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 世界之锚Overlife

「哼~~~哼哼~~~嗯————」


「你很开心。」


「嗯,格兰蒂,很开心。」


「为什么?」


「因为,一切都很顺利?」


双子走在焚毁的街道,不甚悠闲。


「和博士通过话了?」


「嗯,他同意了。」


「不难想象,我们充其量是实验品,生死与否和可观的实践数据相比,不值一提。」


「嗯,格兰蒂明白。」


怀抱着黑色的魔导通讯器,格兰蒂开心的转着圈。

足尖点地,左右交替。

仅仅是心理的转变,就让格兰蒂消瘦的四肢充满力量,带动稍显华丽的洋裙不断起舞。


「……,格兰蒂。」


「嗯?怎么了,六号。」


「你并不需要做这件事,你与我们不同,原本就远远逃离了『大人』,你可以与原体旅行,相伴更久。」


「……」


格兰蒂停下了脚步,回过身,飞扬的裙摆划成一个美丽的圆形。


「不,我们相同,怎么会不同呢?」

独眼的少女,露出了纯洁的笑容。

「我们同生,我们同死,我们现在为了同一个愿望而倾尽自己,踏着同样的舞步,最后连灵魂也融为一体。如果这还不叫相同的话,什么是呢?」


「你……不会怕死吗?」


「……?」

格兰蒂的笑容不变,无神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六号,其中……满是疑惑。

并不是无知或是愚蠢,那是在理解了词句中一切含义的前提下,所散发的不解。

「真是……新鲜的问题,为什么,格兰蒂会怕呢?」


看着如是的格兰蒂,编号为六的少年目光有所颤动。


他沉默,思索,咽下喉间不多的唾液……终究是闭上了眼睛。


「不,没什么,只是问了个……蠢问题。」


「呵呵。」

格兰蒂轻笑,再一次转过身,向前走去。


六号没有再言语,只是默默的盯着少女的背影。


走向硝烟与残垣。


尽管步伐缓慢,旅程也依然短暂。


战吼与决意响彻耳畔,鲜血的巨浪已然涌动。


目睹血亲被血亲碾碎,目睹家人被家人刺穿。


这该兴奋?这该悲痛?


少女浑然不知。


她抬起手。


「……」


她放下手。


能力没有发动。


即便目睹如此惨剧,格兰蒂依旧不能厌恶,依旧不能憎恨,无法将杀死家人的家人视为恶徒。


「意料之内。」

六号如此陈言。


「嗯,那么,作为小孩子,就老老实实找大人帮忙吧。」


格兰蒂笑着,将魔导通讯器交到了六号手中。


没有经过系统训练,也完全没有进行过自我学习的格兰蒂,几乎完全无法操纵自己的魔力,甚至连需要注入魔力的魔导具也无法使用。


六号按下通讯器的按键,魔力由指尖汇入,将其放在了格兰蒂的耳旁。


「开始吧,博士。」


格兰蒂的能力完全取决于她的认知,抱有恶意的人,释放恶意的人,享受恶意的人,即为,坏人。


而除此之外,格兰蒂的能力甚至连发动也做不到。


于是,在她与家人们商讨时,想到了唯一一种可能。


一种能够改变思想,改变行动,甚至改变认知的方法。


霍恩博士对克隆体仅一次的绝对命令权。


这对其他复制体毫无用处,认知与态度的转变并不足以让他们跨过名为力量的天堑。


但格兰蒂不同,是与否,仅仅这一区别,对她却意味着一切。


格兰蒂……感到战栗。


寒气的涌动,一瞬的颤抖。


仿佛某种东西,悄然穿过脊髓,让全身的毛孔为之一绽。


在将死亡引向家人,引向血亲,引向求死之人时。


格兰蒂第一次明白了——所谓快感。


哎呀,多么可悲!


可怜的格兰蒂,因为自己造主的命令而要向父母相杀。


真是一场盛大的冒险不是吗?


看啊。


大逆不道,毫无人性。


这是毋庸置疑的谋杀与背叛!


是啊,是啊,我们相同,怎么会不同呢?


我们在为同一样罪行兴奋,我们都在为了杀死对方而行进。


格兰蒂在悲伤,格兰蒂在遗憾,格兰蒂心有不甘。


……


格兰蒂毫不犹豫。


「呼呼。」


格兰蒂微笑。


因为。


这也是成长。


卡斯和蕾斯会高兴的。


……


于是。


独眼的少女。


轻声咏唱。







死,是一种解脱。


关于死后去往何处,众说纷纭。


幸福的天国,煎熬的地狱,享受美酒静待征召的英灵神殿,灵魂游荡量刑受罚的地下冥界。


传说,神话,皆是人们对死后的编撰与猜想,无从考证,也无从辩驳。


但,解脱是确实存在的。


死亡可以改变世人,死亡可以影响世界。


而唯独对死者,死亡是虚无的。


我们生前的一切,他们在我们死后的一切,多寡,好恶,都不是我们的事了。


主动求死的人大多如此。


我们……也是如此。


执着、疯狂、凶残的赴死,这些从来称不上英勇与牺牲。


只是单纯的,不想回头罢了。


「……」


……


白色。


纯白色。


空无一物的空间。


望不见尽头,窥不见起点。


感受不到运动与静止,无法分辨停滞与流逝。


哪里是上,哪里是下?


每迈出一步,繁杂又庞大的信息流就仿佛巨浪般穿过躯体。


每停下脚步,本应有所思考的脑中便如同空宇般充斥死寂。


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


无法理解。


它超脱人智。


所幸,睁开眼,我们还能看见彼此。


赤色在褪去一切颜色的此处,鲜艳又刺眼。


「——,————。」


言语无用,脱口而出的词句,化作被解构的信息,融入了驳杂的巨浪,如同向汪洋投出一块微不足道的卵石。


我们只得迈步,在无法理解的空间之中行进。


一步,信息流便穿过身躯,在脑中映射,化为瞬时又长久的影像。


手持宝剑的愚钝勇者,在同伴的簇拥下,向威胁人类的魔王发出挑战,但二者的表情,悲哀且复杂。


一步。


彼世而来的懵懂少年,命令废墟与残躯起步跋涉,在燃烧与崩落的狂欢游行中,生者与死者皆有泪光。


一步。


节制克己的美丽双子,矜持无法掩盖爱意,自律无法抚平欲壑,压制的尽头唯有放纵,来自爱欲的伤害才最为可怕,它势不可挡。


一步。


杀意纯粹的复仇孩童,跨越国土,跨越岁月,在尽头阻拦他的,却是另一场悠久的复仇。但无妨,复仇无法断绝复仇,仇恨无法掩盖仇恨,他们终要向前。


……


过去?未来?某种观测行为?还是单纯的幻觉?


我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在平时轻而易举,但在信息挤满大脑的现在,这是十足的苦工。


赤色仍在眼前。


但我们究竟走了多久?


我们真的在靠近吗?


距离感已经完全失常,会不会物理法则早已不在,向前迈步这一行为,是否反而意味着远离?


但我强迫自己不去思考。


很好,卡斯,是时候发挥一个蠢货的本领了。


不要将问题复杂化。


她就在眼前。


向前与向后无关紧要。


我只是在,接近蕾斯。


仅此而已。


我如是想象。


于是。


我便站到了她的面前。


她的身影比我熟知的要高大一些。


她的面庞有些模糊,让我难以辨认。


但赤色,将我们连结。


我,我们,握住了对方的手。


————!!!


信息的浪潮平息,幻觉与光景消逝。炫目的白色归于缓和,天地变得明晰可辨。


「……卡斯?」


「嗯?怎么了,蕾斯。」


啊,原来,我才是蕾斯。







惊异,在本机于数据流中截获你们之前,你们仅靠自己便将自己分辨、还原,这在以往的记录中从未发生。」


「『!』」


白色,纯白色的个体。


仿佛与这片空间实为一体的存在,从空间中分离开来。


如同石膏雕像一般的造物,无法分辨男女的人体特征,没有双腿,生有四臂,甚至头部都并不完整。


鼻子以上的部分被整洁的切面所替代,其上闪烁着不断变换的星图。


圆润的羽翼装饰与棱角分明的机械结构怪异扭曲的结合在一起,不可名状。


如果只是以我们的认知,这无疑是最为接近我们所想象的,天使的形态。


「嗯,你是天使吗?不,还是说,你是这个世界的神呢?你和地上的女神像实在不太相像。」


半否,客观职能上,本机并非司掌此世。然,于人类的认知而言,本机的行迹与人类所设想的神祇多有重合,印象与轮廓由此固定。」


「神」几乎毫无延迟的做出了回答,语气平和而又谦逊,犹如——精准的机械。


「原来如此……说实话,我们想和你谈的事和想抱怨的事多到数也数不清,但首先,能给我们一个能称呼的名字吗?你不会真的喜欢被我们称为神明吧?」


合理,本机为世界管理与维持机关α型,编号OVLF87366008945842,本机的机能支持小型世界的半永久性自律管理,以及物质层面的发展与存续。」


「……好长。」

呜哇,好像突然冒出了什么非常不得了的设定,也就是说这个满是剑与魔法的世界实际上是科幻背景吗?


哎呀,早知道该多看一些SF小说的。


「也就是类似于管理者的角色?那就这么叫吧。」


肯定,宏观意义上,本机的职责与个体名『卡斯』的理解并无偏差。」


「那么,管理者先生……还是女士?就让我们问点问题吧,想也知道这里不是什么死后世界,所以,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质问时应该注视祂的哪里,没有眼睛的面庞,无法感知到祂的目光所在,又或者,我们所在的整个空间都被祂无时不刻的注视。


冗长,是否要伊始了解缘由?」


「谈什么冗长,说实话我们在这个地方根本就感觉不到时间,就仔细给我们讲讲吧。」


既然眼前的存在愿意给我们解惑,我们也就暂时放弃了思考,大咧咧的盘腿坐在地上。


虽然地面与四周都是一样的纯白,但既然能站住,自然能够坐下,


将理所当然爬过来的蕾斯抱怀中,用下巴精准的压住她的发旋。

我们带着听故事的心态,注视着纯白色的管理员。


星图,此为『欧泊莱普』所在。」


只两个字,纯白褪去,我们顿时便身处深邃的宇宙之中。


眼前蓝绿色的星球,在远处恒星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与我们所知的地球极为相似。


三枚大小不一的卫星,从我们背后悄然划过,想必就是我们在地面看到的三个月亮。


……


仅此而已。


「?」


恒星、行星、卫星,这些都存在。


然后呢?


抬起头,转过头,低下头,一片漆黑,空无一物。


就连我与蕾斯约会之时,所望见的陌生繁星,也并不存在于此处。


没有壮丽闪烁的星河,没有异想天开的星座,没有任何他物。


「这个世界里,只有『欧泊莱普』?」


否定,这个世界,就是『欧泊莱普(Overlife)』。」


管理员左上与右下的手掌合拢,我们被拉离了这颗星球,但无论到哪里,四周都是漆黑的荒芜。


夹缝,此世诞生于众多宇宙、众多世界的交叉之处,其他的世界成长、膨胀、挤压,『欧泊莱普』所被允许能够构成稳定文明框架的规模,仅如二位所见。」


「无药可治?」


肯定,规模狭小、资源匮乏的世界,可通过发展至星际文明尝试突破世界边界,但……」


「这个世界的资源甚至不足以发展?」


肯定。」

管理员放下手臂,我们再一次回到了纯白色的空间。

遥远,这些还远不是如今需要考虑的问题,在发展之前,存续更为重要。」


地面色变,如同科幻片中才会出现的巨大屏幕,高高的俯视着空无一物的星球表面。


权宜,自身无法发展,便借助外力。」


圆阵显现,在数秒的光辉之后,出现在地面上的是——人?


不,更确切的说,是仅仅一名类人的生物。


时间开始加速,令人惊愕的变化出现在我们脚下。


空无一物的地表开始生长出我们闻所未闻的植物,紧接着,各种奇异的未知动物也开始栖息在森林之中。


将目光移回最初的「人」,颇具规模的村落已经形成。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没有任何原理能解释他们的出现。


然而一切就是这么,毫无道理的增殖。


繁衍,村落变为乡镇,乡镇变为高城。


「人」的领地急速扩张,一切欣欣向荣。


各种生物一遍遍的出生,一遍遍的死去,演化出完全迥异的样貌与特征。


这种感觉实为奇妙,让人忍不住想一直看下去,看看他们,最终走向何种境界。


然而一切……


突然戛然而止。


并不是遭遇了何等灾难,也并不是优胜劣汰的灭绝。


仅仅是……停下了。


文明、演化、发展、改变…………成长,都停下了。


即便是时过境迁,即便是沧海桑田,生活在上面的一切都一成不变。


停滞,他就是,第一个『世界之锚』。」


「世界之锚?」


解惑,本机,及本机同型号以上的个体,拥有从相近世界传送特定个体的权限。根据《跨境个体让渡协议规范》,在获得该个体及其所在世界管理者同意后,可主动获得该个体的全部资料,但资料归属仍归原世界管理者所有。」


管理者展开双手,贴心的把我们并不能看懂的所谓协议规范展示在我们眼前。


例外,在所管理世界陷入无法自理解决的困境时,根据《世界管理与维持机关行为守则》特加项第41条,可从周围健在的世界,获得必要且合理的帮助。」


「……」


融合,将个体资料的归属,部分让渡于欧泊莱普。个体并未完全属于欧泊莱普,也未从所属世界完全离去,作为输送资源的『通道』,锚定在世界与世界之间。」


「这便是,『世界之锚』。」


「『世界之锚』和普通的转移者不同吗?」

在欧泊莱普,仅我们见到的转移者,就有克里弗与菲涅尔二人,还有街上琳琅满目的,我们所熟知的商品,多半也都是转移者所带来的知识,法斯塔也说过,从其他世界而来的转移者并不是那么罕见。


相异,从让渡协议产生的通道,在让渡结束后会终止、复原。而『世界之锚』的通道,不可关闭,在死亡时游离,尚未归档的个体信息,有极低的概率会穿过通道,来到欧泊莱普。」


「也就是……误差吗?」


肯定,转移者并不具备输送资源的通道,个体资料也仍归于原本的世界,他们的存在并不会对世界演化有过大的帮助,但,也不会有害处,只是,误差。」


「啪」管理者的双掌合拢。

圆阵再一次浮现在一处不为人知的角落,一个……尖耳朵?酷似我们想象中精灵的类人生物出现。

 

时间再次开始流动,这次,远与刚才如同开天辟地一般的演化不同,缓慢而又笨拙,但又确实的在前进。


思潮,世界之锚的知识与常识,与欧泊莱普截然不同,他们带来未知。思念、信仰、欲望、悲伤、愤怒,相应的情感,调动他们脑中相应的知识,科技、轶闻、传说、神话,并由随之被带来的资源,将它们作为欧泊莱普的一部分,诞生。就如第一代世界之锚,他只是以他的常识想象,世界的某个地方一定有人存在,于是,族群诞生。如此,欧泊莱普得以继续前进。」


「就像无法离开呼吸机的病患。」


肯定,恰当的比喻。」


「虽然这个世界曲折的演化史很是有趣,那么,这与我们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呢?」


问答,个体卡斯与蕾斯,是这一次的,『世界之锚』。」

管理者,眼前的『神明』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言语是否惊人,带来何种反应。

祂的语气依旧平和、谦逊,以绝对的理性阐述着事实。


也对,毕竟追根究底,祂也确实是机械。


侵蚀,是为证明。」


纯白色的手指,关节中隐隐能够望见神秘的机械结构,直直的指向我们。


指向我们的……左手。


虽然我们早就习惯了它的存在,无视了它的异常,但从杰米奈指环蔓延而出的赤色,随着一次次侵蚀已经攀上了我们的上臂。


除了侵蚀的当时,它并没有给我们带来疼痛,也没有任何异样感,就好像我们生来如此一般自然。


「既然提到了,我就问一下吧,这是什么?」


解惑,其为『欧泊莱普』,既世界的一部分。是个体卡斯与蕾斯,此世与彼世的锚点。」


「……,原来如此,难怪硬的要死。那么,如果它进一步侵蚀,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呢?」


无忧,侵蚀会在触及心脏器官时完成。于本机,世界之锚的通道会被拓宽,效率达到顶点;于被侵蚀的个体,会对欧泊莱普的魔力环境更加适应。」


啊,难怪,他人会对我们肉体的魔导率与身体强化能力那么震惊,并不是我们天赋异禀,而是我们的肉体早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魔力浸入我们的血液,就如同充斥在空气中一样自然。


人类、魔兽、树木,岩石、建筑,乃至与巨龙搏斗,我们的力量随着侵蚀的深入正在成倍的增长,在被带到这个纯白色的空间之前,新的一次侵蚀已经从手肘蔓延到上臂,我甚至开始怀疑我们还能否控制自己的力量用以正常的接人待物。


正题,本机同时进行过虚拟与实践试验,平衡通道效率与『世界之锚』的负荷,但仍旧一次次的失败,短命种时限难以满足需求,长命种效率极为低下,而在强行延长短命种的行动时限后,世界之锚开始积极的自我摧毁,计划已经陷入歧路,而你们,是第七次的『世界之锚』。」


极限,个体让渡协议并不会消耗大量资源,但对于匮乏的欧泊莱普,重复的失败已经让现存的资源捉襟见肘,无法支持第八次让渡协议。」


管理员的身躯向我们靠近,没有任何声响,也没带起任何空气。


交流,——为什么?他们,你们,要主动放弃生存?」


在靠近之后,我们才意识到管理者洁白的身躯意外的高大。

而在巨大的身躯带来压迫感之前,祂的语气却又十分的急切与诚恳。

这让我们不禁怀疑,这个如同外星造物般的机械管理者,是否真的拥有着感情。


求知,管理机关为执行下至社会级的管理,拥有最低限度的感情模拟模块,但,无法了解生命体更为深层次的情感,故而,求知。」


「……」

喂,喂,喂,这是开的哪门子玩笑。


求知?我?


我自诩讲一些歪理邪道不会输给别人,但给管理世界的超级宇宙机械开情感座谈吗?这可真是难到我了。


也许是心中的哑然让我停下了抚摸蕾斯的手,蕾斯抬起头来,直直的盯着我。


我们在惧怕什么?


我们为何而寻死?


虽然我们一直将其视为人生目标,时不时就挂在嘴边。


但究其原因,实在是简单而又胆小。


将如此无趣的答案说给认真求知的『神明』,即便是我们也会羞耻不堪。


「精神。」


但,我们从不拒绝问题。


「管理者,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世界之锚』所承载的精神与意志。」


辩解,本机,乃至所有型号的世界维持机关都不具有观测所谓『精神』的机能,仅理解其为高等动物所拥有的模糊概念,并没有确实的实物样本与范例。」


「而这,导致了你的失败。」


「……,求知。」


我轻推蕾斯,站起身来,装模做样的挥手,想象与管理者一样,播放来自星球过去的影像。


而有趣的是,我成功了。


呵,『相信既现实,是欧泊莱普的本质』吗。


某个吟游诗人的话,没来由的浮现在脑中。


画面流转,时间逆行,又回到了『世界之锚』诞生于世。


「关于你所说的『通道效率』,我们依旧不能完全理解,但影像中的演化速度,我们一目了然。短命种族与长生种族所带来的变化总量并没有什么差距,那在控制变量之下,我们只能猜测,精神有所谓『密度』。」


了然,请继续。」


「当然,以我们的学识无法向你讲解什么客观又精细的科学理论,但这确实是简单又好笑的道理,既然世间一切事物的创造都要消耗你口中所谓的『资源』,那又怎么会对个体的精神法外开恩呢?百年寿命的个体拥有维持百年的精神,千年寿命的个体拥有维持千年的精神,一切都规划精准,毫无浪费。」


「那我请问,我们,我与蕾斯的寿命是多少,不,你期待我们能够『运行』多久?」


解答,个体卡斯与蕾斯,在占用大量模型容量与双个体协同运作的改造下,已实现半永久性生存,并无可量化的寿数。根据至今世界之锚实验的额外消耗量,理想情况下,个体卡斯与蕾斯的期待运行时间约为……4.584 x 105恒星年,如此能够填补资源的损耗,并支持欧泊莱普演化至星际文明。」


450万年,真是让人理解都不想理解的数字,但思考一下,地球的人类从存在演化至突破星空约300万年,以星际规模来说,这些时间或许只能算是『慢了一些』吧。


「创造近乎永生的肉体,将相较近乎只存在刹那的灵魂嵌入,你又怎能期待获得一个良好的结果?强大的力量,至高的权利,无尽的欢愉与享乐,在时间的巨浪下尚不及脆弱的浮船。时间会挫削精神,时间会锈蚀灵魂,时间能穷尽无聊,时间会杀死我们之外的一切,它总能做到,没有人会甘愿接受如此酷刑。」


回放已经进行到第五位世界之锚,萎靡、放荡、癫狂……毁灭,在迎来死亡之时,她满面幸福的笑容。


「来吧,管理者,猜猜看,不,在这里读取思想对于『神明』来说应该轻而易举吧。读读看,对于我最为重要的事物是什么?」


解析,对个体蕾斯的存在整体,名为恋爱、性欲、亲情、笃信、占有欲、毁灭欲的复合情感,其波长在同类生物中极为特殊。」


「……」


不是,你还真能啊。


机械只会读出既有的结果,不存在委婉与留情。


好吧,这下糗大了。


悄悄的回望背后的蕾斯。


「嗯。」

蕾斯坐在地上,无声的抬起右手,向我摆了个拇指。


「咳咳!那么,那份情感——」


「重要。」

明明一直一言不发的蕾斯,在此时选择了打岔。


「那份情感——」


「重要。」

蕾斯抱着双膝,轻轻的左右摇晃着身体。

尽管依旧面无表情,但我感觉她一定乐在其中。


「好吧,那份重要的情感,又能撑过多少时间呢?我有自信,我对蕾斯的爱意与眷恋能持续百年千年,不输给任何人。」


「那万年呢?十万?百万?漂亮话多少都能说,但一旦那个可能变为现实,我们便不能对自己的精神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乐观。」


「彼此厌倦?彼此远离?彼此背叛?那对我们是不可想象、不可接受的未来,如果无论如何时间都将客观的磨损我们的意愿,那我们,就要先它一步,杀死我们自己。」


就像采摘鲜花一样,没有人会等到枯萎凋落时才将其剪下捆成花束。


不解,死亡意味生命机能的停止,个体卡斯所言的意志、精神、意愿都不复存在,主动停止生命在此前提下并无实际性的意义。」


「在我们的世界有一句谚语『两害相权从其轻』,就算结局都是毁灭,就算结局无从好转,我们也总会狼狈的选择不那么绝望的一个。当然,死亡从来不是什么令人甘之如饴的灵药,它凋亡生命,它缺乏意义。但当我们已经得知目不可及的无聊时,这确是我们唯一的去处。这是逃避,这是刻在生物本能的趋利避害,本能教会我们,世上总有比死亡更糟糕的结局。」


「……」


沉默。


聪慧、谦逊、精准……神性的机械在沉默。


纯白的空间不存在时间,我们无法丈量这次沉默持续了多久。


也许确实十足漫长,也许尚不及那神明的电路闪烁的一瞬。


复核,本机整理了双方的欲求,与客观条件。」


「其一,本机,谨代表欧泊莱普,希望个体卡斯与蕾斯能够作为世界之锚继续运行至预期时限。」


「其二,个体卡斯、蕾斯自述名为『精神』的不可观测项与预期时限之间存在矛盾,导致个体积极采取自毁行为,世界之锚无法完成预期。」


「其三,欧泊莱普所剩的资源无法支持第八次让渡协议,也无法解放个体卡斯与蕾斯的世界之锚身份,此为客观限制。」


补充,个体卡斯与蕾斯是否拥有追加解决方案。」


一项项条例,如同系统弹窗一样,铺满了眼前的空间。


随后,一个小小的窗口,浮现在我们面前,上面没有任何文字与说明,想必是类似于输入终端的东西。


「嗯,干脆改造我们的灵魂如何?把我们的灵魂变为长生种的规格,让我们没那么想死不就行了。」


否定,本机没有相关权限,根据让渡协议,本机仅拥有读取权限,用以制作世界之锚的特殊容器,无法进行灵魂层面的篡改。」


「那就改造肉体?只保留大脑与心脏,像湿件一样放在培养槽里,要是没法动弹,自然也就没法寻死了。」


「喂,蕾斯?」

不愧是蕾斯,一出口就是惊人而残忍的言论,在异想天开的方面,蕾斯总是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否定,世界之锚的运行依赖于动态的思维,强制监管与囚禁等影响效率的行为毫无益处。」


「……附论,本机是机械造物,对人类规则的认知可能有所误差,但个体蕾斯的言论,是否过于违背所谓伦理与道德?」


「……看吧,你的发言把机器都吓到了。」


「……,玩笑。」


我可爱的蕾斯,就各种传说与故事来说,不管是对神还是对机械开玩笑一般都没什么好结果呢。


确认,是否有其他提案?」


所幸,机械的管理员并不懂幽默,自然也不会尴尬,能够自然的继续话题。


「嗯,说实话,一切发生的很突然,我们根本就没考虑过这种情况,一时半会实在想不到什么有效的方法。」


事关我们的生死大事,事到如今,就算是我们也不会轻易的放弃思考。


但……对吧?就像让一个久经放置,缺乏保养的机械突然马力全开,显然不能期待它能正常运行。


收录,补充其四,双方在短时间内皆无法提出有效替代案。」


提案,本机,与,个体卡斯与蕾斯,签订延时协议。本机会分配更多算力,积极寻找符合双方欲求的解决方案,如个体卡斯与蕾斯有新的提案,本机也会进行可行性评估。期间,个体卡斯与蕾斯放弃自毁行为,继续世界之锚的职责。」


「时限是?」


「自签订起,600恒星年,此为时限。追加说明,若个体卡斯与蕾斯处于长时休眠、封印及各种停止世界之锚职责的状态,时限也将停止计算,直到恢复运行为止。」


也就是说我们接下来要老老实实、安安稳稳的活上六百年吗……


「如果时限后没能找到方法呢?」


卸任,以当前的效率,600恒星年后,个体卡斯与蕾斯所带来的资源,足以支持下一次让渡协议的消耗。本机将承担此600恒星年内世界的停滞为代价,召唤下一任世界之锚。」


也就是对赌吗……


我们为了不被阻止,迎来死亡,需要忍受600年的岁月,放弃自毁的欲望。


神明则为了世界未来的演化,要将世界停滞600年,积攒资源,用于失败的保险。


从眼前利益来说,这是个对谁都没有益处的契约。


但恼人的是,我们双方都没什么选择。


「……至少比450万年好上不少不是吗。」


说实话,我还以为至少要活个万年左右。


当然,六百年不是什么小数目,但在那望不到头的压倒性数字面前,我们竟然觉得可以接受。


「哎,看来要想想办法找点乐子了。」


窗口变化,刚才我们所提及的话语,被转化为我们能够理解的文字,一一列举在我们眼前。

随后,另一个空白的平面出现在了我们的右手边,旁边甚至漂浮有一支——签字笔?


契约,请在确认协议无误后,签字。」


「还真是……复古?我还以为会有思想烙印之类更加科幻的手段呢。」


拿起笔,点在平面上的一瞬间,脑中突然浮现出了……两个名字。


正常、随处可见,却十分陌生的名字。


话说在这种签约时,是不是只能使用自己的本名来着。


「呵。」


即便如此,我还是动笔,写下『卡斯』与『蕾斯』。


完成,契约一式两份。」


平面消失,刚刚签署的契约,化作淡蓝色的信息流,汇入杰米奈的指环。


「话是这么说,但这种契约要怎么保证强制力呢?」


无忧,本机为机械,遵循规则与程式,并无违约的风险。」


「我们呢?」


利益,过去,曾有个人类与本机如此对话,契约的成立在于让双方都感受到利益,这比任何强制措施都更为有效。」


「我真是搞不清你到底是更像机械还是更像人类了。」


作为机械来说,祂充斥着富有人性的部分,作为人类来说,祂的理性与神性却更加耀眼。


我不禁想到,如果世上真的有所谓神明,这是否反而是最理想的样子。


解散,距离遣返程序运行还有15分钟,此时现实空间所耗时间总计为5.47秒。」


果然时间的流速不同吗,这点倒是早有预料。


「啊,既然还有15分钟,我有个很重要的问题要问。」


「请问。」


「为什么我们不能使用魔法?」


迫于连环的设定展开,我都差点忘了这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能否使用酷炫华丽的魔法,这直接关系到了我们的生存欲望,看着别人能够咏唱咒文,呼风唤雨,而自己却做不到,这个世界在将我们召来的一刻便已经将我们的干劲减半。


至少,事到如今我们至少想知道理由。


类比,每种生物所能容纳的资源量不同,以个体卡斯与蕾斯能够理解的知识来说明,欧泊莱普的生物拥有自己独特的『模型』,体魄、智慧、魔力量、恩惠、各式各样的能力都需要占用模型容量。」


管理者双手合掌,与RPG游戏如出一辙的人物属性面板便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转移者身为单一个体,却拥有两世相加的模型容量,所以转移者的战斗能力通常较为强大。个体卡斯与蕾斯也是如此,但,本机为延长世界之锚的运行时间,必须将远超人类容量的恩惠赋予给你们。」


我和蕾斯的面板慢慢开始靠近,文字与文字啮合,图案与图案交叠,最后融为了一体。


削减,将个体卡斯与蕾斯的模型融合以共用一个恩惠,为恩惠施加诸多限制以降低占用,剔除不必要的能力,最后的成果,如你们所见。」


「……操控魔法作为不必要的能力被从我们体内舍弃了。」


连锁,抛弃魔法这一行为,在节省容量的同时也能成为削减『贝利尔』占用的代价,这种耦合、环环相扣,构成了个体卡斯与蕾斯极为特殊的模型构成。」


亏得管理者给我们详细讲解,我和蕾斯才勉强理解了这套规则。


「……」


好吧,看来她没有。


总的来说,是跟一些古早RPG很相似的机制。


像是末日拾⚪者之类的?强大的能力会占用更多的点数,而更糟糕的缺陷则能获得冗余。


抛开个体差异不谈,假使一个人的模型容量为100整,那转移者作为独享两世的个体,容量为两倍的200,而塞给我们的那个不讲理的恩惠,在附加了距离限制、时间限制、必须两人才能生效的限制之后,容量占用仍高达300以上。


为了给我们装载这个超乎常理的恩惠,我们二人的容量被融合为一,即便如此,还需要剔除各种不必要的能力。


很显然,魔法就是其中之一。


就为了给我们的『不死性』腾地方?妈的。


「那,我们还有其他方法能够学会魔法吗?顺带一提,这对刺激我们的生存欲望大有帮助。」


肯定,检索欧泊莱普现有的资源库,确实有能够让个体卡斯与蕾斯使用魔法的方法。」


「……!真的?要怎么做?」


不答。

然而,知无不答的机械,在此时表达了拒绝。


「啊?」


悬念,探索与求知,是延长生命的诀窍,这也是本机从那个人类口中所学。」


「……,真是……,搞不清你到底是机械还是人类了。」


但很遗憾,祂说的对。


嗡————


失重感侵袭全身,眼前的纯白开始了扭曲,些许的眩晕也在我们刚刚冷却的大脑中回荡。


看来时间到了。


在充足的科幻与幻想元素之后,我们终究要面对我们一时远离的现实。


就像结束了一轮长久的游戏,完结一部还算可以的剧作。


我们终究要继续做我们该做的事。


做我们擅长的事。


做我们一直在做的事。


——带去死亡。


告知,由于是临时紧急添加的能力,『拉撒路』仅一次,能让持有者起死回生,以完全的姿态重生在尸体附近,换而言之,遣返的瞬间便会进入战斗,还请提前做好准备。」


「真是个好消息,没有暂停功能可是烂作的特点之一啊。」


说真的,没有什么比明明唤出了菜单栏却发现敌人还在行动更糟心的事情了。


三番两次的死去,释然、解脱、泰然,都成了滑稽的笑话。


即便如此,我们却也得恬不知耻的重返战场。


而且在可见的时间内,这种生活还远远不到尽头。


「嗯,看来我们还要相伴很久了,我可爱的蕾斯。」


「……」

牵着我右手的蕾斯闻言,抬起了黑色的眼眸,赤色的发饰也随着黑发微微挪动。

环抱我的手臂,将身体贴了上来。

亲密接触是我们习以为常的行为,但蕾斯的体温总能让我麻木的心智获得一丝应被解读为幸福的情感。

「到死亡将我们分开为止,这是约定。今天我们还是没有死去,所以,我一直会在,我的卡斯。」


也好,在此之上,我还要奢求什么呢?


「那拜拜,管理者,可别让我们活得太久了。」


承知,会妥善处理,那么——祝您武运昌盛。」



……



……哎,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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