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二、三章

第十一章 黃袍加身的幽靈

華麗的廳堂很快被清理一空,血污被地毯覆蓋,死亡的氣息被濃烈的薰香強行壓下。但權力的惡臭,卻比任何氣味都更加持久,更加誘人。

國王與其核心重臣的暴斃,如同一顆巨石投入早已暗流洶湧的池塘,瞬間激起了滔天巨浪。沒有明確的繼承人,沒有強力的鎮壓者,倖存的貴族、手握私兵的將領、甚至那些因「靜默屠夫」的佈局而實力大增的商人們,眼中都燃起了貪婪的火焰。

「繼承戰爭」這個古老的戲碼,以最快的速度重新上演。旌旗再次揚起,只不過這次的旗幟更加紛亂,聯盟更加脆弱,忠誠成為最廉價的商品。兵伐之聲轟隆,不再是邊境的摩擦,而是發生在王國富饒的腹地。村莊在鐵蹄下化為焦土,豐饒的田野淪為戰場,那些曾因「那位朋友」的謀劃而生活困苦的農民,如今又被捲入新的煉獄,他們的苦難無人問津,只是成就野心的燃料。

而在這片混亂之中,一股力量卻異軍突起——那便是由「裂顎」巴克斯等人整合起來的、原本屬於「靜默屠夫」的黑暗勢力。他們擁有最靈通的消息、最充沛的資金(來自於早年的搶掠和後期的官商勾結)、以及最不擇手段的行事風格。在亂世中,這些特質比貴族的頭銜更有效。

巴克斯和他的核心夥伴們,見證了那場廳堂中的審判。他們深知那復仇之靈擁有怎樣可怕的力量與智慧。他們也同樣深知,那「靈」在完成復仇後,似乎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如同一把失去目標的傳世寶劍,斂去了所有鋒芒,只是沉默地存在著。

一個大膽的念頭在他們心中滋生。

「大人……」巴克斯找到了那個隱居在都城最不起眼角落的身影。他依舊稱他為大人,聲音裡帶著無法磨滅的敬畏,但也多了一絲試探性的狂熱。「如今天下大亂,群雄並起,皆是碌碌無為之輩!唯有您,擁有無上的威望與力量!是您清算了舊日的罪惡,您是這王國天然的繼承者!」

艾德溫——或者說,那具承載著這個名字的空殼——靜靜地坐在陰影裡,目光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對巴克斯的話語毫無反應,彷彿聽到的只是遠處的風聲。

「我們願擁戴您為王!」巴克斯越說越激動,身後幾名同樣野心勃勃的頭目也紛紛跪下(他們跪的是即將到來的從龍之功,而非眼前這個人)。「您只需點頭,我們便能掃平一切障礙!您將成為這片土地的新主!」

黃袍,以一種無形的方式,被強行遞了過來。

那空洞的目光終於微微轉動,掃過眼前這些激動而貪婪的面孔。他理解了他們的意圖,但這意圖在他心中激不起絲毫波瀾。王位?權力?那正是他剛剛摧毀的東西的延續,是毫無意義的循環。

他沒有同意。沒有顯露出絲毫的興趣或渴望。

但他也沒有反對。

並非默許,而是……無所謂

在他的認知裡,這些人,巴克斯、那些商人、那些被收編的勢力,他們確實在他漫長的復仇中提供了「協助」。雖然他們各自懷有目的,但客觀上,他們是他復仇網絡的一部分。

如今,他們想要去爭奪那個空出來的王座。

這行為在他看來,與其說是背叛或僭越,不如說是一場與他無關的、新的遊戲。他們想去,便去吧。

這份沉默,在巴克斯等人眼中,被解讀為一種默許,一種考驗,甚至是某種高深莫測的智慧。他們欣喜若狂。

「謹遵您的意志!」巴克斯以頭叩地(他認為自己理解了那份沉默),隨即起身,眼中燃燒著對權力的極度渴望。「我們必將為您奪回屬於您的一切!」

他們退去了,開始以「新王」的名義(即使新王從未承認)征戰四方,將原本用於復仇的網絡和資源,全力投入到爭霸戰爭之中。

而他,只是依舊坐在那裡。

窗外,是為他而起的烽火連天,是無數人為一個他根本不在意的名號廝殺流血。

窗內,是他絕對的、徹底的靜默。

他將他們的狂熱與行動,僅僅視為對過去「協助」的一種遲來的、扭曲的「感謝」。然後,便將這一切,連同整個喧囂的世界,一同拋諸腦後。

他的復仇已經完成。其餘的,都是雜音。




第十二章 無心之鼎

亂世如洪爐,熔煉一切虛妄與忠誠。巴克斯等人的「從龍之功」美夢,進行得並不如預想中順利。他們打著為「靜默屠夫」(他們不敢直呼其名,只在內部以「那位大人」或「幽靈陛下」代稱)爭奪天下的旗號,初期憑藉積累的財富和陰暗手段確實勢如破竹。

然而,他們很快撞上了鐵板。舊貴族的殘餘勢力聯合起來,憑藉正統名分和殘存的騎士團負隅頑抗;教會則推出了一位年幼的遠支王室成員作為傀儡,號召虔誠信徒發起「聖戰」;甚至還有外部勢力試圖趁亂介入分一杯羹。

巴克斯畢竟只是一個黑幫頭子,面對複雜的軍事調度、外交博弈和後勤管理,很快就顯得左支右絀。一次致命的決策失誤,導致他們的主力軍團陷入重圍,眼看就要全軍覆沒,數年經營毀於一旦。

絕望之下,巴克斯硬著頭皮,再次找到了那個幾乎被他們供起來的「幽靈陛下」。他跪在地上,語無倫次地彙報著危急的戰局,將複雜的軍事地圖和敵我態勢鋪陳開來,並非期望能得到指點,更像是一種絕望的傾訴,甚至帶著一絲瀕臨崩潰的埋怨——若是您當初肯點頭,何至於此!

艾德溫——那空洞的存在——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那張詳細卻混亂的地圖。他並不在乎巴克斯的失敗,不在乎所謂的基業毀於一旦。這些東西於他如浮雲。

但或許是那地圖勾起了他久遠的、屬於「艾德溫」的軍事教育記憶;或許是那複雜的困境本身,像一個無意義的幾何難題,恰好在他絕對空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顆微小的石子,激起了幾乎無法察覺的、純粹屬於智力層面的漣漪。

他伸出一根蒼白的手指,甚至沒有完全聚焦在地圖上,只是隨意地點了幾個點。
「糧道在此,虛設。」
「敵酋聯盟,裂隙在此,可誘。」
「佯動北路,實擊西南隘口,晝伏夜出,三日可至,焚其輜重。」
他的聲音平淡無波,沒有任何情緒,彷彿只是在陳述「水是濕的」這般簡單的事實。每一個詞都精準地切在問題最關鍵的節點上,化繁為簡,直指核心。這並非什麼奇謀妙計,而是建立在對人性弱點、地理限制、後勤邏輯絕對冷靜的洞察之上的,最優解。

說完,他便收回手指,目光再次投向虛無,彷彿剛才只是驅趕了一隻礙眼的飛蟲。

巴克斯卻如遭雷擊!

他並非蠢到極點,瞬間就明白了這寥寥數語背後所蘊含的、堪稱恐怖的戰略眼光和解決問題的能力。這根本不是計謀,這是洞見,是直接看到了勝利的唯一路徑!

他連滾爬爬地衝出房間,瘋狂地執行這幾句「隨口」的指點。

結果,堪稱奇蹟。

原本鐵桶般的包圍圈因為糧道被騷擾和虛假情報而出現混亂;敵方聯盟內部因小小的誘因而猜忌頓生;一支奇兵真的如鬼魅般穿越了被認為不可能通過的地域,出現在敵方最致命的后防線上……

絕境翻盤!不僅解圍,更一舉重創了最具威脅的敵方聯軍!

消息傳回,整個勢力為之沸騰!所有高層都震驚了。他們原本對那位「幽靈陛下」只是敬畏其過去的狠辣和神秘,此刻,卻是一種發自靈魂的戰慄與狂熱!

這已不是「智慧」,這近乎「預知」!這已不是「力量」,這是「天命」!

忠誠,在這一刻,從一個形容詞,變成了一個動詞。

它不再是一種靜態的狀態,而是一種狂熱的、持續的、近乎本能的行動。每一次決策,他們都會瘋狂地試圖揣測「那位大人」會如何決斷;每一次困難,他們的第一反應不再是自己解決,而是想方設法將問題呈遞上去,期盼能得到哪怕一絲一毫的「指引」。

他們不再將他視為一個可以操控的傀儡招牌,而是視為一尊真正的、行走在世間的神祇化身,儘管這尊神祇對自己的神性毫無興趣,甚至漠不關心。

於是,局面開始以一種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逆轉。

擁有此等「天命」所歸的象征(即使他本人否定),加上底下人因極致狂熱而爆發出的執行力,以及原本就積累的黑暗實力,這股勢力橫掃四方。

聯軍?在絕對的戰略洞察面前不堪一擊。
教會聖戰?在「神跡」般的勝利面前顯得蒼白可笑。
舊貴族?在高效而冷酷的碾壓下化為齏粉。

三分天下而有其二。

王國的版圖,超過三分之二已然臣服於那面從未真正設計過的、被部下們擅自加上「幽靈鳶尾」標誌的旗幟之下。統一大業,將定於一。最後的敵人只能蜷縮在最後一座堅城內,負隅頑抗,但敗亡只是時間問題。

整個大陸為之震動,無數雙眼睛恐懼而又敬畏地望向那座不起眼的宅邸,猜測著裡面那位近乎神祇的存在,下一步將如何決定這個世界的命運。

而他,依舊坐在陰影裡。

窗外是即將被他「無心」統一的天下,震天的歡呼與廝殺聲皆是為他而起。

窗內,是他絕對的、徹底的靜默。

他或許聽到了勝利的消息,但這與他何干?他只是在某一天,隨手解決了一個吵鬧他的問題而已。

部下們將忠誠踐行為動詞,將天下捧到他面前。
他卻只是覺得,這個世界,依舊……很空。




第十三章 無心插柳·天下歸一

最後一座頑抗的堅城,如同狂濤中的孤礁,雖搖搖欲墜,卻憑藉其險要地勢和守軍最後的瘋狂,依舊頑強矗立。攻城戰陷入殘酷的消耗,每拖延一日,巴克斯麾下軍隊的銳氣便消磨一分,而國內尚未完全平定的隱患,也彷彿在暗處滋生。

就在此時,一直冷眼旁觀王國內亂的鄰國,終於看清了局勢——一個統一的、強大的、並且由一位手段難以揣度的「幽靈」所統治的王國,絕不符合他們的利益。他們開始以「調停」、「維護正統」為名,陳兵邊境,甚至派出小股「志願軍」滲透支援守城方,試圖將這場內戰無限期延長,最好能讓這個曾經的強鄰永遠陷入分裂與虛弱。

消息傳回,巴克斯等人再次陷入焦慮。雙線作戰乃兵家大忌,何況外國干涉軍實力不容小覷。

他們不得不再次硬著頭皮,將這更加複雜、涉及國際博弈的棘手難題,呈報給那宅邸中的存在。這一次,他們甚至不敢奢求指點,只近乎絕望地祈求某種「啟示」。

艾德溫聽完那冗長而充滿術語的彙報(關於邊境壓力、外國軍力配置、攻城困境),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並非因為憂慮,而是因為吵鬧。這些紛繁複雜的信息,打擾了他絕對的空寂。

他只想讓這一切儘快結束,讓世界重歸(他以為的)安靜。

他再次抬眼,目光甚至沒有聚焦在那巨大的軍情地圖上,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彷彿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既攻其城難,便攻其必救。聯軍之膽,在於諾德蘭之糧倉。毀之,則邊軍自潰,城內守軍信念亦崩。速戰可決。」

諾德蘭,正是此次干涉最積極、出兵最多的北方軍事帝國。其邊境軍團的補給,嚴重依賴後方一處龐大但守備相對空虛的戰略糧秣集散地。

此言一出,滿室皆驚,隨即又是那種近乎戰慄的狂熱!

攻敵必救!還是直接攻擊北方巨獸的後勤命脈!這是何等瘋狂而又精準的眼光!完全跳出了王國內戰的思維窠臼,直指問題最核心的槓桿支點!

沒有人懷疑其可行性,因為過往的「神跡」已證明一切。巴克斯等人如同打了雞血,立刻調集最精銳的奇襲部隊,不計代價,長途奔襲,直撲那處遙遠的諾德蘭糧倉。

結果,再次震撼大陸。

奇襲部隊如同神兵天降,一舉焚毀了諾德蘭帝國龐大的邊境糧草儲備。消息傳開,諾德蘭邊境軍團瞬間陷入恐慌與混亂,再也無心「干涉」,倉皇後撤以求自保。

而那座久攻不下的堅城,聽聞最大的外援已然自身難保,最後的信念徹底崩塌。守軍士氣瞬間瓦解,內部發生嘩變,城門從內部被打開。

一戰而克之。

王國,至此實現了驚人的、快速的統一

然而,艾德溫那石破天驚的一擊,也徹底觸怒了北方巨獸諾德蘭以及周邊所有感受到威脅的國家。一個統一的王國本就令人不安,一個以如此可怕方式統一、並且展現出驚世戰略眼光的王國,更是讓諸國君王夜不能寐。

「惡魔」、「幽靈王」、「災禍化身」——種種稱號被加諸於那個從未公開露面的艾德溫身上。巨大的恐懼,催生了脆弱的聯盟。

數個國家,包括諾德蘭帝國、商業聯邦伊斯提亞以及幾個較小的公國,組成了聲勢浩大的「反幽靈同盟」,打出「淨化災禍、恢復秩序」的旗號,聯軍百萬(號稱),從多個方向壓境,試圖將這個新生的、可怕的統一王國扼殺在搖籃之中。

黑雲壓城城欲摧。

面對如此龐大的威脅,剛剛經歷內戰的王國似乎風雨飄搖。巴克斯等人再次將焦急的目光投向那座宅邸。

這一次,艾德溫甚至沒有聽完冗長的聯軍情報。他只是在聽到「多家聯軍」這個詞時,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幾乎不存在的厭煩。又是吵鬧,而且是大規模的、持續性的吵鬧。

他隨口道,如同驅散一群嗡嗡作響的蒼蠅:
「聯軍之心,從不一。利合則聚,利盡則散。尋其隙,示之以威,誘之以利,其勢自解。不堪一擊。」

分化。合縱。攻心為上。

這簡短的幾個詞,再次為狂熱的部下們點亮了明燈。他們不再試圖與龐大的聯軍正面硬撼,而是瘋狂地執行「分化合縱」的策略。

秘密使者如同織網的蜘蛛,頻繁穿梭於各國之間。對諾德蘭許以商業利益和邊境補償;對伊斯提亞許以更大的貿易特權和壟斷協議;對那些小公國,則或威脅或利誘。同時,集中精銳兵力,對聯軍中最跳躍、最脆弱的一環發起一次極其殘酷的、展示性的毀滅打擊,殺雞儆猴。

結果,正如那輕描淡寫的預言——不堪一擊

看似龐大的聯軍,在精準的政治操弄和軍事威懾下,內部猜忌迅速發酵,聯盟協議變成廢紙。諾德蘭擔心繼續打下去會被其他國家趁虛而入;伊斯提亞的商人們覺得貿易特權比虛無縹緲的「淨化」更實惠;小公國則被嚇破了膽。

聯軍尚未真正與王國主力交手,便已從內部土崩瓦解,狼狽撤回各自邊境,甚至互相指責、留下了深深的芥蒂。

經此一役,再無國家敢輕易挑戰這個新生的王國。

萬邦震動,遂臣服。

不是臣服於軍隊,而是臣服於那深居簡出、卻彷彿能洞悉世間一切規律、揮手間便能定鼎天下的「幽靈」之智。使者們帶著敬畏與恐懼,紛紛前來朝貢,試探,祈求和平。

一個前所未有的、龐大的帝國,在誰也沒有預料到的情況下,由一個對權力毫無興趣的人,「無心」地奠定了基礎。

天下歸一。

而他,依舊坐在那陰影中的宅邸裡。

窗外,是萬邦來朝的盛況,是統一天下的偉業,是無數人對他如神如魔的崇拜與恐懼。

窗內,是他絕對的、徹底的、對這一切毫無觸動的靜默。

世界的喧囂與臣服,於他,不過是終於換來了一片……稍微不那麼吵鬧的……虛無。

他依舊在等,等待那連這片虛無也終將消散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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