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林,某處偏僻驛道】
月光被濃密的枝葉切割得支離破碎,灑在一夥正在休息的走私販子身上。他們剛完成一筆利潤豐厚的買賣,鞍袋裡裝滿了銀幣,酒囊裡灌滿了廉價麥酒,正低聲吹噓著自己的膽識。
然後,陰影動了。
沒有吶喊,沒有預兆。只有一道快得不可思議的黑影從林間掠出,如同撲食的夜梟。為首的販子只覺喉嚨一涼,嗬嗬聲便被湧出的鮮血堵了回去。其餘人驚駭欲絕,剛摸向武器,那道黑影已如鬼魅般在他們之間穿梭。
動作精簡、高效、殘酷到令人髮指。沒有多餘的花俏,每一次揮擊都直奔要害——頸動脈、眼眶、心臟。這不是戰鬥,是一場單方面的、專業的屠宰。
不到一分鐘,驛道重歸死寂,只剩下濃重的血腥味和一個站立著的黑影。
艾德溫——或者說,那個承載著這個名字的復仇化身——面無表情地擦拭著匕首上的血跡。他看著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眼中沒有任何波動,彷彿只是清掃了幾塊礙事的石子。他快速搜刮了所有值錢的東西,連死者口中的金牙也不放過,然後將屍體拖入密林深處,抹去一切明顯的痕跡。
這些骯髒的銀幣,將成為他復仇事業的第一塊基石。
【港都「碎瓶鎮」的地下酒館】
這裡是法外之徒的巢穴,空氣渾濁,充滿劣質菸草和背叛的氣味。幫派頭子「裂顎」巴克斯正用他那標誌性的、因一道舊傷而永遠咧開的嘴大笑著,享受著手下敬畏的目光。他是這裡的土皇帝,掌控著港口的黑市交易。
酒館的破門突然被推開。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門口那個不速之客身上。他披著一件陳舊的斗篷,風塵僕僕,看起來並不起眼。但他身上那種冰冷的、生人勿近的氣場,讓喧鬧的酒館瞬間安靜了幾分。
「滾出去,這裡不是乞丐該來的地方!」一個壯碩的打手上前驅趕。
來人抬頭,斗篷下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裡沒有恐懼,沒有乞求,甚至沒有挑釁,只有一種近乎絕對的、深淵般的平靜。打手莫名地感到一陣寒意。
「我找巴克斯。」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巴克斯推開懷裡的女人,感興趣地眯起眼。「找我?帶夠買你命的錢了嗎?」
來人沒有回答,只是緩緩走向他,無視周圍逐漸圍上來的、面色不善的幫眾。他在巴克斯的桌前站定,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布袋,倒在桌上。
不是金幣,是幾顆帶血的人牙,還有一枚刻著毒蛇圖案的戒指。
巴克斯的笑容僵住了。那是他上週派去搶劫南方商隊的心腹的標誌物,那支隊伍至今杳無音信。
「你做的?」巴克斯的聲音沉了下來,手悄悄摸向桌下的匕首。
「我給你們兩條路。」來人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像冰冷的鐵片刮過每個人的耳膜,「臣服。或者像他們一樣。」
「狂妄!」巴克斯怒吼一聲,猛地抽出匕首刺去!
但他的動作在對方眼中似乎慢得可笑。來人只是微微側身,右手閃電般探出,精准地扣住巴克斯的手腕,一扭!
令人牙酸的骨裂聲響起。巴克斯慘叫還未出口,對方的左手已如鐵鉗般扼住了他的喉嚨,將他整個人重重按在桌子上!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幫眾們甚至沒來得及反應,他們的老大已經像條離水的魚一樣被死死制住,臉因缺氧和痛苦而漲成紫紅色。
「再說一次。」來人的聲音貼著巴克斯的耳朵響起,冰冷如墓穴的寒風,「臣服,或者死。」
看著老大在那雙手中徒勞地掙扎,感受著來人身上那純粹的、不加掩飾的殺意,所有幫眾都感到一股涼氣從腳底直衝頭頂。這不是他們熟悉的黑道火併,這是一種更高層次的、令人絕望的壓迫感。
巴克斯從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裡看到了真正的死亡。他毫不懷疑,只要自己稍有猶豫,喉嚨就會被立刻捏碎。他艱難地、屈辱地眨了眨眼。
來人鬆開了手。
巴克斯癱在桌上,捂著喉嚨劇烈咳嗽,眼中充滿了恐懼與難以置信。
來人環視四周那些被震懾住的幫眾,聲音不大,卻清晰傳入每個人耳中:「從現在起,你們為我做事。服從,你們會得到比以前更多。背叛……」
他沒有說下去,只是目光掃過桌上那幾顆帶血的人牙。
無聲的威脅,比任何咆哮都更有力量。
陰影,開始匯聚。
【某位稅務官奢華的宅邸書房】
燭光搖曳,映照著精美的壁掛和滿架的書籍。肥胖的稅務官正在燈下焦慮地搓著手,看著對面那個陰影中的人。
「這…這太危險了…如果被發現…」
「發現?」陰影中的人輕笑一聲,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大人,您賬簿上第七頁和第十三頁的虧空,東區那棟登記在您情婦名下的宅子,還有您去年『處理』掉的那批本該上繳的王室稅銀……這些,難道就不危險嗎?」
稅務官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冷汗涔涔而下。「你…你怎麼會…」
「我知道的遠比這些多。」陰影中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與其擔心那些虛無縹緲的『如果』,不如考慮一下眼前的選擇。替我行個方便,讓那幾艘『貨船』順利入港。那麼,您的這些小秘密將永遠是秘密,而且,您的金庫也會變得比現在充盈得多。」
這不是請求,是通知。是赤裸裸的威脅與利誘的結合。
稅務官癱坐在椅子上,彷彿被抽走了所有骨頭。他看著陰影中那模糊的輪廓,感覺自己就像一隻落入蛛網的飛蟲。他沒有選擇。
「我…我明白了…」
「很好。」陰影中的人站起身,將一個沉甸甸的小袋子放在桌上,發出金幣誘人的碰撞聲。「這是定金。合作愉快,大人。」
他轉身離開,沒有發出一絲多餘的聲響。
稅務官獨自坐在華麗的書房裡,卻感覺四周的牆壁冰冷如監牢。那袋金幣在他眼中,彷彿燃燒著來自地獄的火焰。
權力與金錢的網絡,開始被一隻無形的、冰冷的手悄然編織、扭曲、利用。
而在這一切的中心,那個復仇的化身,從未停下腳步。他的勢力像陰影一樣在城市的脈絡中蔓延,通過搶劫獲得啟動資金,通過暴力收服黑暗力量,通過脅迫與利誘滲透權力結構。他沒有底線,沒有顧忌,他的身軀彷彿只是為了復仇而燃燒的薪柴,目光永遠冰冷地凝視著遠方那座象徵著仇敵的、光芒萬丈的宮殿。
燃料已備,只待點燃那焚盡一切的復仇之火。
【邊境森林,獵人小屋】
老獵人奧托抿著粗劣的麥酒,對著爐火對面那個沉默的年輕人嘖嘖稱奇。
「……說實話,小子,我打了一輩子獵,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奧托晃著酒杯,「你追蹤那頭老山豬的手法,不像獵人,倒像……像個刺客。安靜,耐心,一擊致命。你看著牠倒下的眼神,冷得像我冬天掛在外頭的凍肉。」
對面的年輕人——他們叫他「埃里克」——只是微微抬眼,撥弄著爐火,跳動的火光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中映不出絲毫暖意。
「只是為了生存,奧托大叔。」他的聲音平淡無波。
奧托搖搖頭:「不像。你學剝皮、學處理草藥、學辨認獸徑,快得嚇人,好像……好像你不是來學打獵,只是來『拿走』這些本事一樣。」他打了個寒顫,覺得小屋突然有點冷。「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埃里克」沒有回答,只是將目光投向窗外無邊的黑暗,彷彿在確認什麼。
「一個過客。」他最終輕聲說道,聲音融入了夜風中。
【碎瓶鎮,碼頭區陰暗倉庫】
「裂顎」巴克斯現在對外依舊是碎瓶鎮的黑夜之王,但他自己心裡清楚,誰才是真正牽線的人。他對著心腹手下,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與恐懼。
「……那一位?他不是人,是鬼!」巴克斯灌了一口烈酒,試圖驅散腦海中那雙冰冷的眼睛。「他讓我們去搶西邊商隊,不是為了那點貨物,是為了試探守備隊的反應時間和路線。結果?他拿到他想要的,我們分到肉湯,死了的兄弟?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規劃搶劫,像在佈置棋盤,我們都是棋子,對手?他甚至不在乎對手是誰。」
「屠夫……他們私下都叫他『靜默屠夫』。但他從不親自動手處理『垃圾』,他只下命令,精確得像用尺子量過。效率高得可怕,也冷得可怕。」
【王都某沙龍,貴婦們的閒談】
「……哦,你說那個最近常出現在伯爵夫人身邊的吟遊詩人?」一位貴婦用羽毛扇掩著嘴,輕笑道,「真是個有趣的小丑,詞彙豐富得驚人,唱的情歌能讓鐵石心腸的人都融化。就是眼神太憂鬱了,聽說他來自南方,家族沒落了,真是可惜。」
另一位壓低聲音:「不止呢,我聽說他可不只是會唱情歌。那張巧嘴啊,不知道套了多少爺們兒酒後的話去討夫人們歡心。真是個……危險又迷人的情人。不過,誰會防備一個取悅人的小丑呢?」
【大學城,檔案館角落】
老管理員推了推眼鏡,看著那個幾乎住在檔案館最深處的年輕學者。
「雷納德先生?真是個罕見的學者。」他對新來的助手感嘆,「他幾乎不和人交談,只對那些最古老、最冷門的宗譜學、紋章學和……嗯……一些關於古代毒劑的典籍感興趣。他的閱讀速度和理解力,簡直非人。提出的問題精準又刁鑽,好幾次讓來訪的教授都啞口無言。」
「他抄寫筆記時,那種專注……不像在做學問,倒像在打磨武器。他說他是為了寫一本關於北方家族史的書?天知道。他看那些發黴羊皮卷的眼神,熱切得……讓人害怕。」
【陰暗街區,地下密室】
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圍坐在一個身影周圍,眼神專注。
「……所以,記住,永遠從下風口接近,腳步要輕得像貓。」那個聲音平靜地指導著,演示著如何無聲地撬開一扇簡陋的窗戶。「觀察,永遠先觀察。守衛什麼時候換班?哪條狗最愛叫?老爺的馬車夫喜歡在哪家酒館喝到爛醉?這些都是比刀劍更有力的武器。」
一個大膽的孩子抬頭問:「老師,你為什麼教我們這些?」
那身影頓了頓,黑暗中看不清面容。
「因為知識就是力量,」聲音裡聽不出情緒,「而你們需要力量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用任何必要的方式。」他教的遠不止潛行和撬鎖,還有如何辨識貴族紋章,如何記憶複雜的路線圖,如何傳遞隱秘的信息。他不是在教孩子們乞討,他是在訓練一群小小的幽靈,一群未來能滲入任何縫隙的眼睛和耳朵。
【幕後】
獵人埃里克、靜默屠夫、迷人小丑、學者雷納德、地下老師……
這些名字,這些身份,像一件件可以隨意穿脫的外衣。每一個身份都被演繹得淋漓盡致,每一個角色都為了精准的目的服務——獲取生存技能、擴張黑暗勢力、收集貴族秘聞、鑽研復仇所需的知識、培養未來的眼線。
評價從不同人口中說出,拼湊出一個模糊而令人恐懼的輪廓。他們感受到的是非人的專注、非人的效率、非人的冰冷和非人的多面。
他們隱約覺得他不對勁,不像他們認識的任何一種人。
因為他確實不是。
「艾德溫」這個存在早已在家族鮮血染紅的台階上死去。
留下的,是一個被復仇意志驅動的空殼,一個純粹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工具。獵人、屠夫、小丑、情人、學者、老師……這些都不是他。
它們只是工具,是面具,是通往最終毀滅的階梯上的磚石。
他不是人。
他是復仇本身披上了人皮,行走於世間,編織著一張無形的大網,靜待那最終收網的時刻。
時光流逝,王國的表象依舊輝煌,但裂痕已如隱秘的蛛網,在華麗的石膏下悄然蔓延。而這一切,在某些存在眼中,並非危機,而是……養分。
【王座廳,低語與怒火】
國王的手指煩躁地敲打著鍍金的扶手。他的臉色陰沉,看著台下爭吵不休的貴族們。
「陛下!教會再次以『聖戰捐獻』為名,截留了本應進入國庫的南方稅收!這已是今年第三次!」一位公爵慷慨陳詞,臉因憤怒而漲紅。
另一位與教會關係密切的侯爵立刻反駁:「這是對永恆之光的奉獻!是確保王國靈魂純淨的必要之舉!難道您想背負瀆神的罪名嗎?」
「靈魂純淨?我看是他們的金庫越來越純淨!」又一位伯爵冷笑,「他們擁有的土地已超過半數大貴族之和,農奴卻紛紛逃往他們的『聖地』尋求庇護,誰來為我們耕種土地?」
國王的太陽穴突突地跳動。他知道教會的貪婪,但更需要教會的支持來維持統治的正統性。該死的神棍!該死的貴族!他們眼裡只有自己的利益!他揮手粗暴地打斷了爭吵,卻拿不出任何實質解決方案。無能的怒火在他心中積攢,他卻不知該向何處發洩。陰影中,彷彿有一聲無聲的嗤笑。
【大主教書房,虔誠與謀算】
燭光搖曳,映照著大主教莫爾特姆那張看似虔誠的臉。他正在聽取一位心腹司鐸的匯報。
「……貴族們的不滿日益加劇,他們指責我們貪得無厭。」司鐸低聲道,語氣憂慮。
莫爾特姆慢條斯理地撫摸著胸前的聖徽,眼中沒有絲毫波動:「羔羊總會咩咩叫,只需確保柵欄牢固。國王需要我們的神權為他加冕,他不敢真正翻臉。繼續收購那些破產貴族的土地,接納那些『尋求救贖』的農奴。記住,土地和人口,才是真正的權力。」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還有,繼續向國王施壓,要求他嚴厲打擊那些『異端邪說』,最近市井間流傳的那些質疑教會的言論,必須扼殺。必要時,可以再找幾個『異端』出來。」權力與信仰,在他手中早已渾然一體,難分彼此。
【商會總部,金幣的響聲】
寬敞的會議室裡,煙霧繚繞。幾位大商人圍坐一堂,不再是過去那種謙卑的姿態。
「……王室的貸款又到期了,這次的利息,該再提高半成。」一個胖商人抽著雪茄,慢悠悠地說。
「貴族老爺們的抵押品——那些莊園和礦山,看來很快就要換主人了。」另一個精瘦的商人笑道,眼中閃爍著精光。
「多虧了那位『朋友』提供的消息,讓我們提前囤積了糧食,這次北方歉收,我們賺翻了!」第三個人壓低聲音,舉杯致意。
他們口中的「朋友」,神秘而高效,總能在關鍵時刻提供至關重要的資訊,或是為他們掃清一些「障礙」(比如那些不願合作的小貴族或是礙事的稅吏)。商人們的財富與影響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膨脹,他們開始渴望與財富匹配的地位與話語權,對僵化的封建特權體系日益不滿。金幣的響聲,正在悄悄蓋過貴族的劍鞘碰撞聲。
【鄉村田野,絕望的嘆息】
老農夫漢斯看著龜裂的土地和稀疏的麥苗,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絕望。這已經是連續第二個歉收的年頭了。
「稅吏剛走,教會的執事又來了……」他的妻子在一旁低聲啜泣,「家裡最後一點存糧都被拿走了,我們冬天吃什麼?」
「領主老爺才不管這些,他的租子一顆都不能少。」漢斯聲音沙啞,「聽說教會的地租低一些,還提供庇護……」
「可那樣我們就永遠是教會的奴隸了!」兒子年輕氣盛,拳頭緊握。
「奴隸?」漢斯苦笑一聲,看著空空如也的穀倉,「現在和奴隸又有什麼分別?」
天災頻發,賦稅沉重,貴族與教會的雙重壓榨讓農民的生活苦不堪言。絕望像野草一樣在鄉間蔓延,一點火星就可能引發燎原大火。他們不知道為什麼日子越來越難,只能將這歸咎於命運的不公或是神靈的懲罰。
【幕後的織網者】
這一切——王權與教權的猜忌、貴族與商人的對立、階級矛盾的激化、天災造成的困苦——是如此渾然天成。
沒人發現,那些挑撥國王與教會關係的匿名密信,源頭總是難以追查。
沒人發現,那些導致貴族破產的「意外」市場波動,背後總有精準的操縱痕跡。
沒人發現,那些在市民和農民間流傳的、質疑權威的「異端邪說」,其核心內容與某位地下「老師」所傳授的驚人相似。
沒人發現,某些關鍵地區的天災(如水壩的小規模「意外」潰堤、倉庫的「意外」火災)人為得恰到好處,加劇了物資的短缺和社會的動盪。
彷彿有一雙無比冰冷、無比精準的手,在暗中撥弄著這些早已存在的矛盾。輕輕一推,這裡一點,那裡一點。不是創造問題,而是讓問題自然發酵、加速、升級。
這張網,由猜忌、貪婪、恐懼、絕望編織而成,無形卻無比堅韌。它緩緩收緊,勒入王國的肌體,而獵物卻渾然不覺,甚至還在互相爭鬥。
織網者隱於最深沉的黑暗之中,耐心地等待著。他的復仇,不需要親自揮舞刀劍。他只需讓這個腐朽的體系,按照其內在的邏輯,加速奔向它註定的……毀滅。
養分已吸收,土壤已肥沃。
只待那最終的收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