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與他再見,是在跨年夜的前一晚。
在這段期間,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帶著他的大衣,在深夜獨自來到這座山坡上等待,但他都沒有出現。
我來的頻率從每天,變成每隔一天,再變成每周一次。滿懷期待的心,漸漸消磨成一種例行公事,就像遊戲中的每日簽到任務。
本來今晚我沒有抱著見到他的期待,我只想找個視野遼闊的地方,望著一望無際的星空,想像著地球的大都市將會在此時綻放璀璨的煙火。
我看著遠處的家家戶戶發出的微光燈火,心想著此時他會不會也正在仰望這片天空?
忽然我聽見了腳步聲。我回頭的瞬間,我看見了那張想了好幾個月的臉。
他真的來了!
我們目光交會,我壓抑著興奮說到:「好巧,你又來了!」
他的表情明顯一愣,像是沒料到真的會在這裡遇見我。驚訝中夾雜著些微的不知所措,眼神飄忽地避開了我幾次。
「你......你好啊、伊莉絲。」
他客套地問到:「今天不是過年夜嗎?怎麼會隻身一人在這裡呢?」
他努力保持從容和端莊,但那微僵的笑容和無處安放的手出賣了他。
明明自己也出現在這裡,卻反問我理由的說法,讓我一瞬間讀出了他語氣背後的不安。
我演戲般俏皮地問道:「你問得好奇怪,你不也在這裡嗎?我是想看等一下即將出現的表演。」
「甚麼樣的表演?」 他微微靠近,好奇到:「這裡離子爵的府邸有一段距離吧,看的到嗎?」
我將食指豎在唇前:「暫時是秘密,敬請期待。」
他像被這句話輕輕撩到似的,笑了一下。再次見到他的帥臉,我快壓抑不住內心了。
我隨即話鋒一轉:「那你又是為什麼過來?」
他的笑容瞬間消失,他抿了抿唇,低下頭,手指下意識扯了扯披風:「只是......出來散散心。」
「哦?身為侍從是可以隨便從晚宴中偷跑出來的嗎?」 我質疑到。
「咦?侍從?」 他似乎有些錯愕、想要反駁什麼,但是沉思了幾秒後,自嘲道:「說的也是,在他們眼中我可能比侍從還不如吧。」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比起無效的安慰,我更好奇他為什麼會這麼說:「他們是指……你的家人?」
他點點頭,聲音低啞地說:「有些人啊,哪怕你很努力,也永遠無法讓他們看到你做了什麼。在他們眼中,我做的都是錯的……而只有兄長做的事才是對的。」
他像是經過長久壓抑後,才願意將不公的現實說出口。
『為了得到某個人的認同。』
我非常能理解他的心情,前世的人生裡,我見過無數這樣的人。
同學、網路上的陌生人、甚至是小說裡的主角。為了得到一點點肯定,他們不斷努力、討好,卻一次次被忽視、否定、取代。
但是我無法對約德爾說出一句安慰。
我想我應該曾經也經歷過,曾經也渴望過被誰看見、被誰肯定,可是後來,我放棄了。
有人說:「沒有期待就不會失望。」 所以我開始對別人不再抱有期待了。
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現世......好像不是......
恩......我已經記不得了。
我淡漠地看向山坡下說道:「想要從別人那裡獲得價值......是很累的事。有時候你想要他們認可你,你就必須遵從他們的遊戲規則走......可最後也許你還是失敗了,甚至在這個過程中,你也會變成不是原來的你。」
他忽然激動到:「你是在勸我放棄嗎?我不會放棄的,我一定會改變他們的看法!」
他的話像石子落入死水,我的內心輕輕泛起一圈漣漪。
我搖了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有時候想獲得某些東西......就必須先放棄原本擁有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消化我的話,又或是沉澱他自己的情緒。
片刻後,他再次抬起頭、拾起了無奈的笑顏:「對不起。我沒有想與你爭吵的打算,所以就到此為止、好嗎?」
他的語氣很輕,像是不想再給我壓力。
我看著他有點欠揍的厚臉皮,以前的我肯定會立刻毫不客氣地回懟他。
不過不知怎麼的,今天沒那個心情。我輕輕點點頭,算是默許了這個臨時的和解。
他鬆了一口氣,釋然地笑了。
我心裡卻突然覺得有點不值,他打算就這樣翻偏了嗎?我是什麼很賤的人嗎?
我假裝開玩笑道:「除了道歉,不應該還有賠禮嗎?」
他果然一愣,眉間立即皺了起來,顯然他沒有想到我會討價還價。
他嘆了口氣、閉上眼認真想了一下。再次睜開時,突兀地詢問到:「伊莉絲,你喜歡吃甜點嗎?」
「恩、算喜歡吧!」
他忽然心中一喜:「那、下周六我請你吃〈Brills〉作為賠禮怎麼樣?」
我記得〈Brills〉從南方王國紅起來的知名甜點鋪,在整個邊境侯爵領都只有一家分店,因為戰事,據說原材料每週都得由南方新鮮直送,價格貴得離譜。
他們主打的,是一款口感蓬鬆如雲、入口即化的厚鬆餅,每天限量出爐,排隊人潮幾乎從早排到午。
厚鬆餅通常來到下午就賣完了,於是我將它歸類為「只能遠觀」的夢幻甜點。
仔細斟酌一下它的價值,約德爾的道歉確實很有誠意。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我淡笑著。
話音剛落,一道尖銳的破空聲劃破夜幕。
我下意識抬起頭,只見一顆煙火衝破黑暗的天際,在宅邸上空倐然綻放。
璀璨的光芒照亮了天空,也將約德爾清秀的側臉照得清清楚楚。光影忽明忽滅,連他眼裡的驚訝也被點亮。
不經意安排的煙火在適當的時機,為這段尷尬的邀約添上一抹浪漫。
「這就是你說的表演?」 他微微張口:「這是你準備的?」
「是領民擅自為過年所準備的。」
「沒有上位者同意,下面的人不可能擅自行動。」 他立即反駁。
我聳聳肩:「如果你堅持認為是我安排的,隨便你去想。我可不會承認。」
又一枚煙火拖著金色尾焰騰空而起,在我們面前綻放,一瓣一瓣地散落如小型流星雨。
「那就當作是這樣吧!」 他沒有執意說服我,並且轉頭望著天空。
遠處的煙火一波波地綻放著,將整片城鎮映得宛如白日。
「還好今天有走出來,不然就看不到這樣的美景了。」
他的聲音混在煙火炸裂的餘響中,卻又那麼真切。
「我也是。」 我輕聲應道。
他聽到我的回應,我們同時轉頭、彼此的眼中倒映著同一輪煙花。
我們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