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谁在哼着歌,舒缓悠扬的曲调,是宽慰人心的摇篮曲。
我缓缓睁开双眼,率先映入眼帘的,是苍青色的光芒,像迷离的雾霭,充盈在狭小的屋内,在她鲜艳的发间闪耀。米拉贝尔坐在床边,开心地哼着歌曲。
我挣扎着坐起身子,意识依然有些模糊,但我还是松了口气。「你没事呀。」我对她打着招呼。
歌声戛然而止,嗯,她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想起我们最后见面时的情景,对她问道,「在那之后你去哪了?」
「我一直在找你。」她垂下眼睑,像是有些悲伤地重复道,「一直都在找你。」
「是你救了我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直直地看着我的双眼。
「你有见到怜月吗?」我问道,「就是留着金发的女孩儿。」
她的面容蒙上了一层阴影,眼神也一下子变得冰冷。
「你总是这样。你总是只在乎她一个人。」
「明明是我们一直在一起。」
「我得去找她。」我站起身来,想要走向门口,却被她抓住了手。
「和我一起走吧,我要找到她才行。」我对她说。
她摇了摇头,「菲尔。」她抓着我的手说道,「和我留在这里吧。」
「我——我要走了。」
我甩开她的手,却感觉浑身失去了力气,虚浮的脚步一晃,在摔倒之前,米拉贝尔扶住了我的身子。
她把我重新抱回床上,我想要问她些什么,却似乎只有空气徒劳地流过咽喉。恍惚的视野中,她缓缓望向窗外,那满盈的月光。
「那时也是这样。」她喃喃自语道。
「那时,你抱着我,对我说会永远在一起,然后我们接了吻。」
「我真的好开心,就好像做梦一样,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那天也是像这样美丽的月光。」
「然后,在月光下,我们——」
她哭了出来。
「你不会走的,菲尔。」
她压上了我的身体,双手捧起了我的脸颊,我依旧能感觉到她双手的冰冷,能看到她哀戚的双眸。
她的双手缓缓向下,掐住了我的脖颈。
「我恨你,菲尔。」她咬紧了嘴唇,「在与你分别的日子里,我一直都梦想着这一天,与你重逢的这一天。」
「我会杀掉她,杀掉你身边的所有人,而你会留在这里,和我一起留在这座城市,直到永远——」
「米拉贝尔……」我嘶哑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忽然,门外传来了撞击声,紧接着是一阵烧焦的气味。
米拉贝尔紧咬着嘴唇,皱起了眉头,愤怒与仇恨印染在她漆黑的眼瞳中。她站起身来,走到门外,接着是一阵打斗的声音。
不,不行,我挣扎着起了床,却感觉脚步一阵虚浮,我倚着墙,就像是走在云中一般,恍惚的景象在视野中忽明忽灭。
我走出房间,却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怜月,米拉贝尔抓着匕首,正准备向她刺去。
「别……」我抓住了米拉贝尔的肩膀,虽然我的手上使不出什么力气,她却依旧停了下来,她回过身,悲痛地看着我。
怜月趁机站起身,她狠狠砸向米拉贝尔的后脑,米拉贝尔倒在地上,她捡起地上的匕首,我拦在了她的身前。
「放过她吧。」我说道。
她不快地撅起了嘴,「她这么恨我,我为什么要就这样放过她?」她冷酷地说道。
但紧接着又叹了口气,「开玩笑的啦,你说放了她就放了她吧。」
她走到我身前,「你还能走吗?」
我摇了摇头。
她用力将我撑在了身上,我们举步维艰地走了起来。过了好久,我的意识渐渐清醒起来。空气中的血腥味也逐渐清晰,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衣服被鲜血濡染得通红。
我连忙叫她放开我,她的头发上满是灰烬,脸上添了几处伤痕,表情也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即便如此,她还是笑了笑。
「没关系的。」她说道,「你的米拉贝尔倒是没打算让我活着离开。」
月光石,只要有月光石的话。
我摸了摸身上的口袋,曾经齐备的月光石已经消失不见。
我焦急地向四周看去,这里似乎是河道的一岸,眼前的景色却与其他地方别无二致,杂乱的房屋、复杂的小路就像是城市中随处可见的风景。
就算没有月光石,如果能找到灰发女孩带我们去的那个小屋的话,如果至少能找到些包扎的东西的话,我应该还能救到她。
我把她背在身后,「没关系的,你稍微休息一下好了。」
她点了点头,便闭上了双眼。
我凭着直觉在四处摸索着,却始终找不到正确的方向,明明是在向着远处的时钟塔前进,却似乎只是在原地兜着圈子。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兽鸣,我能感觉到整座城市正在苏醒,一路上遇到的虫子越来越多,没有了燃烧瓶,我只能庇护着怜月;且战且退。
我的身上多出了不少伤口,怜月的状态也越来越糟。她的额头上浮着虚汗,表情看起来很是痛苦。
「我可能是中毒了。」
「要么是之前不小心被咬到了,要么是那女孩儿的匕首上抹了毒吧。」
怜月无奈地笑着。
「毕竟她看起来很是恨我呢。」
雄浑的钟声从时钟塔响起,我的心态也越来越焦躁,不知道走过多远,身后的怜月也不再说话,只剩下有些艰难的喘息声,她似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什么人的呼唤声,是男人的声音。
「喂,菲尔!」那个人喊道,「你就在这附近吧,我听到你说话了!」
我从阴影处向声音的方向窥去,是爽朗男生,他的身上爬满了虫子,即便如此,他的双眼仍闪耀着偏激而执着的光。
「我只是想问,塞莱斯蒂去哪了?」
他四处张望着,却忽然痛苦地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混蛋!你把塞莱斯蒂带到哪儿了!」
他大声叫骂道。
我们已经没有力气和他纠缠,我带着怜月悄声离开了那里,还没有走远,一个人影却从黑暗中现出身来。
「哟,废物,现在没有人保护你了吧?」染发白痴轻佻地挑衅道。
我把怜月放在了一旁,「你想干什么?」我转向他问道。
「我要为奥罗拉清理垃圾,世界上不需要你这样的污渍。」他掏出了匕首,狞笑着说道。
我无奈地笑了笑,「你的身手有你嘴上说的这么漂亮吗?」
他咂了下嘴,愤怒地瞪着我,抓起匕首便鲁莽地冲了过来。我闪在一旁,将他绊倒在地。我骑在他身上,举起了匕首。
「只会嘴上说说的白痴,这里可不是学校,已经没人会救你了。」
他看着明晃晃的刀尖,「混蛋,显出本性了吧,我就知道你是这种人。」他喘着粗气,不屑地说道。
我看着他愚蠢的脸,给他的脸上来了一拳,他痛苦地呻吟着,「这样就扯平了。」我说着,用刀把将他打昏了过去。
我刚站起身,身后便传来了一道嗜血的声音,像是压抑着自己的冲动。
「我找到你了。」爽朗男生就站在小巷的入口处。
我挡在了怜月的身前。
他缓缓向我走近,「告诉我,塞莱斯蒂在哪?」他问道。
「你不是见过她了吗?」
「那才不是塞莱斯蒂!那只是些虫子而已……」他痛苦地抓着身上的虫子,像是哭泣一般呢喃着,眼睛里却只流下蠕动的蜈蚣。
「都是你的错!」他的眼神忽然定格在我身上,声音也变得清晰,他愤恨地盯着我,「如果没有你,这一切本不会这样——」
没等他说完,我便起身跑了起来,从他的身旁窜了过去,他也立即追了上来,我们离开了小巷,在迷宫一般的地形里绕起圈子。等我终于甩脱了他,重新回到小巷里的时候,我的身上已满是伤痕,脚步越来越沉重,视野也变得模糊。
怜月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她抚摸着我身上的伤口,虚弱地说道,「菲尔,我们去宽敞些的地方吧。」
我不想留在这里,她说着,声音里带着痛苦。
我点了点头,重新将她背在了身后,等我们走出小巷时,我们又回到了河道附近。
或许,我们从未离开这附近。
也或许,一切都无可奈何。
我将她靠在墙边,自己也坐了下来。她轻轻枕在了我的肩上。
「对不起。」她说道。
「你道什么歉呀,不是你救的我吗。」
我们没有再说什么,也或许不需要再说些什么。我们只是听着清脆的流水声,望着天空中遥远的圆月。
即便在这种时候,月光却依旧那么美丽。
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的声音仿佛死神的呼唤。这次又会是谁,我漠不关心地想着,但不管是谁,结果应该都没差吧。
当脚步声停止的时候,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戴着眼罩的女孩。
是灰发女孩。
我的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她瞥了眼怜月的样子,便丢给我一卷纱布。我为怜月简单包扎后,怜月很快靠着我陷入了浅眠。
「谢谢。」我对灰发女孩说道,「这是你第三次救了我呀。」
灰发女孩依旧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你知道她有没有中毒吗?」
「中没中毒又怎么样呢。」她冷淡地说道,「现在这座城市里没人能解她的毒。」
「那——」
「你如果真的想救她的话,就拿到所有的泰斯,在她死掉之前回到奥罗拉。这是唯一的方法了。」
「不过,在你晕倒的时候泰斯被莉拉抢走了。」她说着,却从身上取出一块小小的石头,「但那个并不完整,他们没有发现我身上留着最后的碎片。」
「之前遇到神父的时候,我把泰斯切成了两半以防万一。只要还有我手中的这一块,他们就没办法举行仪式。」
「那快点走吧。」我勉强自己站起身来,「去找莉拉要回剩下的泰斯吧。」
她叹了口气。
「你先休息休息吧。」她说道。「要是你倒下的话我可不会救她。」
没有办法,我重新坐了下来。她没有开口,我也只能沉默着。悬在时钟塔顶部的圆月依旧闪耀,城市中的虫子此起彼伏地嘶鸣着,一旁的怜月时不时地发出痛苦的呻吟。我觉得有些难捱,只好率先开口说道。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没有回答,像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我只好继续问道,「说到底,泰斯究竟是什么?」
「泰斯是灵魂的容器,是镇定梦境的触媒。」她开口说道,「泰斯能让我们离开这座破灭了的城市,不论是谁。」
她把玩着手中的石头说道,「我早就厌倦这座城市了,只要拿到泰斯,就算是我也能够去往奥罗拉。」
「我会带上你的。」她的左眼直直盯着我,漆黑的瞳孔内像是蕴含着炽热而激烈的什么,我却难以辨识她真正的感情。
看着她,我想起其他追求泰斯的人,号称要拯救城市的眼镜男,那头偶尔说出人话的野兽,还有渴望朋友的莉拉。
「他们只是被困在过去,没办法正视现实罢了。」她不屑地说道,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
「黑暗降临之后,这座城市也陷入了危机,很多人死于莫名的疾病,一些人发了疯,另一些则变成了没有理性的怪物。教会的那些人说找到了拯救城市的方法,为所有还活着的人附了虫,但实验只在少数人身上取得了成功,剩下的人只是徒劳地变成了虫子的同类而已。」
「这座城市里已经没有剩下活着的人了。」她淡然地说道。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咆哮,紧接着,城市四处传来了虫鸣,像是彼此呼应。
「走吧,我们得赶紧了。」
等我们来到孤儿院的时候,莉拉和那头野兽都在大厅内。
「莉拉不认识你!别假惺惺地对莉拉说教。」莉拉正对那头野兽大喊道,那头野兽只是呆站在原地。
漆黑的大厅四周散落着数不清的尸体,有的像十字架一般吊在了墙上,有的则是躺在冰冷的地面,像是构成了一幅复杂的图案。而图案的正中则是一个残破的桌子,桌子上,月光石静静地散发着荧光。
莉拉抓起月光石,「不该是这样的,泰斯应该已经启动了才对……」
她一边摆弄着桌上的月光石一边自言自语道。
「你少了这个吧,莉拉!」灰发女孩举起小小的石头,对莉拉高喊道。
莉拉的目光很快被那个石头吸引,「把泰斯的碎片交给莉拉!」莉拉叫道。
「好呀。」灰发女孩爽快地答应着。她举着石头,慢慢向着莉拉前进,莉拉的视线也跟着慢慢移动。
等到快走到莉拉身前的时候,灰发女孩右手一挥,石头丢到了那头野兽脚下,那头野兽戒备起来,莉拉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
但那似乎只是个普通的石子而已,莉拉把石头丢在一边,对着灰发女孩喊道,「骗子!别动莉拉的泰斯!」
灰发女孩得意地笑着,她举起桌子上的月光石,从口袋中取出真正碎片。两者合二为一时,月光石绽放出辉煌的光辉,当光辉减弱,月光石显得晶莹而澄澈,那神秘又美丽的荧光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很快,大厅深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无数虫子像是被吸引一般,向灰发女孩的脚边汇集起来。
「不要——」莉拉突然大叫起来。
灰发女孩丢下燃烧瓶,火焰迅速席卷了大厅,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虫子的悲鸣在四处回响。
莉拉哭叫着冲灰发女孩扑去。
一声、两声枪响。
莉拉倒在了地上,她的身体抽搐着。灰发女孩举起冰冷的手枪,瞄准了莉拉的头顶。
忽然,灰发女孩被野兽撞到在地。野兽压在灰发少女身上,灰发女孩对着野兽的胸口开了枪,野兽却不痛不痒。手枪的子弹用尽,灰发女孩取出了匕首,刺向野兽的身体,却被那头野兽一爪挥开。
匕首飞落在大厅的一边,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灰发女孩平静地看着野兽高高举起的兽爪,像是认命一般的眼神。
下意识地,不知不觉间,我站在了灰发女孩身边,撞开了压在她身上的野兽。我紧紧抱住野兽的身体,野兽激烈地挣扎着,每当兽爪划过,我的身体便传来火热的疼痛。
忽然,野兽的身体一怔,灰发女孩把匕首刺进了野兽的头部。
野兽终于倒了下来。
灰发女孩为手枪换上子弹,枪口瞄准了野兽的双眼。
野兽痛苦地喘息着,眼神却不可思议地透露出理性的光辉。
窗外透过的月光清晰地勾勒出两个人的身影。
「迪亚特神父。」灰发女孩缓缓开口。
「克拉拉……」虽然口齿不清,野兽也还是叫出了她的名字。
「真是讽刺呢。」灰发女孩微笑起来,「神父你没有被虫侵蚀,却变成了这副样子,附虫最终没能拯救任何人。」
「这都是因果报应。」她冷酷地宣告道。
「不、不。」化作野兽的神父痛苦地否定着。
「在那天,您为孤儿院所有的人附了虫,您有后悔过吗?」
「我只能这么做,」野兽断断续续地说着,「附虫是唯一能救你们的方法。」
「可其他的孩子全死了,莉拉的肉体与心智也被囚禁在过去,我也变成了这副悲惨的模样。」莉拉冰冷的视线指责着他。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神父摇着头,「不、不对,他们没有死,只是变成了虫。」
他的语气激烈起来,「只要有泰斯的话,只要有泰斯的话,我还能拯救你们,拯救所有人——」
「这座城市已经没救了,你也清楚的吧。自从教会选择附虫的那一刻起,自从黑暗降临的那一夜,一切都命中注定。」
「我会带着泰斯前往奥罗拉。」她的手枪指向曾是神父的野兽,「安息吧,神父。」
「克拉拉——」野兽的眼神忽然恢复了澄澈的镇静,他看向靠在墙边的怜月,「那女孩儿呢?」
「你与他们不同,没被选中的灵魂只能依赖祭品前往奥罗拉,你要将她作为生祭吗?」
克拉拉冷漠地看着神父,没有回答。
神父闭上了双眼,表情也变得宁静。
「开枪吧,」他说道,「这一切该结束了。」
枪声过后,她慢慢放下了手枪。
忽然,克拉拉的身子一踉跄,她的背部被虫子撕咬着。不远处的莉拉醒了过来,她的手臂化作了长长的蜈蚣,紧紧咬住了克拉拉的背部。
克拉拉转过身来,对莉拉开了枪,莉拉却没有松口。
「莉拉的泰斯,莉拉的家人……」莉拉执着地呢喃着。
克拉拉对着莉拉的头部开了最后一枪,莉拉的虫子终于松开了颚。
克拉拉丢下手枪,她抓起月光石踉踉跄跄地走向深处。我本想追上前去,却被莉拉抓住了裤腿。
「求求你,别丢下莉拉。」
她的身上满是伤口,漆黑的鲜血濡染着她的面孔,她却依然断断续续地恳求着。
「莉拉不要一个人,菲尔哥,求求你。」
她的眼睛留下血泪,身体不断抽搐着,像是被虫子不断撕咬,又像是虫子在体内不断蠕动一般。
我不忍心看她这副样子,便甩开了她的手,朝着屋内深处走去。
等我追上克拉拉的时候,那是在一间宿舍内,她正坐在窗边,青色的月光照耀着她灰色的短发。
即便物是人非,即便很多事情都已经没落,我还是觉得这幅光景有些怀念。
「你是克拉拉吗?」我向她问道。
「事到如今是不是又怎么样呢?」她讽刺地笑着。
「你不记得了吧,菲尔。」她怜爱地抚摸着破碎的窗框,「这里曾是我们的宿舍。」
「那个时候,虽然你任性又胡闹,总是喜欢说大话,又总是被神父训斥,但你一直都是我们的大哥。」她闭上双眼,像是触摸着藏在心中最深处的宝藏一般。
「虽然城市慢慢走向毁灭,但那时的每一天却总是很开心。」
「直到有一天,你说你要离开这座城市为止。」
她睁开双眼,平静的视线对着我的眼睛。
「你还记得吗,」她说道。「曾经你为我和其他孩子们打架的时候,你说你永远不会抛下我。」
「你要离开的时候,我哭闹着不让你走,那时你对我说,你说未来你会回到这里,带我一起去奥罗拉。」
「你全都忘了吧?」
「可我却还记得。」
「我一直在等你。」
她淡然地说着。
「在神父把月虫放入我眼中的时候,在孤儿院的人们纷纷被虫吞噬的时候,孤身一人在城市中游荡的每一天,听着月虫在脑中鸣叫难以入眠的每一夜,我都在想着你对我说的话,等你带我一起离开这座城市。」
「那时,我们还是幼稚的小孩子,现在,我们已经快要成人了。」
「我决心不再等你,我要凭自己去往奥罗拉。可你却回到了这座城市,忘记了一切。」
「我恨你,菲尔。但我还是会带你一起,前往梦想的奥罗拉,以那个女孩为生祭。」
「这是我的复仇。」
她站起身来,拔出匕首,「如果想救她的话,就杀掉我、抢走泰斯吧。」
我取出匕首,月光照亮了狭小的房间,我们面对着彼此。
克拉拉突然向我冲了过来,我举起匕首,她抱紧我的身体,将我扑到在一旁。
而在她背后,长长的蜈蚣咬穿了她的背部。
是她保护了我。
莉拉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她的半个身体已经变成了虫子,即便如此,她还是哭着对我们叫道。
「莉拉不要一个人。菲尔哥,克拉拉,求求你们,留下来陪莉拉吧。」
又有几条虫子窜了出来,克拉拉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她从腰间取出燃烧瓶,朝莉拉丢了过去。
火焰在莉拉的身体上熊熊燃起,她终于不再挣扎。
克拉拉艰难地爬到墙边,她靠在墙上,我抱紧了她的身体,「为什么?」我对她问道。
「刚才面对神父时,你又为什么要救我?」她反问道。
她抚摸着我的侧脸,淡然地微笑起来。
「我恨你,菲尔,我一直都恨你,我不会原谅你的。」
她转头望向窗外,那轮美丽而神秘的圆月。
「我从来不被选中,奥罗拉的梦想从来不曾为我闪耀。」她看向我,「但你不一样,你是泰斯的选民,月光会庇护你的。」
她把月光石交给了我,「带上泰斯,和那女孩一起,前往时钟塔吧。你会没事的。」
她闭上了左眼,咳出了血沫,她右眼的眼罩内,似乎有什么在蠕动着。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
「不要!」她尖锐地阻止了我,「求你了,我不想让你看到这副样子。」
「快走吧。」她催促道。
我点了点头,收下了月光石,我正要转身,却听到了她的声音。
「菲尔!」
她呼唤着我的名字,揪住了我的衣袖,我回过头,她轻轻摊开了我的手掌,然后,以月光为墨,在我的掌心画下了那有些奇异、又有些熟悉的图案。
她对着我,微微笑了笑,那像是一瞬间的似曾相识,她的脸庞变得稚嫩,灰色的头发恢复了曾经的闪耀,美丽的眼睛也不见厌世的光泽,她依旧是那个洋娃娃般的小孩子,我也仍是过去调皮的孩子王。
「没关系的。」那时,在月光下,我曾对她说道。
「我会再回来的,带着那传说中的月光石,总有一天,我会接你一起去奥罗拉。」
在那之前——
「这是符咒,是魔法,是我送给你的护身符。」
「只要有这个护身符,你就一定不会有事。」她抚摸着我的掌心,缓缓对我说道。
「即使是在另一座城市,即使是在月光的另一边,我也会陪在你的身边。」
她松开了手,勾了勾我的小指。
再见了,菲尔,这次别再忘记我了。
我背起依旧昏迷着的怜月,放好闪耀的月光石,向着城市中心的时钟塔前进。
我不记得路上遇到多少虫子,也不记得有多少次陷入包围,我只能奋不顾身地挥舞着匕首,整座城市已经苏醒,身后只有更多的虫子追随我们的足迹,我们已经没有退路。
等我们到达时钟塔,推开大门,里面是一处广阔的空间,圆月高悬在我们身后,苍蓝的光芒在暗色的石砖上摇曳,在空间的正中勾勒出一个高挑的身影。纤细的身材,烈焰般的刘海,她依旧是我熟悉的米拉贝尔,却比印象中多了一份冷血。
她像是在等着我们一般,身上却满是伤痕。
我让怜月靠在墙边,米拉贝尔对我伸出了手。
「菲尔,和我一起走吧。」她对我说道。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取出了匕首。
她看着明晃晃的刀尖,无奈地摇了摇头。
「明明一直在一起的是我们。」
她的眼神忽而变得坚定而冷酷。
「这个世界不该有月光,也不该有梦。」
她取出一样的匕首,对我摆好架势。
她快步冲过来,我对她刺出匕首,却被她闪过,她将我扑到在地,骑在了我身上。
「菲尔,和我留在这里吧。」
我无言地看着她。
她咬紧了嘴唇,痛苦地喊道,「你会留下来的,就算切断你的双脚,就算这样——」
她高高举起匕首,我看着刀尖直直落下,向着我的手腕,却在刺中皮肤前停了下来。
她趴在我身上哭了起来。
米拉贝尔,我叫着她的名字,撞向她的额头。
她倒在一旁,「菲尔……」她伸出右手,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看着她的双眼,澄澈而凄切的黑色双眸。
「我们会一起回去的,等我们回到奥罗拉,等我们再成为同学,再让我听你弹吉他吧。」
她摇了摇头,却淡淡笑了出来,像是有些怀念,又像是有些得意。
「你还记得吗,菲尔,这还是你教给我的。」
她缓缓摊开右手,里面是那枚闪耀着月光的石子,奇迹的月光石。
我拍了拍口袋,本应鼓起的口袋却空空如也。
我拼命向她的手中抢去,却最终慢了一步。
她的右手重重摔在地面。
我仿佛听到了希望破碎的声音。
「这样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了。」
我狠狠瞪着她,她却只是满足地微笑着,缓缓闭上了双眼。
忽然,她的身旁绽放出剧烈的光芒,伴随着无数的闪蝶,像旋风一般喷涌而出,等光芒散去,地面上只留下无数的碎片。
梦想的碎片。
一切都结束了。
时钟塔的机械装置奏响了凌晨的时刻,雄浑的钟声像是命运的宣告,在时钟塔内冰冷的砖石上,我将月光石的碎片放在地面,我拼命地将碎片拼接在一起,碎片却一次次散碎开来。
时钟塔外传来了一阵阵虫潮的喧嚣,我能感到它们逐渐逼近的气息,像是死亡的波涛,即将蔓延至我们脚下。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只差一点,我们就会得救。
明明只差一点。
「菲尔。」
不知什么时候,怜月醒了过来,她坐起身子,温柔地制止了徒劳努力着的我。
我坐在了她的身旁,「对不起。」我对她道歉道。
她摇了摇头,指向满地的碎片,「不觉得很漂亮吗?」
冷色的地面上,月光石的碎屑像是美丽的冰晶,苍蓝色的月光在月色的沙滩上潋滟,在遥远的天边,是一轮圆满的月轮,神秘的光芒像细雨般倾斜如下,将这座城市沉浸在静谧的美好当中。
我就是想和你分享这样的景色,她说。
我的心境不可思议地平稳下来,我们并肩坐着,一起眺望着美丽的月亮,那不曾出现在奥罗拉的神秘景色。
她轻轻枕在我的肩上,「我总感觉,我们之前也像这样看过月光。」
她的声音显得那么沉稳,好像了无遗憾一般。
「菲尔。」
我回过头,她的双唇印在了我的嘴上,温暖中带着一丝甜蜜的苦涩。
她羞赧地笑了,我也笑了起来。
我们依偎在一起,牵着彼此的手,月光在微笑,风儿轻拂,虫潮嘶鸣,一切都仿佛不再重要。
「我有点瞌睡了。」我揉了揉眼睛,对她说道。
「没关系呀。」她说道,「你先睡吧。」
她为我唱起了摇篮曲,舒缓、宽慰的曲调,让我的意识渐渐迷蒙,逐渐恍惚的视线中,她温柔地微笑着。
没关系的。
她抚着我的脸颊。
没关系的。
她这么说着。
不,不对。
我用力睁开双眼,抓住了她逐渐离去的手。
她就站在我的面前,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明明可以睡着的呀。」
「你打算做什么?」
她转头望向远处的月亮。
「你还记得月光石的传说吗?」
逐渐朦胧的世界中,她淡然讲述起过去的故事。
「乔班尼和柯尼利亚一直没能找到希冀的月光石,在旅途中,乔班尼的身体却越来越虚弱,终于有一天,他陷入了昏迷。」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身旁已没有柯尼利亚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小小的闪耀着月光的石头。」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月光石的旁边。她捧起了满地的碎屑。
「月光石只是触媒,只要有人献祭,一切都会恢复如初的。」
她说着,身影慢慢变得虚幻起来,月光透过了她的身体,映照在满地的碎屑,月光石的碎片如魔法般吸附在一起,仿佛汲取了她的生命,重新合而为一的月光石绽放出强烈的光芒,伴随着闪现的苍青色闪蝶,在她的身边飞舞盘旋,好像梦幻一般。
「我们不是约好了吗,我会为你找到月光的。」
「骄傲的柯尼利亚可是不会食言的。」
她笑着说道。
我喊着她的名字,她举起了月光石,神圣的光辉席卷了整座城市。
「亲爱的菲尔,只属于我的乔班尼,我一会一直陪着你的。」
她对我挥了挥手。
我们还会再见的,在月光与梦的那一边。
这座城市一直叫人讨厌,肮脏的街道,冷漠的人群,被高楼切割得细碎的天空,那些会出现在屏幕中的奢华与美好,永远只会在天空的那一头。
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来到的这座城市,等注意到时,我便一直在城市里流浪,有时是在地铁的车厢,有时是在公园的长椅,有时是废弃的旧楼,有时是在街道。我不记得每一天的时光是如何熬过,也不记得每一天的肚子是怎么填饱,却只记得路过街边时别人轻蔑嫌恶的视线。
那天,当我坐在街边呆呆望着天空时,身旁突然传来了什么人的搭话声。
喂,笨蛋。
那是一个留着短发的小女孩,她披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脸上还留着伤痕,头上戴着一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捡来的脏兮兮的鸭舌帽。
「你发什么呆呀。」
我没有搭理她,她便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我的身旁。
「这里可是我的地盘。」我对她威吓道。
「又没写你的名字,凭什么是你的地盘。」她却毫不介意。
结果我们就这样并肩坐着,看着苍茫的天空发着呆。
「你在看什么?」她突然问道。
「我在看月亮呀。」我对她讲起曾经的故事,「听说月亮只是藏在了天空背后,那美丽的光芒一直都在我们头顶,只是我们没办法看到而已。」
「傻瓜,」她说,「只有一无所有的可怜鬼才会整天想这些事。」
「你不也是个穷光蛋吗!」我生了气。
她笑了起来。
「那我们就去拥有些属于自己的东西吧!」
一起去寻找你所说的月光吧!
她对我说道,「你不想看看这座讨厌的黑暗城市里是否还有光芒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能转开我的视线。
「总有一天,我会爬上这座城市的顶点,你来帮我的忙吧,到那时,我们一起让所有曾经瞧不起我们的人好看。」
她对我伸出了手。
「到那时,你也会找到属于你的月光了吧。」
是因为她那和我一样的困顿与落魄,还是因为那不像我的坚定的双眼呢,我本该对她嗤之以鼻的,却莫名其妙地握住了她的手。
「那——」她灿烂地笑着,「我们就说定了。」
——属于我的小小共犯。
那场梦境后,米拉贝尔和班长他们失去了梦中所有的记忆,生活一如既往,我依旧过着上学、打工的每一天,就好像月光下发生的所有事,都消失在了梦境雾霭的那一头。
可我再没有见过怜月,她就像是不曾存在过一般,凭空地消失在了世界当中,只留下那枚小小的的月光石,依旧闪耀着梦中一般的月光。
推开菲利什的后门,走在夜晚十点的不夜城里,行人熙熙攘攘,灯火依旧辉煌,不知何时,耳边传来了有些熟悉的旋律。
「没有人知道我来自何方,
他们对此毫不在意,
但如果我需要什么人在我身旁,
我知道你会抚慰我,并使我坚强。
平稳的日子依旧,旅途还在前方。
当新月升起,月光将引导我们到星海的彼方。」
我终于想起这首歌的名字。
是月光。
我停下脚步,倚在墙边。马路上往来的车灯缭乱,对面广场上的屏幕亮着荧光。我从口袋里取出那枚石头,那枚她用生命拼凑起的月光石。
如果它真的有着传说中的月光,如果它真的能为我们实现一切愿望,那么,那一定不会是我们最后的道别,那位总是梦想着的女孩一定也能再次看到她祈愿的月光吧!
我想要如此相信。
但是,月光石依旧沉默着散发出不可思议的光辉,只有驶过的汽车留下了一道道现实的色彩。
我不禁苦笑起来,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呀。
或许,这一切都不过是一枕黄粱,那座城市里的事,连同她一起,都只是月光下的幻影,奥罗拉中的一场梦幻罢了。
梦境终会醒来,生活还将继续,我们终究还会在这座城市里孤独地过活。
我收起月光石,向着往日的地铁站迈开脚步。
喂,笨蛋。
忽然间,我似乎听到什么人的声音。
「喂,笨蛋,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呀。」
我慢慢回过头。
她带着一顶鸭舌帽,长长的头发绑成马尾,她戴着眼镜,穿了一身休闲服装,就好像哪个便装的明星一般。
看到我,她笑着挥一挥手。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