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在讲述我的故事之前,我想向诸君提出一个问题。

你们有没有过自己最心爱、最心爱的东西被人破坏的经历?如果有的话,那就太好了,想必你会与我共情,想必你能与我感同身受。好吧,好吧。我可能说的有点多,有点太复杂,但归根结底就是那一句话,只是短短过去了几年,我的东西就不再是我的东西了,变得破破烂烂,变得千疮百孔。

如今的我看到那东西的姿态的时候,我总会在想——

是谁,是谁,是谁?

是谁把我的东西破坏了?

是谁把我的东西变成这样了?

是谁把我的东西、我的所有物、本应全部都属于我的染上了他者的色彩?

是谁……?

我不能原谅。

绝对不能原谅。

那些破坏了我的东西的人……我要他们全部偿还。

直到那猩红色的鲜血流失殆尽为止。

*

打从出生开始,母亲就教导我,我们家族若缇帕纳斯千百年来都为阿布拉莫公爵服务,在这帝国的极北之境,这永恒覆于冰雪之下的土地上,我们家族的命运就此已经注定了。

我在母亲的宽大的白色裙摆边长大。那时候我最爱做的事,就是跟在她身后,用指尖偷偷摸过那些冰冷的银托盘、扣下一小块的蜡烛留着在漆黑的夜里点燃,以及偷偷趁着母亲不注意吃掉餐盘里的水果。后来我才知道,母亲什么都清楚,我每次偷吃她都知道,只是她视而不见。

我大概在四岁的时候,就开始跟母亲穿一样的衣服。简单来说就是女仆装了,黑色的内村衣搭配上缀有些许花边的白色围裙,我并不是很喜欢这副打扮,不过穿多了也就习惯了。母亲跟我说,这衣服要穿在身上,记在心里,此生此世永远不可改变,不准对贵族有任何二心,也不准怀有除忠诚外的任何感情,否则我将如那亘古的僭越之人一般,头颅于断头台下斩落。母亲要我记着我们家族的姿态——低下头、垂下脸、永不留下痕迹。

母亲说,将来我会继承她的位置,成为新的女仆长。她的语气里没有期盼,只有一种命定的温顺。我不明白「命定」是什么,只记得那时的我常常望着窗外那片茫茫白色的雪原,想着为何围裙也非得是白色的不可,倘若我躺在那雪地之上,岂不是只剩下一点点褐色了。

母亲常说我是幸运的孩子,她小的时候,家里还没有把她送到府邸里来,几乎没有过好日子,每天都吃不饱饭,一家人还要缩在没有柴火的房子里,那活生生就是一个冰窖。所以,从我记事开始,母亲最关注的就是我的身高,她几乎每天都会为我量身高,她总是认为我吃得要好很多,脸蛋也非常有血色,看上去就是水灵灵的姑娘,理应也能比她长得要高挑。不过大概是命运给母亲开了个玩笑,又或是我大抵没到发育的时候,总之直到现在我都只能算作是「小不点」。以前总有同龄人这样称呼我,后来没了,因为我认识的同龄人如今只剩下一位。

说了这么多闲话,我都有点说累了。

终于,我不用在这些没意义的背景故事里来回打转了。说实话,我对母亲的感情并没有那么浓厚,即使的的确确我是由母亲抚养长大,然而这份爱在我眼里却跟多与「恩」相关,这更像是某种责任……?或者说某种不成文的契约?我搞不懂,一开始我也以为,这大概就是爱吧,爱应该就是类似的事物,可是后来的事证明我错了,那炽热的情感不存其中,从未有过任何踪影,大概就跟母亲一样,像是阿布拉莫公爵府邸的影子,我对母亲的那份爱也潜藏在阴影之下消失无踪了……具体问我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遇到他的那一刻我便意识到,爱是什么。

我遇见了瓦西里。

瓦西里·彼得罗夫·特鲁贝茨科伊。

那天我七岁,或者六岁,我忘了。府邸的后园当时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每年里大多数时间都是如此,我真不知道那花园究竟有什么意义,耕种好的花圃从未被启用过,不种花的花圃有存在的价值嘛?好了好了,说会整体,那天母亲去侍奉公爵夫人,我一个人钻进偏楼后的小径。那地方被仆人们称为「死寂屋」,据说住着一个不能被提及的人。

我当然不愿意破坏规矩,只是远远地眺望那栋于铅灰色的阴云下矗立的塔楼。

然后,我便看见了他,一个坐在窗边的男孩。

他瘦得近乎透明,眼睛里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暗色。

我被吸引了,如同听到了来自地狱的恶魔之音的诱惑。

我从他那笨拙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纯粹的东西——那种纯粹像极了雪地上第一道被脚步踏出的痕迹,既短暂又不可复制。我那时并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他属于那种需要被我照顾的人。

后来母亲告诉我,他是瓦西里,公爵的私生子,一个被幽禁的污点。府里的仆人都避讳提起他,毕竟谁都不敢不要自己的小命。即使公爵似乎待他不错,还为他请了家庭教师,然而在名义上他从来无名无分,就连父亲的名字都是虚构出来的大众脸,家族的姓氏更是无从查起,想必也是这样吧。

可我无法忍耐,我偏偏爱去找他。

每天,我都会在母亲忙碌的时候溜出去,带着一块糖、一片干面包,甚至是一只破掉的玩偶,我就这样爬上了高耸的塔楼,一步一步绕过那不断向上的螺旋阶梯去找他。瓦西里起初害怕我,他总是缩在床脚,但我不介意。我对他说我不会告诉别人。他似乎不太懂,只是微微的点头,然后竟然微微笑了。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友情。母亲说,主仆之间没有朋友,只有恩与畏。但我觉得那句话太笨拙了。瓦西里对我来说不是主,也不是友。他更像是一种被我从挖出的秘密,一种属于我的、仅仅属于我的东西……于是我在心底偷偷命名他——我的。

那几年,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我教他编花环,他教我认字;我在院子里摔倒,他会笨拙地用手帕擦我膝盖上溢出的血;我们躺在窗边看雪,看北极光在夜空中蜿蜒闪烁。每当我听见母亲在走廊里呼唤我的名字,我就会以极其迅速的速度冲出偏楼,再从另一条小道绕回府邸,好像那样就能守护住某种只有我们二人知晓的秘密。

我曾试着告诉母亲瓦西里的事,她只是沉默。

沉默之后,是一种让我心惊的冷漠。

「你不能靠近他。」

母亲是这样说的。

「他是主家的血脉。那样做是冒犯。」

我当时不懂什么是冒犯,我只知道,如果我不去找瓦西里,浑身上下都不对头,于是我仍旧去找他。

我想,我那时已经病了。

只不过这病没有名字。

它不是爱,也不是怜悯……那究竟是什么?我思考了很久,最终才大概明白,那是一种想要让世界只在我与他之间存在的「疯狂」。

我不允许别人碰他,甚至连府里的侍从替他端茶时,我都会感到一种奇异的嫉妒。我曾把那侍从的托盘掀翻,然后在母亲责骂我时,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母亲以为我只是顽劣,可她不知道,那一瞬间我是真的想毁掉一切。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内战爆发。

那一年我十四岁。公爵大人召集北方的狼卫队,举旗南下支援女王。府邸一夜之间空了大半。母亲接到命令,要随军担任女官侍从,而我自然也跟在母亲的后面,毕竟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母亲把我带在身边。

那场内战是席卷整篇大陆,整个雷赫利亚帝国漫长的噩梦。火焰在夜空里舔舐城市,尸体堆在雪上,雪因此变得粉红。

到处都是尸横遍野,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某天,当公爵大人亲自率领着部队离开营地的时候,有叛军向我们袭击。那天我的记忆不是很清楚,只记得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之中,母亲用她的身体撑起了什么,似乎是坍塌的帐篷,血从她嘴角流出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慌,反而竟然是笑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笑,那笑容令我感到可怖。她把我推进一个空木箱里,然后用湿漉漉的毛巾盖住我。

她让我别出声,绝对不能出声。之后我听见外面一阵喧嚣,听见似乎有魔法释放的声音,听见母亲最后的喊声。那之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活下来了,母亲没有。

三年过去,内战结束。阿布拉莫公爵凯旋而归,帝国的极北之境重归秩序。我也被带回了那座府邸。可一切都变了。母亲的房间被新的女仆长接管,她的物品被一件件处理掉,我的身份也降为普通的侍女。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甚至说,我对母亲的死都不太在乎,只是觉得有些亏欠,就更类似于欠了别人钱一样的亏欠。那个时候我唯一的念头就是瓦西里。

当我踏上那熟悉的雪地,穿过长廊与中庭时,我发觉似乎有什么不太对劲,这里的模样跟几年前完全不对,这里,还有那里,都应该是完好的才对,为什么现在看起来如此残破不堪,即使是偏楼,以前都一直有女仆来打扫清理。我的脚步越来越快,眼前不堪入目的光景便越来越多,后来我几乎是跑过去的。

可当我抵达时,看到的却是一片废墟。

郁金香花圃早已被摧毁,土地被铲得坑坑洼洼。那是我与瓦西里曾一起栽种的地方,我记得他说等春天来,我们就能看到金黄色的海,听说那是西部沙漠的颜色。

现在,花圃只剩下黑色的泥与一地枯茎。我冲向偏楼,随着螺旋阶梯朝着塔楼的顶端爬去,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霉的味道。墙上的壁画剥落,木阶吱呀作响。

我沿着那条熟悉的楼梯往上走。每一个台阶都在我记忆里对应着某一段笑声、某一个夏天的气味。可是此刻,那些回忆都只是昙花一现的画面。

楼梯上的灰尘很厚。

我一步一步往上走,手指抚过扶手。

我不知道自己期待着什么。

也许是他会从门后走出来,微笑着叫我名字。

也许是房间依旧保持着三年前的模样。

我不知道。

我只是往前走。

我记得那间房原本有一扇长窗,窗外能看到雪原与天光。那时的瓦西里常坐在窗边,阳光照在他头发上时,会有一层淡淡的金色晕开,我总觉得那是他唯一的皇冠。而如今,那窗子早已被打碎,碎玻璃散落一地,阳光透过缺口斜斜地射进来。

他躺在地上。那是瓦西里。

我几乎不敢认。他的身体瘦得比我在内战中见过的饥民还要恐怖,衣衫被撕裂成布条,皮肤上布满鞭痕与烫伤的印记,那些伤口已经干涸。他的头发被剪得参差不齐,脸颊上有血迹……请原谅我,我不好直接描述这写画面,让我再次描述都如同用刀割我的胸口一般疼痛。就当是为了我的好。就当是为了我的好。

他看见我,似乎想说什么,可声音被卡在喉咙里,只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呜咽。

我冲过去,跪在他身边,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他的脸。

「是谁?」

我低声问,声音几乎不像是我自己的。

可他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想去触碰我。

那只手如冬天的雪花般,又轻、又冷、又无力。

然后我看到了墙上的痕迹。

那是一排深褐色的印记,似乎是血被反复抹去又渗出的痕迹。

旁边是散乱的皮带、钳子,还有那种我曾在军营中见过的铁烙具。

那些东西无声地诉说着曾经发生的一切。

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以为罗莎琳只是个侍女。

他们以为我会死于那场内战当中。

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如今的阿布拉莫公爵府依旧在运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宴会、祈祷、巡逻。

一切都井井有序。

然而我知道,他们中的某一个,或者某几个,就是凶手。

我会一个一个找到他们。

无论我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

无论这座府邸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

无论这整个雷赫利亚帝国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

只要能让他们感受到我那天所看到的痛苦。

……只要能让他们感受到我那天所看到的痛苦。

这是属于我的复仇。

属于我,罗莎琳·柳德米拉夫娜·若缇帕纳斯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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