出現在肉眼可及之處。

「謝謝你。」

緹莉抱住伊利亞斯。

我才要謝謝妳……

（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真的、真的不想死。）

（我還有好多事情沒做、還有好多要話跟她們說。）

伊利亞斯燃起對死亡的恐懼，但視野邊界，如死神般的白色身影已近在咫尺。

從出生到誕生紀念會；從認識緹莉到解析儀式；從解析儀式到進入森林。遇上的人事物如跑馬燈般一閃而過，這段迎向的時間似乎特別漫長。

（一切都結束了？）

最後的瞬間，一聲嘆息出現在腦海中。

世界彷彿戛然而止、萬籟俱寂，就連伊利亞斯自己都動彈不了、僅有意識仍然活動。

白光耀眼，眨眼後他發現自己來到一處純白空間。

（發生什麼事？緹莉呢？白狼在哪邊？）

恍神片刻後，伊利亞斯才注意到空間內飄浮著一位黑髮黑瞳青年。

青年雙手交叉抱胸、臉上寫滿無奈。若仔細審視，便能發現青年與伊利亞斯間有不少相似處。

「你來了。」

聽到青年的嗓音，伊利亞斯立刻認出嘆息聲也是他發出的。

（我也飄在空中，身體還能動。）

「這裡是？」

「我不確定。」青年朝伊利亞斯攤手後接著說道：「至於我……我叫做白川鳶尾。」

（白川、鳶尾？這是什麼奇怪的名字？）

「不過我有個猜測，或許這片區域是我們的精神空間。」

「我們的？」

「是。」

鳶尾停頓、似乎是等待伊利亞斯提問。

（對了，他怎麼知道我是誰？）

「不問問我是誰嗎？」

「你是伊利亞斯──畢竟我也曾以『伊利亞斯』的身分，活動過一段時間。」

「你說什麼！？為什麼你能使用我的身分！」

見伊利亞斯臉頰脹紅，鳶尾揮舞手掌。

「別緊張。」

「我怎麼不緊張，你這傢伙趁我不注意時使用我的身分，現在還把我抓進精神空間內！」

「哎。」鳶尾對他翻白眼後，朝他飄過去。

我是你、你是我；我們屬於同個靈魂，卻是不同輪迴的記憶載體。你不是我、我不是你……

 

（你是我，你又不是我？）

「這句話？」

「你記得剛出生時的記憶嗎？」

「沒有。為什麼要問我這個？」伊利亞斯瞇起眼睛，對鳶尾的疑惑漸漸加深。

「因為……我有你缺失的那些記憶。」

鳶尾恰巧停在伊利亞斯面前，伸出手掌拍拍他的腦袋，數不清的畫面如走馬燈般在腦海中不斷播放──

父王、母妃堆滿笑意地輪流抱住自己；

哥哥姊姊們圍在自己身邊；

拉芙臉上掛著假笑、偶爾會流露出恐懼；

【沒錯，我穿越到異世界了。】

（這是什麼語言，為什麼我會說出這句話？這句話的意思……）

（好多、好多，好多的過去都不是我！為什麼，為什麼他要搶走這些？這些明明都屬於我！）

「我也不清楚是『我搶走你』的人生，還是『你搶走我』的人生。」鳶尾苦笑著。

「從結果來看，是我搶走你的人生。畢竟我逐漸被那具身體排斥，最後連進去都不行了。」

（活該！你活該！誰讓你要搶走我的童年！）

「我以為的古神、古神文字，都是你……？」

「是。」

（拉芙姊偶爾問我小時候是不是看到幻覺，也是他造成的！？）

「拉芙姊問我記不記得以前，難道是指你活動的那段期間……」

「是我。」

「你能看到我看見的一切？」

「是，卻也不是。只有在特定時候我才能看清楚，大部分時間我都處於沉睡、朦朧中。」

伊利亞斯深吸一口氣後，緩緩說道：「為什麼你要告訴我這些？是你把我抓進來的。」

「後面的問題是：因為你快死了。」

「我當然知道！前面的問題呢？為什麼不回答我！」

「我需要你，需要你幫助我。」

（如果不需要我，他還會出現在我面前嗎？沒空想這些，至少他現在需要我。從踏入這個空間開始，我一直處於被動。我不能再陷入被動。）

「為什麼我要幫助你？」

「這是雙贏的局面。」

「雙贏？贏得只有你吧。」

伊利亞斯冷笑兩聲，鳶尾沒聽到似的接續說道：「你需要幫我找到我哥哥：白川菖蒲。」

「我不要。」

「你別無選擇。」

「我當然有選擇，再說我出去後就要被那頭白狼咬死，還談什麼找人？」

（我跟你都要死了，還想讓我找人？呵呵呵。）

「我說過了，這是雙贏的局面。你願意答應我，我會給你一份禮物、一份能幫助你逃脫的禮物。」

（逃脫、禮物？）

回想起踏入精神空間前的景象，伊利亞斯知道單憑自己，絕不可能從白狼嘴中生還。

兩人相互對視，時間流逝不知已過去多久。

「猶豫什麼？你要眼睜睜看著緹莉死在面前才甘願嗎？留給你思考的時間不多了。」

「你、可是你偷走我的過去。」伊利亞斯握緊拳頭。

「這一點我很抱歉。我自己也無法控制什麼時候出現，況且我把這些記憶都送給你了。」

（他也無法控制？）

手鬆開些許。

「我只需要你留意我哥哥的消息，在某個時刻讓我與他見面就行，不是讓你為我而生。」

鳶尾這句話，幫助伊利亞斯下定決心。此時此刻，唯一能寄託的也只有他的『禮物』。

「好，我答應你。」

「你早該答應，拖拖拉拉的。」鳶尾輕敲伊利亞斯的腦袋。

「哎──」伊利亞斯叫出聲後，雙眼陷入呆滯。

（專屬魔法：光之翼，具有階段成長性。第一階段能夠飛翔、提升身體能力……）

鳶尾手掌翻轉，一本綠色的、封面寫上『光之翼』的小冊子憑空出現。

「我與我哥哥應該是轉生者吧？這是我轉生時得到的東西。」

聽到轉生後，伊利亞斯瞳孔聚焦於眼前。

「轉生？」

「別問我這件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轉生。我只是……只是想再見哥哥一面、跟他好好道別。」

精神世界開始晃動，兩人被震動拉遠。

「時間到頭了，你該出去面對那頭白狼。」

「等等，我還沒……」

「或許我們不會再見面了。祝你好運，我的下一世。」鳶尾露出笑臉，揮手目送伊利亞斯的身影漸漸黯淡、消失。

精神世界回歸昏暗、虛無。

「只能這樣嗎？為別人做嫁衣。」

「如果可以，我還是想活著。」

「但、我不能扼殺別人的可能性。」

「伊利亞斯，希望你不會忘記我們間的約定。」

「好想、好想再見你一面，哥哥。」

聲音漸漸被無垠的世界稀釋掉後，再無動靜。

……

伊利亞斯的視線已回到緹莉、白狼處。

（魔法拿到手了，我不尋找他的哥哥也能逃生。我真的要幫助他嗎？）

世界仍然停止，而面前如蜘蛛網般的裂痕正緩緩修復。被塞入的記憶、情感快速充實空虛的部分，伊利亞斯逐漸感受到那份缺失的情緒。

（好深重、好濃厚的執念──你們前世怎麼了？好痛苦、好悲傷……為什麼你這麼難過呢？）

裂痕剩下最後一道，伊利亞斯下定決心。

（我要找到你的哥哥，然後再當面問你這些疑惑。給我等著，白川鳶尾！）

時間繼續前進，魔力剩餘四成……不到一成。文字之間被魔力勾連在一起，形成一對潔白、卻有些透明的幼小翅膀。

伊利亞斯幾乎是瞬間便構築出魔法──光之翼。

（成功了！）

他抓住緹莉、撐開羽翼，趁白狼跳起來的間隙快速升空。

緹莉本來閉上眼睛，突然發現被抓住、一路竄升至天空，大叫一聲後嚇得昏過去。

呼──呼──狂風在耳旁飛嘯，發光的羽翼讓他們成為夜空中的光點，與此同時營地上空出現火光。

「白狼，我會回來向你復仇。」伊利亞斯沒注意到火光，眼神恨恨地掃視地面。

在白狼眼中，那副身影恍若曾存於世上的翼人族，時隔萬年再度有人類能如同鳥類般翱翔，而不是乘風滑翔。

不對勁，我的飛行速度正不斷下降。是因為魔法構築不完全嗎？但我的魔力已經見底了。

下方能看見那頭白狼，那頭畜生怎麼還不死心？

魔力只能維持幾分鐘……距離營地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伊利亞斯盡力飛行一段距離後，瞥了一眼懷中熟睡的緹莉，只感覺到胸口隱隱作痛。

如果只有我，會不會飛得更快呢？當然不會。

「誰都可以是累贅，但妳絕不可能是。」

「妳是少數願意來宅邸跟我玩的人。雖然妳最喜歡的『英雄討伐魔王』我不喜歡，畢竟我總是當魔王被妳這位『英雄』討伐。」

他露出苦笑。

「妳會跟著我一起捉弄拉芙，也會拜託母妃讓我們去王城外逛街、看看街上有趣的事情。」

我不敢想像沒有妳的日子。

「聽到妳會同行時，我開心極了；但碰上這種事情，我痛苦死了。如果妳沒跟我們進入森林……也許正在宅邸內睡覺安穩睡覺吧！」

「看呀，營地就在不遠處。營地內不再冒出滾滾濃煙，明亮的火光照亮中間那座堆成山的狼屍體，母妃她們度過危機了？」

距離營地還有足足兩公里以上，感知強化只能幫助他看見百米內的東西，更遠處只能看見模糊的輪廓。

魔力就要見底、背上的雙翼變得透明。

終究回不去嗎？

 

一切的源頭，是我自身的力量不足。

 

若我擁有足夠的力量，就不會發生這些事情。

 

力量……

 

伊利亞斯面朝天頂，看見數以萬計、不斷閃爍中的星點。一顆巨大、渾圓的白色月亮斜掛在天空中，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星空。

他瞪大雙眼嘗試將這片廣袤收入眼底，然而漸漸告罄的魔力將超人感官漸漸退回。

好不甘心。

我好不甘心。

他再度閉上雙眼，父王、母妃、哥哥姊姊們、拉芙、緹莉，以及腦海中某個看不清臉、聲音確格外熟悉的黑色身影……

眼角流下淚水，身體緩緩墜落。失重感與風聲為意識譜寫出最後的感想。

（永別了。）

陷入長眠的前一刻，周遭的狂風瞬間靜默。他感覺到一隻隻由風構成的巨大手掌包裹住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