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感覺才剛閉上眼睛，陽光就從室內唯一的窗戶照了進來。

身旁的手機從剛才就響個不停，無奈地拿到眼前，將設在七點二十的鬧鐘關掉。

「好想請假啊⋯⋯」嘴中抱怨著，身體還是爬了起來面對要上學的現實。

走到浴室裡頭盯著鏡子，鏡中的男性，睡眼惺忪。

頭頂翹著幾撮頭髮；眼圈因太晚入睡而日漸暗沉。

不忍直視地盯著每天早上醒來的自己。為了趕著上學與調整好自己的心態，今天也草草洗臉刷牙、換上校服。

咀嚼著乾扁的麵包。將折疊的超商制服收進書包。

走出公寓，踏上前往學校的巷道。

感覺這幾個月來我都一塵不變地過著每天。

——早上起床，來到學校；放學後再去打工；打工完再回到家睡覺。

離學校距離還剩半段，視線被一旁的公園勾引住。

這裡有建設給小孩玩的遊樂設施。偶爾會看見孩童來盪鞦韆。

只是今天沒有出現孩童，只有一名少女倒在公園的橡膠地墊上，一動也不動，不曉得這樣子維持多久了。

剛剛頭腦還很昏沉，什麼都不想思考，直到看到這女孩像木偶倒在地上的異樣，尚未完全清醒的精神瞬間被沖散。

她的臉部趴在地上，無法看清臉龐。唯一能清楚分辨的是那罕見的髮色。

那頭銀髮正是昨晚所見，少女標誌性的特徵。這麼說不太對，應該說是回去時——疲憊而產生的幻覺。

周圍看過去沒有別人，這裡只有我跟她。

正要打給救護車，前方傳來了呻吟聲，很細微地傳進耳中。

手顫抖地將手機放回褲子的口袋，靜靜走到少女的身前。

她可能太累才睡在這裡，沒有必要打給救護車，我心想著。

又或是我怕造成不必要的誤會——救護車急忙趕來才發現女孩的身體根本沒事，可能救護人員還因此怒氣沖沖的看著我，認為我浪費了他們的時間。

不對，可能沒人受傷才讓他們感到高興，只是我不想賭這個機率。

最後我還是優先確認對方有沒有意識，試圖叫她。

「喂！……聽得到嗎？」

就像是在對著空氣說話，不管叫幾遍也沒見對方有反應。

不得已只好向前蹲下身，輕搖著她的肩膀。

這樣子隨意碰觸顯然很蠢，只是當下我沒想太多，或許這個時候交由專業人士處理才是正確的。

正當我懊惱時，她忽然慢慢睜開眼睛，那雙金黃眼眸盯著我，使得懸掛的心放下一些。

「你還好嗎？哪裡受傷了？」我關心地問道。

「我的肚子……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她像是用氣音在說話，完全沒有力氣。

「你肚子餓了？」

「……全身都沒力氣了。」

又問了幾個問題，確認完她身體沒受傷才鬆了口氣。不，要說沒受傷也不對，因為她臉頰有一條傷痕，看起來相當淺，應該很快就會癒合了。

離上課時間也不急，我一個人到了附近的超商。

或許她沒吃早餐，才突然低血糖發作倒在那裡——我挑選食物時思考著。

不過想這些事也沒有意義，最後買了飯糰跟水折返回來。

跟她坐在公園的長椅休息，手掌抹下從額頭滲出的汗水。

清楚聽見撕開包裝紙的聲音，見她整顆飯糰貼在嘴巴上，宛如松鼠般一口接著一口。

飯糰轉眼間剩下一半，被包在米飯深層的鮪魚餡隨之浮現。

「感覺身體變得有力氣了～這是你做得飯糰嗎？」她有些天然的說道。

「不，我不會煮食物也不會包飯糰，」我露出苦笑，緩緩地繼續說：「我在便利商店買的。」

「喔——」她的視線從手中的飯糰看了過來，拉起了長音。

她看著我的臉像是想到什麼，緩緩開口：「你是超商的店員先生，對吧！」

她的嘴角有黏著飯粒。像是察覺到我的視線，她捏起飯粒放入嘴裡。

「店員先生？」我疑惑地問道。

不曉得她是天真的認為我買飯糰才這麼說，又或者是因為她知道我在那打工才這麼講。

「店員先生忘記了吧，其實我有在便利商店看過你喔。」

「想不到我會被記住呢，你的記性真好。」聽起來像在敷衍的回她，然而我心裡頭卻真的感到開心。

像是從路人裡頭，挑出僅在某處見過的服務員。我的長相顯然沒有多麼醒目。

如果這女孩長相再平凡一些：沒有引人注目的銀髮以及特別的黃色眼眸，可能我也不會記得她。

「店員先生今天也要去上班嗎？」

「是啊，我平日都會去。」

不是很想跟別人細說這部分的事，一想到學校與工作緊密地壓縮一天的時間，心情就會變得煩悶。

只是少女好巧不巧，以此來開場並接著說下去。

「都做到很晚嗎？」

「晚到會讓我有黑眼圈。」

她笑了笑，繼續說著：「會很辛苦吧！」

少女說到這裡依然保持從剛才就掛著的微笑。

希望她問我這些問題時別給人一種幸災樂禍的感覺，我在心裡頭思忖著——女孩的微笑是否真有這個意思。

「偶爾會蠻辛苦的，不過算是習慣了。」

她看了我一眼，繼續吃著手裡頭殘存的飯糰，含糊地說道：「習慣的話就不算辛苦嗎？」

她的話語像連珠炮般，精準地打在我不想說的點上。

在想著該怎麼回應她，視線慢慢往下，在別人眼中或許像在沉思。

「店員先生，店員先生。」

「怎麼了？」抬頭看了她一眼，在想又要問我什麼事的時候——只見她輕輕歪著頭，盯著我的衣服。

「為什麼店員先生要穿學校的制服去上班呢？」

聽到這句話，我下意識地啊了一聲，打開手機出現的時間，已經顯示著八點。

「抱歉，我先走了……」從長椅起身，這場短暫的相遇就這麼告終了。

在離開前隱約聽到了句小聲的明天見。或許下次見面時會是她來店裡光顧的時候。

時間觀念在跑時被甩在腦後，跑到教室的門邊不曉得花了多少時間。

我只明白脖子處早已泛起一片熱汗。腋下被濡濕的汗水覆蓋著，迫使肌膚與袖子緊貼在一起。

劇烈的心跳還沒從跑完的狀態平撫下來，眼前的手臂明顯在上下起伏。

手無力地放在門把上。只是此刻的無力感，不是從換不過氣的奔跑得到的。

此時，我盯著手機螢幕顯示的遲到時間，才是我無力感在心裡頭蔓延開來的主因。

我不是沒遲到過的優秀學生。只是，我討厭努力了卻得到不如預期的結果，我盯著教室緊閉的門如此想著。

視線落到一旁的窗戶，窗簾像一層透不出光的面紗，將其覆蓋著。

門的另一頭很安靜，門縫也沒透露出一絲上課的內容。

我記得這節是英文課，腦海中浮現出性格溫和的英文老師。只是現在教室安靜得不尋常，明明之前站在門外也聽得見同學的吵鬧聲。

轉開門把順勢推開教室的門，還沒走進去，寫著黑板的男老師停下了手中的粉筆，看了過來。

看到這個偶爾會來代課的人我才想起來，上禮拜老師有說會另外請人來教課。

「抱歉，我遲到了。」我小聲的說著。

「你下次要早點來啊，」他帶著調侃的語氣繼續說：「小學生都會準時來上課了。」

「來的時候發生了點事，下次會早點來的。」我低著頭看著教室的磁磚地板。

腳步聲傳了過來，一雙黑色皮靴走進我的眼簾。

「是這樣嗎？那為什麼我剛好看到，你坐在椅子上跟一個小女孩聊天？」

老師慢悠悠地吐露著剛才發生的事，順便補上了會讓人誤會的見解：「不過啊，現在的小孩真早熟，特地去公園約會嗎？不過某些事等對方長大再做比較好，對方看起來才小學或國中生而已。」

他像是被自己說的惡質話給逗笑了，嘴中呵笑著。

這有什麼好笑的——這句話我憋在心裡頭。

如果講出來，這個老師也會繼續說出自認為無傷大雅的話。

我不想再看那老師講著我事情的臉，我想看向其他地方，眼角卻瞄到其他同學在偷偷憋笑的模樣。

最後我略顯疲憊走到第一排的座位，身體沉沉地坐了下來。

這時候我才明白，被別人記住也不全然是好事。

下課時間，我始終心神不寧。

除了進教室發生的事，腦海裡頭持續想著那名少女。

回過頭來，發覺她身上的一些疑點。

她身上沒有穿著上學的校服，只穿著輕便的衣服並獨自一人在公園。

又仔細回想，她那麼放心地吃下我這種不熟識的人給的食物，實在太沒有戒心了，讓我開始擔心起來。

上課的鐘聲響起，年邁的老師踩在響完的那刻走進教室。

他站在講桌前拿出點名簿，陸續地唸著班上同學的名字，這樣的點名方式在現在不太常見。

口頭點名大概幾年前就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便利的線上點名。

不用老師唸同學的名字，也不需同學舉手。老師只需將隨機的四位數字投影在台上的大螢幕，同學再將數字輸入到手機就算完成點名步驟了。

某次有同學在上課途中抱怨道，為什麼不用線上點名，明明很方便。

老師沒有特別去想如何回答，像是被問到很煩似的，將說過好幾遍的話再說一次：「有一些人沒來上課，他們的到課紀錄卻顯示有來……」

話說到一半，見他嘆了口氣，又繼續說道：「我認為，他們有來上課的朋友會把數字用手機傳給他們來謊報點名。這樣子對有來教室的學生顯然不太公平。」

他一說完，台下那個同學像是想法被摸透似的閉起嘴巴。

「陽灰。」老師唸起我的名字。舉起手示意有來，他便將點名簿闔上。按下黑板旁的按鈕，使得黑板緩緩收下去，藏於身後的大螢幕亮起藍光，開始了這節的數學課。

等待著課堂範圍告一段落；等待著這節課的下課鐘聲響起；等待著今天的放學時間到來。

旁桌同學揹起書包起身，在離開前隱約朝我看了一眼。

不太清楚這是不是同儕之間會有的相處模式，只明白那道視線毫無溫度可言。

無法篤定跟早上的事有關係，即使老師不說出那近乎造謠的話，平常在學校我也會感覺旁人似有似無的避開我。

教室裡頭的人漸漸散去，我也在這時走出教室。

剛從黑色木門框走過，肩膀忽然被某人從身後粗魯地拍了幾下，還沒等我轉身，一名身材高挑的男性就走到我面前。

他跟我不同班級，不過偶爾會混在一起。

「怎麼了，榮野？」我小聲說道。

「聽你班上的人跟我講你有個小女友，怎麼都不讓我認識一下？」

榮野的聲音很粗獷，經過的同學都不經朝我們瞟了一眼，像是怕被榮野發現，看個一兩眼又跟旁人繼續聊天。

或許在別人眼中，我就像是榮野的小弟在跟他走在一塊。

「我想……是搞錯了，可能某些人相信了老師說的話。」

我跟榮野走下樓梯，一邊看著階梯一邊說著。

「啊？你們老師說了什麼？」

「他大概誤會了，看到我跟別人坐得很靠近就被當情侶。」

我苦笑著，背後的腳步聲嘎然而止。

轉頭見榮野緊握拳頭，敲在扶手上，發出一聲悶響。

「說起來，你那個老師好像讓你丟臉吧？要不要乾脆找時間去找他？」

沒有透露是什麼事，不過他此時眼神變得銳利，以及那雙握緊的拳頭，已說明要找老師做什麼。

他是認真的，講出來的話不像是刻意激勵我而包裝起來的，所以我很緊張地搖頭。

「我沒事，你不用為了這種事放在心上。」

「看來你沒有特別在意，陽灰，換作是我就很討厭被誤會了。」

「不，我也不是很喜歡被別人誤會。」

不過再怎麼討厭別人，我也不會動用暴力。榮野跟我相反，會對著看不順眼的人拳打腳踢，是讓師生都很頭疼的人。

沒有被退學似乎跟他家人有關係。之前聽他說過自己爸爸就職的地方，讓學校不敢隨意開除榮野。

細節我也不清楚，他總是在我耳邊描述的天花亂墜，因而聽不太懂。

不過，榮野不會跟旁人一樣對我投來冷淡的態度。

他也是開學以來第一個找我搭話的人，所以我不討厭跟他的相處。

出了校門，本該在這裡分道揚鑣的我們，今天卻異常地往同一個方向走著。

「你等一下有空嗎？會花好幾個小時。」旁邊漸漸沒有人，他忽然開口問道。

「我今天要去打工，怎麼了？」

「今天你別去，請假算了。」

「可能沒辦法……」

見我拒絕，榮野發出咂嘴聲，像是很不滿我沒配合他。

「哎算了！不然明天早上九點好了，你一定有空吧。」

「明天是星期三……不是還要來學校嗎？」

「翹掉就好了，你可以中午再溜進學校裡頭。」

「這樣不好吧，我不是很想被記曠課紀錄。」

對於我這樣的回答，榮野的眉間明顯皺起來，即使沒說出口卻讓我感受到，他相當不滿意這樣的理由，對他而言或許是敷衍的藉口。

「你們明天都是線上點名對吧。」他說道，語氣聽起來不像在詢問。

「是呀……怎麼了？」

「我叫你班上的人傳給你上課時的數字，反正你只要輸入就算是有到了。」

「不，這樣……」

榮野忽然停下腳步，我也不得不停下來，與他對視著。

他的眼睛直直盯著我，與其說是我的眼睛，更像是在探索我的想法。

一直被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讓我一度撇開視線，在他眼裡可能看出我開始動搖了。

「不過……為什麼你這麼著急找我？榮野。」

「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你幫忙，而且——在我認識的人當中只有你辦得到。」他的態度忽然柔和下來，然而語氣仍強硬的說道。

我明明最了解自己，卻不明白我這樣的人為什麼會被榮野如此請求。

我很明白，榮野可以求助的人多得是；也清楚自己沒有什麼亮點。

我隱約察覺到榮野想利用我，我不曉得是什麼事，只是——

「只有我辦得到？」

「沒錯，我認識的人恐怕只有你辦得到。」

只是——被久違地肯定，讓我從心底感到喜悅。

「所以……是要做什麼？」我試著向他給予我具體回應，又或是提示。

「這個嘛，你明天就知道了。」然而他依然沒有直面回答我。

接下來他說的話，不會像油燈照亮我看不清的事，相反的，他下一句話撲滅了我僅存的火苗——「我是你的朋友對吧？」

我的思緒一度沉下來，像是怕聽錯這跟情勒沒兩樣的話，抬頭看了他一眼。

榮野頓了頓，像在構築著什麼話，又繼續說道：「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沒錯吧？」

這句話帶著的威脅性，像是一把手槍抵在我的後腦勺。

我無法再思考或者再考慮了。

明明他很清楚的——我只有他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