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阵风疾黑

  天地一色,上下朱红,抛却嘲哳之音,唯三四粒人驻留于此,或痴或倦,不见喜怒哀乐之色。仅从扮相来看,这几人绝无联系,然而这几人所作的伪装终归不是天衣无缝,就以伫立在张庄遗址正门处的男子来讲,虽是一副猎户扮相,持弓的手法却不大常见,颇有种生涩的感觉。身形上也是膀阔腰圆,哪有猎户那种细腰乍臂的样子。这扮作别人身份的几人,缺点皆是这类,倘若能结合自身的体型更改,必能泯然于人中。

  山风阵阵,扮作猎户的男子不自觉想起张庄尚有人居住时的模样,刚要长叹一口,忽然发觉此处不知何时多了位家伙,只见这人双唇紧闭,暗淡皱皮无福样,两眉平展,不似汉字像断江。双瞳凶光不收敛,胜过饿虎。八尺精壮病神武,威风堂堂。温恭俭让称不上,立地太岁盖阎王。

「柳一,何时来的。」

猎户开口,其余几人才惊觉回头,对着柳一忍不住一顿评头论足。

「刚来。」被称作柳一的男子毫无波澜的回复,猎户知道柳一性子,必是觉得麻烦才敷衍两字了事,也欣然接受这个说法,收起之前的表情,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接着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再平常不过的一句问话,柳一闻言却青筋凸起。周围几人见状暗道一声不妙,连柳一都如此动怒,绝不是一般祸事。

「有人在应天府见着了赵家老大。」

这不开口后还好,一开口便是惊人之语。赵家位于张庄西南角,共有二十余口人,算得上是庄里的大户人家。七年前(龙凤九年1363)朱元璋在鄱阳湖和陈友谅决战时,因在陈友谅麾下的江西四十九院野人吃了不少苦头,在战后也起了招揽野人为自己服务的念头。而与江西四十九院齐名的野人组织,便是活跃于淮南东路的淮南五十三家。张庄便是这五十三家中的一份子,然而五十三家早已在天佑元年(1354)便已经追随张士诚,怎么可能效忠敌对的朱元璋,朱元璋担忧重演在鄱阳湖时所吃的种种苦头,即下令麾下将帅,凡是疑似五十三家的村人聚落,一律处死。而张庄便是张士诚与朱元璋的战争中,第一个被发现的五十三家成员。整个赵家,除了当时在长兴搜集守军情报的赵家老大,全部死在了朱元璋的手上。

「他现在叫陈文恒,从赣南来的读书人。」柳一扭曲着嘴角说道,「他现在是读书人,已经过了乡试。」

已无疑问的必要了,赵家老大私吞组织下发的行动资金,断绝音信,当初还以为他是死了,没想到竟是去做读书人了,柳一此次前来,多半是通知自己去处理叛徒。

「我会处理干净的,都尉司和三法司绝不会察觉。」

柳一点头,当即便消失了踪影,只有逐渐隐入风中的嘈杂声。

沉默许久,猎户昂首望向夕阳,他当年赶回张庄时,留在此地便只有残阳与旧址,当时的仇恨至今还强烈的刺痛着他的五脏六腑。

残阳仍是当年的残阳,朱红之色不见半分污浊。猎户等人也未曾改变,愤恨依旧满斥于胸腔。倘若赵家老大的确忘记了仇恨,猎户发誓,绝对要用叛徒的血洗刷这被玷污的朱红天地。

他将这土地上的一切刻在心中,带着在场的另外三人:行脚商,木匠,渔夫前往应天府,走前他又看了眼被染成红色的张庄旧址,如此念道。

「不到黄泉,绝不相见。」


王狗儿正津津有味的翻阅着摆摞在案牍上的小说,正当读到精彩时,从走廊深处传来熟悉的踏步声。王狗儿吐了口气,将小说藏到了案牍周围的书山之中,熟悉的抽出一本左传,随手摊开到宣公元年,压住不悦,做出一股探究学问的神色。

推门进来的正是柳一,此刻他正穿着寻常百姓的衣物,看上去只是个比较健硕的年轻人。

「对赵平的斩首任务已经下发。」柳一沉首说到,眼睛也不往王狗儿身前的左传上瞟,只是兴致缺缺的倚在墙上。王狗儿见柳一对他的藏书不抱一点好奇,不免有些失望。

也罢,至少首领的面子没丢。王狗儿这么安慰自己,接着注视起柳一,思索是否该把那件任务交予柳一。他知晓柳一身手,但那件任务实在是困难。如此危险的任务令他有些犹豫,这些年五十三家仍未走出当年的伤痛,能够调配的成员越来越少,但除了柳一,却也再无第二个能办的人了。

或许是王狗儿出任首领少不更事,面上的苦涩让柳一察觉了,总之柳一先是开口了。

「直接说吧。」

王狗儿闻言,也知再犹豫也是浪费时间,当即开口道:「你去刺杀朱元璋。」

柳一听了到没做出什么异常之举,脸上依旧是那副面若死水的表情。只是那双藏着凶光的眼眸不再收敛,人间太岁的凶相暴露无遗。

「即便不是任务,我也会去杀那秃驴。」

回应王狗儿的是这么一句话语,没什么语调,甚至还混入口音有些含糊不清,但却让他险些打颤。王狗儿不知方才的那阵心惊是否令他损了首领的威仪,只好将目光移到别处,挥挥手示意柳一离开。

等柳一的脚步声已彻底归回寂静之中,王狗儿才将头撇回正位,把之前那本小说翻回来接着浏览。然而本是小说最精彩的片段,王狗儿却是读不进去,即便从头开始,也按不住心神沉浸其中,只是读了一部寻常好书的感觉。

王狗儿已然明了,柳一已经乱了他的心态。他算是明白了,那凶神根本没想过晚年,至今活着也只是为了报仇。王狗儿摇头苦恼,若是柳一现在与以后都是为报仇而活的话,便只能让前代首领复位了,他可不想为柳一到处杀达官显要忙的焦头烂额,如果这首领只能由他来做,那就只能将柳一的野人身份剥离掉了。

我等野人乃是躲避战乱苛政逃亡山野湖泊之中的自在之民,现如今怎么成了这般模样。将这些再想下去会让他头疼的杂思赶走,王狗儿拿出地图开始寻找合适的藏身地点,制定淮南五十三家各部的逃命计划,不多时,书海便波涛汹涌起来,正当他为计划焦头烂额到处翻书时,走廊深处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次的脚步声不同于柳一的那般平缓,激烈嘈杂,宛如逃命一样。毫无节奏的踏步转瞬便抵至门口,然后是轰如雷鸣的碰撞声。王狗儿心疼的看着那扭曲变形的大门,那是他自己省吃俭用才换上的新门,从制作开始到现在被撞得不成人样不过四十天。不过也来不及心疼了,王狗儿看向开门者,能让来者这般焦急的,必然是当年朱元璋袭击五十三家般的严重事态。

然而当王狗儿看清那个气喘吁吁的来者时,却有些生气。无他,开门者正是五十三家中做事最急躁亦是最不成熟的贺高,也就是同猎户一起处理叛徒的渔夫,诨名火里盐,可见其急躁程度。王狗儿也是稍微放下卡在嗓子眼的心肝,如果来者是他,事情的严重程度起码能降低两三个程度,正准备开口训斥,贺高直接开口打断了他心中的腹稿。

「叛徒赵平已被枭首。」

「枭首!」王狗儿暗道一声不妙,别说是已经是举人的赵平,寻常百姓的首级被悬挂在城门上也必然会招来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追查,王狗儿忍不住抓着脑袋想着该如何将这事处理干净,贺高却不给机会,像是要乘胜追击一样接着说道。

「赵平已通过会试。」


乃是某日日上三竿接近正午之时,此日与往日迥然不同,所望数里不见炊烟一缕,天空则被千里乌云覆盖,疑似蛟龙出海,不知是来巡游四方还是布雨呼风,总之太阳早就退避至阴云之中,只露出些许阳光窥视。

 「时韦提希见佛世尊,自绝璎珞,举身投地,号泣向佛,白言:「世尊!我宿何罪,生此恶子?世尊!复有何等因缘,与提婆达多共为眷属?唯愿世尊,为我广说无忧恼处,我当往生,不乐阎浮提浊恶世也。此浊恶世,地狱饿鬼畜生盈满,多不善聚。愿我未来不闻恶声,不见恶人,今向世尊,五体投地,求哀忏悔,唯愿佛力教我,观于清净业处「

此地是位于应天府内的一座相对偏远的寺庙,名为三弃寺,建寺者便是本寺的住持,不知姓名籍贯,只知从西方游学而来,自言不曾有法号,只有个难弃的诨名,在此立寺讲道约莫过了十三个年头,坐下弟子及来往香客皆尊称为难弃法师。

陈文恒本想寻个名胜古刹求福,路上恰巧听闻了这所三弃寺的事迹——摒弃我之存在,摒弃我之条律,摒弃我之狂欲。本是平时不起眼的一道灵光乍现,陈文恒突然就想效仿某个晋人来到此处游览,求福之事显然抛掷脑后。

一番玩耍过后,风尚未吹起,雨是已经落下。『不仅叫人想起千年前的那场只欠东风。』陈文恒这么想着,刚把脚从大殿迈向外廊,先前的细雨就成了暴雨,不知是游龙冲翻了哪片乌云。这般暴雨,陈文恒自知难以返还,便朝外廊处的接客和尚求间客房过夜,和尚自然是欣然允诺跑去安排客房,不过走前嘱咐陈文恒,借宿一事好说,客房安排却是要花点时间,如若无聊可以四处走走。

本就有打算客房安排完后在雨中耍耍,知晓安排客房的时间不短,陈文恒当即对和尚道谢三声,随后便沿着外廊不停的行走,重新游览寺庙,要见这寺内众景在雨中又是什么表现。

一明一暗——不知何时已抵近至天王殿的连廊之上,此时的天王殿打着灯火,虽不及白天,但也能说句灿烂辉煌了。而连廊外则是湿头的假山绿植,不见半分光点,古时所说的无底深渊或许能说是似它三分。而最令他惊喜的是这天王殿屋顶的瓦片,因为这造型特异的瓦片缘故,加之本身就类似于凹字的外形,从瓦片边缘落下的雨水宛如瀑布,简直是座不可僭越,不可接触,不可窥视的高墙。实在是贴合他的心意,当即走进去站在屋檐下欣赏雨墙。

婀娜身影伫立在那里,不知何时而来,不知停顿几许,只是回过神来便发现存在于此地,只感觉是婆娑罗影,隔着雨墙遥远仰望,便知晓其美丽。

雨势减弱,陈文恒终于能直观的观赏美人,尽管只是从一道人影变为了依稀可见的程度。不过雨夜的朦胧美人,或许要比清晰可见更娇艳也说不定。

眉若雨后绿芽,娇柔中带点生气。脸比夏日萱花,纯情里又有奔放。飞燕之腰,随心一立便胜鹤。桃唇轻吟,就叫人心猿意马。玉容稍显云遮月,眼仁婆娑似薰花。

她就在那里,淡黄色的油纸伞在她的手上显得有股神气,暗沉的斑驳都整出岁月沉淀的味道。

「陈大人,我是你的向导。」她俯身道。

「女人?」陈文恒眉间轻扬生出三道波浪,将手环抱胸前。

「我是借住本寺的香客杨梅,请随我来。」

她垂首道,接着转过身来朝雨中走去。陈文恒静静跟在身后,双手从胸口处放下,只是有一只并未放置腰际,而是伸入衣物之中。

涟漪在地上交错,斜长的人影贴在红墙之上尾随,除了墙屋砖舍人,再无不折腰的事物,假山匿迹,池水起伏,群林退入幽暗之中,虫鸟巢穴循迹潜形。二人之间的距离已进入十步之内吗,只是白光划过墙影无踪的瞬间,陈文恒已至杨梅身后,距离不过一拳之隔。雷鸣震出连绵嚎啼,人影才迟迟爬上红墙一角,刀刃却早随雷声飞至脖颈之上。

红墙之上是一男一刀一女的浮影,陈文恒只需往右少许杨梅便要尸首分离。然而杨梅并未停下脚步,对刚刚那道落雷时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就连墙上那幽幽倒影也未察觉,只是前进,髟正人直,不见波澜,似乎对危险全然不知。如此散漫,陈文恒便借着下道惊雷收起刀刃。

刚才那般动作及时再迅速,墙上的倒影寻常武者也能瞥见微末残余。杨梅这般平静,只有普通百姓与非常人者能够办到,陈文恒心中思索一番,决定先按兵不动。

不知走了多久,只是拐了个转角,一座小屋现身于二人身前。

「屋里应该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和替换的衣物,如果不习惯和别人睡在一起,在储物柜里有些香客捐赠的折叠屏风。」

「你的伞不错,可惜只够一人使用。」

杨梅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头,做出含蓄的笑容,眼睛里带点尴尬。

「你不一般。」

「我不一般?」

「媚。」

「媚?」

「我走遍四方都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

「这么漂亮的女人,我绝不会连名字都没听过。」

「言过了。」

「要么,你是撒谎的女人,」陈文恒从衣服中拿出一条朴素黑匣,「要么,你就是来杀我的男人。」

话音刚落,他便一手翻转黑匣,从中滑落出一柄两尺尖刀,那刀柄的最下面,正是黑匣的底边。

寒风无眼,绝不分黑白对错,只做为箭矢四处穿心。千里飘雨,求不得半分人情,变化做薄刃刺骨三分,这般雨夜,这般情形,杨梅收起雨伞,任由这风雨一齐凌虐,站在楼墙之下,阴影恰巧盖着了她的脸,仿佛她的脸永远都朦胧不定。

「陈文恒,你今天不该来的。」

「为什么?」

「因为还有几天就要放榜,你若是中榜,便不用死。」

「那我应该来的,因为,若是放榜前死,倒也不用担忧名落孙山。」

已无说话的必要了,剑不知何时已出现于手中,昏暗的雨夜下闪烁着妖异的寒光,雨水顺着刀刃四散滑落,如同鬼魂的污血。陈文恒的后方也冒出三道鬼影,分别是猎户,木匠,渔夫的打扮,神色各异,唯独手中的凶刃,皆是朝向他。

绝境显然,只是一道北风呼啸的时间,五人便突然接近至陈文恒八步以内,下一刻,陈文恒就要被捅出个八面灵窿。

「行脚商,看来你把学习的重心全放在了易容之上啊。」

陈文恒叹息,若是四名使刀的高手,如此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必然难逃一死。但杨梅不是玩刀的好手,他本就不是专精战斗的人员,作为情报与后勤的他,刀法只需要足够自保足以,猎户让他来引诱陈文恒前往此地,却忽略了情报人员战斗不精的弱点,成了此刻陈文恒的生机。

只需要向右倾斜,只需要向前突刺——

两抹鲜血在半空交织,飞舞的血珠将雨水染红,陈文恒的左肩被划过一道浅显的伤口,杨梅则是侧腹被鲜血染红,踉跄倒地。

决死的围堵已经突破,现在只需要对付一个方向的敌人。

猎户,渔夫,木匠小心的接近陈文恒,试图将陈文恒逼入死角,倒在地上呻吟的行脚商完全视若无睹,只是让他们大胆的攻击变得拘束谨慎起来。

陈文恒自然看出三人是要将他逼入那小屋的墙面上,却不以为意,顺着他们的意思缓缓后退,只等着谁先耐不住出手。若他们无法宛若一人同时攻击,那么胜利便注定在他手上。

置之死地而后生——

全神贯注在利刃之上,除此之外皆是幻念——

摒弃——

雨水融入剑中,空气归于虚无——

快剑——

一眼决死,一次交错,一道火星,一声惊愕,一人倒地,一脚轻跃,。

只是一次突击,敌我双方的位置便调换过来,陈文恒通过对木匠的还击逃出了包围,而出手稍慢一秒的猎户和渔夫的攻击则是深深的插进墙壁之上。

猎户将刀刃从墙壁拔出,仔细打量着陈文恒,几次攻击下来虽然令他们折损两人,但陈文恒并非毫发无损。两次包围虽然都付出了牺牲,但都实打实的让陈文恒负伤,只是猎户无法断定刚刚的联合攻击中三人击中的是陈文恒的哪个部位。

赌他受伤的地方是重要的部位,压上猎户小队全员的性命再次攻击,还是鸣金收兵,将负伤的两人带回去从长计议。

无法判断,这感觉令猎户糟糕极了,陈文恒现在的表现虽然有些糟糕,面色苍白,身上的几道伤口染出的血将衣服染红,显然刚刚的攻击是生效的。但是陈文恒的脚步依旧沉稳,也没有表现出吃力的样子,似乎还能再战。

「叛徒,放你一马。」

猎户吐口口水,和渔夫带着伤员隐匿在夜色。

陈文恒并未松懈,缓缓贴近墙壁之上,随后舒缓的吐了口浊气,举着剑警戒着。

雨停了,已不知过去多少时间,陈文恒终于放松了下来,刚滑坐到地面上,却听见一道破空声,一柄飞刀插在他耳垂边缘,陈文恒只能暗骂一声,提起精神又站了起来。

模糊的黑影从远处走进,刚开始是类似人的模样,接着愈发的清晰,那是名全身黑衣的男子,但头部却未作什么遮挡。

来者便是柳一。

陈文恒苦笑一声,恼叹道:「刚打跑猎户,你又来了,首领当真是不放过我啊。」

无言无风无雨,两人存于此地。

有一把名为天阵风的利刃,

「族灭友尽逃影中,磨爪磨心忍受,他年若得斩龙日,血染应天门口——」

名为柳一的男子吟诵死铭,天阵风高高举起,刀刃寒芒闪烁杀气尽显。没有温度的剑刃,憎恨着这如今的天下。因为憎恨,所以发誓要杀尽这世间所有叛入这丑陋世界的同僚。

有一把名为菩萨蛮的绝剑,

「舍弃自我之存在,舍弃自我之障碍,舍弃旧有之一切,唯求重生之通路——」

陈文恒念出自己的死铭,这正是对告死者的回应。死铭乃野人一生都必须践行的信条,所有武艺皆以自身死铭作为框架,死铭狂放则招式舍命凶猛,死铭绵连则式如长河不绝。念出死铭即为告死,若告死,则只有一人得生。名为陈文恒的男子,将菩萨蛮立于大地之上。

「天衣无缝,自在如此——」

两人已不见踪影,不对,并非不见,二者只是连残影都灭却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嘶吼声沙哑,已分不清是谁,或许二人皆是放出战吼,将性命与愤怒都发泄在吼声之中。在这忘情的咆吼中高速移动的二人警惕的寻找破绽,剑刃交错便爆发出雷鸣般的打击声,每次搏命都擦出无数绚烂花火。

剑光闪烁,曾是同僚好友走在同一道路的两人,所选择的未来截然不同。

自由是错误的,因为元亡于它自由的律法与宽松的行政,因为没有威权的管制,法律的执行者为所欲为,在自由的框架上肆意玩弄人命。复仇是错误的,因为一切的牺牲都是元的自由纵情发展后导致的结果,若元有着正常的体制,便不会有吴王陈汉,不会有被火吞没的村庄。更何况,朱元璋已经坐稳江山,继续复仇也只是挑战一个赢不了的对手。所以,陈恒文确信放弃复仇与自由,尊崇明的权威才是对黎民百姓最正确幸福的道路。

自由是正确的,因为元亡于他威权的敕令与荒诞的等级,因为无上的权威与无聊的四等人制,江南江北行省的高官被小吏玩弄,天南地北的百姓被迫服务色目,成为元末起义的前奏。复仇是正确的,因为屠戮的命令是朱元璋下达的,完全出于他的意志。即便明已建立,朱元璋已经是无法战胜的对手也无所谓,柳一看不懂天下大势,也不愿看懂。所以,柳一相信,自由与复仇是正确的,反对威权的忠君爱国,追求匹夫一怒血渐五步天下缟素是他作为野人的义务。

贯彻自己信条的二人,将自身的悲愿都投注在手中的刀刃,沸腾全身的血液追求着杀的结果。

「自由,应杀!」陈文恒舍弃了所有所换得的新生,绝不能死在这里,他有放弃仇恨的权力,作为家族的末裔,他有幸福的活着的义务。

「威权,当杀!」柳一已经放弃自己的人生,绝不能放过仇恨,为了死者的公义,他必须惩皇帝与拥抱皇帝的叛徒,成为复仇者。

如果,践行的道路能够得到幸福的话,

剑华缭乱,决死战斗,互相视为仇敌,决死的战斗着。

如果,所作的一切能让死去的人瞑目的话,

挥剑无影,舍弃生路,互相视为路人,求死的搏命着。

不停的战斗,在各自的道路上抱着信念疾驰,

献出一切战斗,以粉骨碎身的悬崖为终点,朝着末路狂奔,

战斗——

流尽血液的战斗——

但刃上并无血液,并非剑术强到杀敌不沾血,只是他们都未曾命中到对方。这般的决斗,只能专注于一击必杀,因此交锋几十合下来,二者除了耗费了大量的体力外,并未产生任何新的伤口。但这对陈文恒极为不利,他本就经过一次战斗,身上还有些许伤口,所以再空耗下去必败无敌。

二者不再交锋,伫立于大地之上的两端——

柳一不语,只是双手紧握剑柄,静静的站立,宛若一尊不动明王像。

陈文恒不语,摆出一个高位的起手式,以屹立之姿缓缓平复着状态。

诡异的平静,位于极点两端的他们等待着对方的进攻,因为二者清楚,最后一击的时候已经接近了,恐怕,下一击便会决定这场死斗的胜负。

空气仿佛焦灼,滚烫的感觉骚扰他们的身体,但诡秘的宁静仍在持续,即使内心捉急。

朝阳爬起,终于,二者再次消失不见人影。

是陈文恒率先出手,

只要劈下这一刀,陈文恒确信任何的格挡都将毫无意义,只要劈下,这把菩萨蛮便会以他完美的刀身,比任何武器都要犀利的将对手分成两半。

必杀——

其勇猛的身姿足以令任何一位将军钦佩,武艺的精湛绝对到达了世间的顶峰。让人不禁要问,他是如何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打出那超绝的一击。

狂暴的剑风将大地上的落叶吹飞,刃上的闪光比肩燥日烈阳,面对如此的攻击,一般武者恐怕会如面对酷暑一样汗流浃背。

这便是威权吗?如此的强大,如此的耀眼,如此的叫人畏惧。

正因如此恐怖,所以羿射九日的壮举才能被人千年传颂不朽——

那就斩下太阳,柳一亦是出刀回应。

天阵风的刃上承载着的人生悲怨,柳一所背负的血亲仇恨,所有死者的渴求——

放弃防御,追求最脆弱的极点。

更快,超越海鱼之跃动。更快,超越猎豹之奔驰,更快,超越苍鹰之展翅。

一击得手,胜负分晓——

剑刃暗淡,绝剑落手,留下一句吃痛,一人倒地,一人仍站在大地之上面对朝阳。

存活者乃柳一,败北者乃赵平。

天阵风深深的插入赵平的极点,将其贯穿,血带着腥臭将这把好剑抹上赤红,能够照映景物的薄刃在此刻透露着妖艳质感。

极点乃是武者力气的中枢,随着武者的运动而不断改变位置。只要命中极点,任何武者的攻击都将陷入颓势而无力。而天阵风的插入宛如在奔腾的河流上修建堤坝,使得赵平的攻击在最后一刻突然竭力,武器脱手,若是赵平挥剑的速度再快一分,必然能在极点被攻破的同时劈开柳一的头颅。

「不得不承认,」赵平的意识已经有些昏沉,他的两眼已经无法清晰的观赏胜利者的姿态,「现在是你比较强。」

柳一沉默,不知如何回复这位曾经的同僚,只是默默的将那把菩萨蛮交付在赵平的手上,以一位武者的身份,穆肃的等待这位武道高手的死亡。

「碎鼎剑赵平,不差。」

柳一低语,回应他的只有从远处传来的诵经声。赵平无言,已断气多时。


碧空万里无云,黄金太阳悬挂苍穹之上,这稻穗色的世界上,有一男子正跪在月见草丛前。月见草所包围的,乃是断壁残垣,从这残余的砖瓦的阴影,男子窥视到了过去的时日,悲伤涌现,仍要追忆。

端庄的下跪,窥视严肃的训诫。颤栗的下跪,窥视有限的喜悦。扭曲的下跪,回顾长者的教诲。

最后,男子站起,在废墟的周围挖出葬坑,将无头的尸体填埋,种上月见的种子。

做完这些,已是夜晚,闲云遮月,月见草在尸体上随风摇曳。整个张庄的月见草顺着风摇曳,每一个动作都整齐的同步,如同进行古老的祭祀,围绕着残骸神秘的舞蹈着。并无庙堂之煌煌,并无寺舍之庄严,断壁残垣所迎受的祭祀,只有幽寂。

需要更多的月见,更多的尸体————

男子转身,前去复命。

你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