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章

第一章 金塵與血鏽

宴會廳是一座流動的黃金牢籠。

空氣沉甸甸地壓下來,並非因為暑熱,而是被過度的香氛、燭火的热浪與無數諂媚的低語所浸透。水晶吊燈從穹頂垂落,像一株倒生的、過於肥碩的金屬藤蔓,千百枚切面貪婪地吮吸著火光,再將它們碾碎成無數眩目的金針,肆意潑灑在每一個光滑的大理石表面、每一襲天鵝絨禮服、以及每一張精心雕琢的假面上。銀器與瓷器碰撞的清脆聲響,編織成一曲奢靡的、永無止境的背景樂章,淹沒了良知與真話。

艾德溫·馮·海爾斯坦立於這片金色的渦流中心,卻覺得自己像一座孤島。

他年輕的面龐被燈光打磨得無可挑剔,嘴角掛著一絲合乎時宜的、近乎慵懶的笑意。這是他家族榮耀的頂點——國王親自駕臨他的邊境領地,為他的未婚妻莉亞娜慶賀生辰。這是無上的恩寵,是海爾斯坦家族權勢與忠誠最璀璨的勳章。賓客們的目光織成一張溫熱的網,籠罩著他,每一道視線都飽含著欽羨、嫉妒,以及一種近乎匍匐的渴望。他們的讚美詞藻華麗如詩,每一個音節都打磨得圓滑討喜,像一顆顆裹著蜜糖的毒藥,殷勤地獻祭到他腳下。

「公爵閣下,您的領地真是王冠上最璀璨的寶石。」
「莉亞娜小姐的容光,讓今晚的月亮都羞愧地藏起了臉。」
「海爾斯坦的忠誠,是王國最堅實的基石…」

諂媚。無休無止的、甜膩的諂媚。它們在空中交織,匯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迷霧。艾德溫微微頷首,優雅地接受這一切,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越過那些堆笑的臉龐,尋找著莉亞娜。她正與國王交談,一襲冰藍色長裙,宛如落入凡塵的月光。她感受到他的視線,側頭望來,眼中那抹溫柔而堅定的笑意,是這片虛偽盛宴中,唯一真實的錨點。為了他與她的未來,他願意忍受這一切金色的喧囂。他心中充滿一種篤定的、幾乎是傲慢的意志:海爾斯坦家族,正如他們領地中深埋的銀礦,已是這王國權力結構中不可或缺的基石,堅不可摧。

然而,黃金的鍍層之下,鐵鏽正在悄然蔓延。

最初的異樣,是一聲遙遠的、與宴樂極不和諧的悶響。像是巨木傾倒,又像是城門落閘。音樂驟停了一瞬,笑語凝結在空氣中。有人面露困惑,但很快,更多的諂媚湧上來,試圖將那瞬間的裂縫彌合:「想必是守衛在練習閉門」、「風,是北風吹倒了什麼東西…」

但艾德溫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不是風。那是金屬與死亡碰撞的聲響。他父親,老公爵,原本溫和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鷹,一隻手已不動聲色地按上了腰間的劍柄。

然後,第二聲、第三聲…響聲變得密集、尖銳,不再是悶響,而是兵刃出鞘的嘶鳴,是鐵靴踏碎寧靜的獰笑!宴會廳那兩扇描金繪彩的大門,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猛然向内爆開!

流金的幻夢,碎了。

門外站立的,不再是披著他家紋章的忠誠衛士。而是黑壓壓的、如同鐵潮般的王家禁軍。他們的盔甲吸收了所有的光,冰冷、沉默、充滿壓迫感。為首的,是身披猩紅祭袍的大主教莫爾特姆,那張平日裡佈滿虔誠皺紋的臉,此刻卻像一張繃緊的屍皮,手中高舉的並非聖徽,而是一卷蓋著王室火漆的羊皮紙。

「以永恆之光與國王之名!」莫爾特姆的聲音尖利如鴉啼,撕裂了奢華的帷幕,「海爾斯坦家族,背棄光明,信奉虛影,其罪當誅!」

時間彷彿被凍結了。賓客臉上的諂媚笑容還未來得及褪去,便迅速被驚恐與背叛的慘白所覆蓋。尖叫聲終於衝破喉嚨,與杯盤墜地的碎裂聲交織在一起。金色的牢籠瞬間顯露出它冰冷的鐵柵。

艾德溫的血液在瞬間冰封,又在下一刻沸騰。他看見父親怒吼著拔劍,像一頭被圍獵的雄獅,撲向那片鐵潮。他看見母親將莉亞娜緊緊護在身後。他自己想動,想衝鋒,想嘶吼,卻發現雙腿如同灌鉛——極致的驚駭,已抽乾了他所有的力量。

這不是戰爭。這是一場早已精心策劃的屠殺。

諂媚者們成了最先的告密者,指認著所謂的「異端」;華麗的桌布被鮮血染成深赭;水晶燈依舊璀璨,卻冰冷地映照著地板上蔓延的、濃稠的暗紅。空氣中龍涎香與血鏽味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腥。

他最後看到的,是莉亞娜被一個士兵粗暴地拖開。她回頭望他,眼中沒有淚,只有一種粉碎一切的絕望,和一聲他幾乎用靈魂聽到的呼喊:「活下去!」

一把劍柄重重砸在他的額角。世界在他眼前碎裂、傾塌、歸於黑暗。最後落入他意識的,是額角流下的溫熱滑膩,是莫爾特姆那張毫無波瀾的臉,是滿地狼藉中,一枚被踩碎的、曾別在莉亞娜髮間的水晶鳶尾花。

奢華的宮殿淪為修羅場,諂媚的頌歌被慘叫取代。他曾經以為堅不可摧的世界,在他付出全部信任與忠誠之後,在他最毫無防備的時刻,被最華麗的背叛徹底碾碎。

金塵散去,只餘血鏽。盛宴終結,唯存虛無。






第二章 鳶尾與鐵鏽

意識從一片黏稠的黑暗與劇痛中掙扎浮起。

最先恢復的是嗅覺。濃烈的血氣與煙硝味取代了記憶中宴會的奢靡香氛,像一塊濕冷的裹屍布,死死捂在他的口鼻之上。耳中是遙遠的、模糊的嘶喊與金屬碰撞聲,還有建築物燃燒時發出的噼啪哀鳴。

艾德溫猛地睜開眼,額角的劇痛讓他幾乎再次暈厥。他躺在冰冷的地上,身旁是一具面目全斑駁的屍體——是那個總愛偷偷多給他倒酒的侍從,年輕的眼睛空洞地望著被煙燻黑的穹頂。

跑!

一個源自生存本能的聲音在他腦海中尖嘯。他的身體先於意志行動,掙扎著爬起,憑藉對自家城堡密道的熟悉,像一隻受傷的野獸,踉蹌地鑽入陰影之中。身後,海爾斯坦家族的榮耀正在烈火與屠殺中轟然倒塌。

逃亡之路是一場模糊而殘酷的夢魘。夜色猙獰,風聲鶴唳。他與幾名僥倖逃出的護衛和僕人匯合,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刻著同樣的驚惶與絕望。他們像驚弓之鳥,在熟悉的領地上倉皇流竄,依靠著對森林地形的瞭解勉強躲避著身後如影隨形的追獵。

希望,像風中殘燭,微弱卻頑強地閃爍著。也許還有其他倖存者?也許忠誠的封臣會起兵?也許…也許莉亞娜…

然而,現實的鐵蹄很快碾碎了所有幻想。

第三天黃昏,他們在一個隱蔽的山谷被發現。一場短促而血腥的遭遇戰。忠心的護衛長吼著「為公爵報仇!」衝向追兵,用身體為他爭取了片刻時間。箭矢破空聲,臨死前的悶哼,以及追兵冷酷的號令聲交織在一起。艾德溫只能跑,拼命地跑,將同伴們赴死的慘叫狠狠烙在靈魂深處,不敢回頭。

當他終於力竭,癱倒在一條冰冷的溪流邊劇烈喘息時,身後已再無聲息。

萬籟俱寂。只有水流聲,和他自己如同破風箱般的呼吸聲。

他緩緩抬頭,環顧四周。除了黑暗的樹影,什麼都沒有。那些一路護衛他、與他一同逃亡的身影,不是倒下,便是失散,生死未卜。

他,艾德溫·馮·海爾斯坦,最後的海爾斯坦,徹徹底底地,孤身一人。

巨大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比追兵的刀劍更令人窒息。

數日後,他像一縷遊魂,冒險潛近領地的主城。他必須知道,必須親眼確認。他將自己裹在破爛的斗篷裡,臉上塗滿泥濘,混入嘈雜的市集人群之中。

然後,他看到了。

城門口的絞架上掛滿了屍體,隨風輕輕晃動,像一串詭異的豐收果實。其中一些面孔,他依稀認得——是那天宴會上未曾逃脫的賓客,或是家族中低調的旁支。

而就在絞架旁,原本用來展示家族紋章的高台上,此刻卻並排插著十幾根長矛。

每根長矛的頂端,都挑著一顆頭顱。

血液早已凝固發黑,面容因痛苦與死亡而扭曲變形。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們——他的父親,眼神中的銳利已被死寂取代,灰白的頭髮被血汙黏在一起;他的母親,曾經溫柔的容顏只剩下驚恐的定格;他的叔伯、表親……

還有……莉亞娜。

她那頭如同陽光織就的金髮變得黯淡枯槁,那雙曾盛滿溫柔與笑意的藍眼睛緊緊閉著,長長的睫毛下覆著一層灰塵,蒼白的唇微微張開,彷彿仍在無聲地呼喊著那個夜晚最後的遺言:「活下去!」

艾德溫的胃部劇烈痙攣,他猛地彎下腰,嘔出的卻只有酸澀的膽汁。世界在他眼前天旋地轉,絞架的吱呀聲、烏鴉的呱噪、周圍民眾麻木或恐懼的低語…所有聲音都扭曲變形,匯成一股尖銳的鳴響,幾乎要撕裂他的顱骨。

無力感。徹徹底底的、毀滅性的無力感。

他就在這裡,看著至親至愛受辱的頭顱,卻什麼也做不了。無法復仇,無法安葬,甚至不能流下一滴屬於艾德溫·馮·海爾斯坦的眼淚。巨大的愧疚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他活下來了,卻像一個可恥的逃兵,一個只能躲在陰溝裡目睹這一切的懦夫!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那片人間地獄的。意識再次清醒時,他正蜷縮在某個骯髒小巷的角落,手裡緊緊攥著一個偷來的、幾乎空了的劣質酒瓶。濃烈的、嗆人的酒精灼燒著他的喉嚨和空蕩的胃,卻無法驅散那刻骨的冰冷和頭顱的景象。

幾個滿身汗臭的蔗民經過,看到他這副落魄狼狽的模樣,發出一陣鬨笑。

「看哪,又一個沒主的喪家之犬!」
「餵,墮落奴隸,別在這兒擋道,滾去垃圾堆裡自責吧!」
「哈哈,看他那樣子,怕是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嘍!」

嘲弄的聲音像鞭子一樣抽打在他身上。他們說對了。他確實是個奴隸,是被名為「復仇」和「愧疚」的鎖鏈緊緊捆綁的奴隸。他墮落,他無能,他只配與垃圾為伍。酒精帶來短暫的麻木,卻讓甦醒後的痛苦更加尖銳。他舉起酒瓶,想將最後幾滴渾濁的液體灌入口中,試圖淹沒那幾乎要將他逼瘋的自責與幻痛。

就在此時,一陣微風吹過,捲起巷口一些散落的、被踩踏過的傳單。其中一張沾滿污漬的紙,輕飄飄地貼在了他的臉上。

他煩躁地扯下,醉眼朦朧地瞥去。

紙上粗糙地繪著海爾斯坦家族的鳶尾花紋章,卻被一個巨大的、代表異端的黑色十字徹底劃穿。下面用誇張的字體寫著:「叛國者與異端海爾斯坦家族,已於黑曜石之夜伏誅!國王萬歲!聖光永耀!」

「國王萬歲…聖光永耀…」

這幾個字像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他幾乎停止跳動的心臟。

剎那間,酒精帶來的迷霧被一股驟然騰起的、極致冰冷的火焰燒得乾乾淨淨!

羞愧?自責?軟弱?絕望?

不。

這些情緒依舊存在,但它們不再是用來淹沒自己的潮水,而是被這把冰冷的怒火鍛造、壓縮,凝聚成一件堅不可摧的冰冷鎧甲,緊緊包裹住他的心臟。

他緩緩鬆開手,酒瓶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如同他過去人生的終結。

他抬起頭,骯髒的臉上,那雙原本盛滿痛苦與迷茫的藍眼睛,此刻只剩下絕對的、近乎非人的冰冷。目光越過嘲弄他的蔗民,越過骯髒的巷弄,彷彿穿透時空,死死鎖定了遠方那座奢華而殘暴的宮殿。

他們歡呼著他的家族覆滅。他們用他至親的頭顱裝點城門。他們將汙名與背叛強加於榮耀之上。

這不再是災難。
這不再是悲劇。
這甚至不再是仇恨那麼簡單。

這是一條無法用時間沖淡、無法用鮮血之外任何東西洗刷的

一種明悟,如同最終審判的鐘聲,在他靈魂深處轟鳴作響,驅散了所有迷霧,留下了唯一一條清晰、狹窄、通往深淵亦或救贖的道路。

仇,不共戴天。

他不再是那個倉皇逃亡的倖存者,不再是那個沉溺於自責的墮落者。

從這一刻起,他活著的唯一意義,只剩下一個。
——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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