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之後過了幾天,我們的工作也逐漸步入正軌
在當地牧羊人的帶領下,我們也抵達了探礦的區域
那是一片足以用死亡之地來稱呼的土地
乾裂的黃土上散布著蒼白的礫石和深黑的沙子,白色或淡黃的氣體不時從岩石間的縫隙中冒出,四周看不到一點生命的氣息,連灌木或苔癬都不存在
空氣濕熱又黏膩,充斥著腐敗雞蛋的臭味,低窪地區有著淺灰色的水潭,汙濁的氣泡不斷從底部飄上來
隨著我們往深處走,景色又再次發生變化
整面礦層如牆面一般豎起,大塊的亮黃色脈絡在蒼白的砂石中清晰可見
「找到了」
不知道是誰說了這麼一句
眾人對視一眼,開始各自執行手上的任務
實際開始挖礦前有很多工作要做
例如標定礦區、繪製地形、確定路線、測定純度、選擇提煉方式等等,但那些跟我沒什麼關係
作為投資人代表,我的工作在當天的工作報告交上來之後才開始,在專業人員搞定之前,我都處於一種沒什麼事做的花瓶狀態
所以我決定先去和當地人搞好關係,好為之後的開採打好基礎
話雖如此,但我其實並不真正清楚要怎麼搞好關係
我在街上晃蕩,嘗試過接近一些商販或工作者,但大多數人不是當我不存在、就是打哈哈部真正理睬我
我想把這些歸咎於自己的性別和少見的髮色,但這種推卸責任並沒有意義
兜兜轉轉幾圈後,我回到了當初入港時所見的石柱附近,於是找了個無人的角落坐下來
手上拿的是路邊攤販買的鹹魚餅和淡蜂蜜酒
鹹魚餅是一種把燻鯡魚或燻鱒魚和麥粉混合後烤製的圓餅,鹽味很重、但便宜頂飽,在阿爾比昂的街頭隨處可見
我咬了一口,除了厚重的鹹味和沙沙的顆粒感外、甚麼味道都吃不出來
再嚼上兩口,甚至感覺嘴裡開始發苦、不得不灌上一口酒才能把東西沖進肚裡
「那種便宜的餅,帝都來的大小姐應該吃不慣吧?」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我轉頭看去,來人果然是大熊船長
此時的他和一幫水手走在一起,手上拿著魚叉漁網之類的工具,赤裸的上身大汗淋漓,看來是剛準備收工
「這裡的人啊,不在乎你們嘴上說啥,他們只會看你們做了甚麼」
大熊用手中的魚叉指了指後方的石柱
「就像雷夫一樣,這片土地自古以來就流傳著黃金之地卡美洛的傳說,大家都聽過但沒人親眼看到,只有雷夫果斷的揚帆啟航、真正從海的另一頭帶回了前所未見的寶物,並留給了我們這根石柱」
「從那時起,行動就是這片土地唯一相信的事」
「好運雷夫的故事我略有耳聞,但卡美洛我就沒聽說過了」
我一邊聽,一邊灌下了最後一口蜂蜜酒
「能告訴我嗎?」
大熊揚起眉毛看了我一眼,不知道他在我身上看到了甚麼特點,但他終究是鬆口了
「也好,大小姐都吃得下那種便宜餅了,我講點老故事也不算吃虧」
在大熊的帶領下,我跟著他們來到一個位於海邊的懸崖上
只見他自豪的挺胸叉腰、張開雙臂向我們展示眼前的景象
「到了,這裡就是卡美洛的遺跡」
一陣微涼的海風吹過,只見半個足球場大小的懸崖上孤零零地矗立著一座石碑和幾根石柱,其餘的地方雜草叢生、甚麼都沒有
要不是大熊自豪的表情都快溢出來,我簡直要懷疑他在耍我
「卡美洛當年可是西海上最耀眼的明珠,他們擁有與今日的帝國相比也毫不遜色的文明,有高聳的城堡、優秀的冶金技術、還有輝煌璀璨的文化」
「雖然經過千年只剩下一些詩歌,但稍微讀過的人都會震撼於那工整的對仗、精巧的押韻、還有那美妙的和弦」
「要不是當年他們遇到災難不得不搬遷,也許今天大陸的格局會完全不一樣,不過他們還是留下了這座宮殿讓後人可以瞻仰他們的榮光,即使是搬遷前最後建造的建築,也依然從中看得出其精妙的設計,尤其是那個花紋....」
就在大熊講解著卡美洛的傳說時,我卻發現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這石壁上的畫是曙光女神,那是來自光明聖教的女神、代表春天的第一道陽光,以及希望、祝福、寒夜已過等等
光明聖教與星輝神教很久以前曾是一體,即便後來分家了這些知識還是有傳承下來,因此上一世擔任神子的我一眼就能認出,怪異的部分在後面
女神的背後是一座大殿,雖然是一座恢弘的大殿,但殿中的背景卻沒有石柱、只有基座
我反覆對比了幾次,確認石碑上畫的就是這裡,女神的站位也正好是觀看者觀賞石碑時的站位,也就是我現在所站的位置
從我現在的角度看去,基座的數量、樣式、排列方式都一模一樣,連花紋的角度都一樣
那麼、為甚麼現在多了柱子?
在女神後方有個基座錯開了位置,有幾個人正從基座旁拿著甚麼東西,那也是這副壁畫中唯一的人類
是把東西拿出來,還是....?
我抬頭看向石碑後方,在相同的方向、同樣的距離,那裏確實有一個基座,石雕的花紋長年被海風摩娑,早已失去過往的精美、只剩模糊的輪廓
看著那滄桑的花紋,我不可抑制地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但同時理智也告訴我要冷靜、絕對不能衝動
我直起身體、好好的深呼吸幾次,試圖理清腦海中的思緒
如果我現在收起那個不成熟的想法,那麼古老的遺跡可以得到保全,代價是這個秘密就可能會被永遠埋葬
如果我是錯的,我們一行人就會與整個阿爾比昂為敵,不只再也沒機會踏上這片土地,甚至會徹底得罪羅納爾和所羅門
但如果我是對的....
我低下頭、與石碑上的女神四目相對
壁畫上的女神並不是面對著基座所在的位置,而是用慈愛的目光看著前方,雙手結著不同的手印、分別代表『希望』與『鼓勵』
彷彿是知道發現祕密的人必然會猶豫,因此女神沒有看著基座、而是看向了看著石碑的觀賞者,用手勢表明著她的想法
思及至此,我咬了咬牙、拔出了腰間的朔望
這是一把特殊的魔法道具,用已經絕種的魔獸骨頭製成,他最大的特性就是會隨著注入的魔力提升硬度,其性能上不封頂、可以斷鋼斬鐵
大熊發現了她要做甚麼,慌忙地跑過來要阻止,但已經來不及了
我將所有魔力注入手中的朔望,一刀劈向那個基座--
轟--
古老的石雕灰飛煙滅,直到最後一片碎屑落地,大熊的腦海都還無法接受眼前發生的狀況
直到萊利亞俯身拿起一個金屬管,他的靈魂彷彿才回到身體裡
大熊上前一看,只見基座的下方是一個黝黑的洞口,塞滿了直笛大小的金屬管,密密麻麻似乎有數十甚至數百根
「這、這是....?」
其他跟上來的水手們也傻了眼,他們在這裡生活了一輩子,也來過遺跡無數次,卻從來沒發現過這下面竟然藏有東西
就在眾人尚未從震驚的情緒中回過神時,一道空靈的歌聲響起
是萊利亞,她輕輕轉動著手中的金屬管,手指撫摸著表面的突起,詠唱出古老又莊重的旋律
大熊只聽了一小段,便陷入了另一種震驚之中
「這是、這首歌是....你怎麼會...!!!」
歌聲很快便停止了,但眾人都感覺到似乎有甚麼徹底的不一樣了,似乎沉寂已久的古老靈魂此刻終於回到了家鄉
迎著眾人驚訝的目光,萊利亞晃了晃手中的金屬管說
「這是一種古老的樂器,被稱為轉音筒」
「他的原型是戰場上的傳訊卷軸,但戰場上有太多地方不適合點火或發出聲音,因此古代人想出了用蠟的作法」
「將蠟以點字的形式點在紙上,受過訓練的人手一摸就能明白要傳達的訊息,在無光或不好開口的場合都能使用,而且蠟的熔點低,只要被摸過一次就會融化,可以有效保密」
「後來發展出金屬的作法,可以不怕火燒水浸、長期保存重要的訊息,同時密碼的種類也越加複雜,以前只有簡單的固定指示,現在已經可以保存文字和樂譜了」
說著萊利亞四處環顧了下
「我剛剛就覺得很奇怪,你說這座宮殿是卡美洛王族離開前最後建造的建築,明明災難將近不得不離開故土跑路,為甚麼在這個時間點還要建造宮殿?唯一合理的解釋是,他們要保存甚麼東西」
「我猜他們是希望有人能追上來吧?不論是當初沒能跟他們走的人民後代,或是將來來到這片土地發展的外地人」
我訴說著自己的想法,沒注意到大熊和水手們都呆愣在原地
千年了,阿爾比昂流傳卡美洛的傳說已經超過千年了,跟好運雷夫的傳說一樣都是當地人的心靈支柱
他們一直以為是因為他們犯錯,所以才被卡美洛王族拋棄
他們一面以卡美洛為榮,一面又自卑於自己被拋下了,矛盾的情懷一代代的在當地人心中流傳
好運雷夫的傳說給了他們希望,那片隔海相望的黃金之地上住著卡美洛的後人,他們能夠求得原諒、甚至回到王的身邊,重新回歸文明的光輝之下
但現在萊利亞發掘的東西告訴他們,他們沒有做錯任何事,卡美洛王從來沒拋棄他們,他們留下了線索、期望著他們能夠追上來
一種巨大的喜悅伴隨著荒誕、宛如鐵鎚般重重的砸到所有人頭上
「他們....一直在等我們....」某位水手喃喃自語的說
「我一直以為...是我們不夠好,他們才...」
砰--
大熊再也承受不住翻湧的氣血、暈了過去
在萊利亞探究卡美洛的遺產時,另一邊的羅納爾也開始了自己的行動
這裡是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房內放滿了各種圖表、文件與紀錄,除了中央的桌子和兩側的書架外幾乎沒有其他家具
羅納爾和他的秘書此時就靜靜地矗立在桌前,眼前的桌面上正展開著阿爾比昂的海圖
叩--叩叩
一長兩短的敲門聲是約定好的暗號
「請進」
進來的是兩名書記人員,他們抖了抖身上的水氣、整理好儀容才站到羅納爾面前
羅納爾擺擺手讓他們直接說正題
「殿下,我們探查了十五名派駐此地的官員住所,沒有強闖或戰鬥的痕跡」
「屋內很整潔、桌上的文件也都在,可以說有點....太整潔了,就像被人特意整理過一樣」
「也找不到任何離開的痕跡,所有可能證人的口供都很一致,『不知道甚麼時候起就沒看到了』」
「官方文件上全都是自願調職或是轉職,文件是真的、還有著他們個人的私章,但是字跡與他們此前的信件細節對不上....」
「偽造的報告,帝都就喜歡這種『一切正常』的作法」羅納爾頭也沒抬的說
兩名書記對視一眼後繼續說
「另外還有,我們前幾天遞交的軍備庫檢查申請被駁回了,直接去現場也無法進入,全部都被當地民兵接管」
「文件上也沒有任何出售給民間市場的紀錄,從紙面上看一切正常」
羅納爾點點頭,轉頭問身旁的男秘書
「小穆,總督那邊怎麼樣?」
秘書的眼中閃過一道藍色的光輝,開口時卻是清亮的年輕女孩的聲音
「總督在說謊,他知道那些官員的下落」
「在第一次你詢問的時候,總督的嘴唇緊閉、瞳孔放大、鼻翼輕輕抽動,證明他知道真相,但他選擇了隱瞞」
「他的部下們也在演戲,有人確實參與了、也有人在睜眼說瞎話,其中最有問題的是--」
「那個叫卡斯帕的對吧?」
秘書點點頭,補充說道
「他有意引導著話題的發展,甚至不止一次截斷總督的談話,根據我的觀察,他可能不完全效忠總督」
羅納爾回想著那晚暗流湧動的氛圍,贊同的點了點頭,然後將視線重新放回眼前的海圖上
「在一個民族主義興盛的島上,海盜擁有官方武器、官員集體失去聯繫、還有一個可能已經被架空的總督....」
羅納爾沉思了幾分鐘,他修長的手指漸漸的滑動,從阿爾比昂移向帝都、再轉移到下方的地中海
對手還沒露出廬山真面目,他不能輕舉妄動
但風雨欲來,他必須做好準備
此時,輕巧的敲門聲響起
叩--叩叩
「你好,這裡是馬古波拉商會,請問有人預定煙燻用的柴火嗎?」
當天晚上,因為發現對於卡美洛遺跡的重大發現,總督再次招開了宴會
這次的宴會明顯比上一次氣氛更加高漲
雖然因為準備時間短菜餚不太精緻,但參加的眾人都非常熱情
一盤盤的烤肉、一桶桶的蜂蜜酒,流水般地送到宴席上
參加的人也沒有甚麼限制,從總督和三叉戟這些高層、到水手和民兵這些基層,甚至連住在附近的居民能帶著些東西過來參一腳
畢竟卡美洛的傳說是阿爾比昂居民長年的心理鬱結,如今一朝得解,當然得好好慶祝慶祝
「謝謝你、白色的小姐,請收下這些花」
「你讓我們知道,我們不是被丟下的壞孩子,謝謝你」
打發掉第五撥來送花的人之後,萊利亞終於有空應付不斷投來刺人視線的隊友
自從與羅納爾會合後他便一直垮著一張臉,針刺般的眼神時不時的隔空扎向萊利亞
萊利亞也明白,他的行動大概是打亂了羅納爾的計畫
羅納爾一直也一定有計畫,而她始終都被蒙在鼓裡,這點讓她怒火中燒
兩人一對眼神,默契的各自找了藉口離席
熱鬧的宴席持續了一整晚,沒人注意到兩撥人悄悄離開了眾人的視野
「有甚麼要說的直說吧」萊利亞雙手抱胸、冷著臉說
這裡是一家附近的民房,屋主一家都去參加宴會了,眾人得以用休息一下的名義暫時待一會
直到火把的光消失在街角,櫻才回報說
「他們離開了」
話語落下的同時,屋內的氣壓似乎陡然間下降了
利登嚥了嚥口水,習慣性地縮到人群外的牆角處,他已經預感到接下來將是一場狂風暴雨
萊利亞話語落下的片刻後,羅納爾才嘶啞著開口
「你打亂了我的計畫」
「喔,那我很抱歉」萊利亞略帶諷刺地說
「收起你的抱歉,你根本不知道這會帶來多大的影響,又會牽動什麼反應、搞不好還會出人命....」
「對、我不知道,我甚麼都不知道」萊利亞鮮紅的雙眼瞪視著羅納爾
「這不就是你的目的嗎?甚麼都不告訴我們,好讓我們只能聽你指揮!!」
「我這邊的行動是會要命的,我不是在小打小鬧,一點變數可能就是幾十幾百人有生命危險!!」羅納爾氣得咬牙
「難道我不是嗎?」萊利亞握緊了拳頭
眼看雙方快要動起手來,屋內其他人都默默採取了行動
櫻和秘書分別站到了自己主君的身邊,兩名書記員則是往廚房的方向又退了幾步
眼看空氣中快冒出火星子,哈拉爾突然丟出了一句
「知道嗎?從我這看過去,你們倆的吵架簡直像是對鏡子喊話」
.......
空氣突然安靜,兩人一臉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一個埋頭猛衝、一個以身犯險,一個另闢蹊徑不按牌理、一個算無遺漏厭惡風險,都想要當執棋的那個人,都不會告訴別人真正的計畫」
哈拉爾放下手中的茶壺,抬眼回看兩人
「也都背負著絕對無法失敗的壓力」
直擊內心的話語,讓兩人的嘴角不自覺地抽搐
片刻之後,他們彷彿承受不了哈拉爾的目光般移開了視線
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讓劍拔弩張的兩人退縮了,這可是以往從來沒人辦到的事,櫻和秘書不自覺向哈拉爾投去了讚賞的目光
後面的愛利諾拉自豪的挺起了單薄的胸膛,彷彿在說看吧、這就是我家大哥的氣度,不過在場眾人暫時沒空回應她的自豪感
「你們如果對立,會是對方最難纏的對手,但如果稍微退一步,你們可以是對方最鋒利的劍」
哈拉爾拿起茶壺,向桌上的空杯中注入茶水
微微的香味伴隨著縹緲的熱氣在房間內暈開
「我們現在身處一座孤懸海外的島上,情勢尚不明朗,對手還沒露出真面目」
「多一個對手、或是多一把利刃,我想其中的差異不需要我多言」
「「.......」」
哈拉爾伸出手,將兩杯剛泡好的茶推到兩人中間
兩人沉默著,但房內眾人能隱約感覺到、那緊繃的氣氛稍微消退了
最終,羅納爾先動了,他主動拿起茶杯、咕嚕咕嚕的喝光了
接著萊利亞也拿起茶杯,仰頭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
哈拉爾露出滿意的笑容,房內的眾人也終於鬆了一口氣
「很好,看來今晚不用硬吞苦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