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瀰漫的緊張的氣氛。
下一秒,信明动了。
动作快得超越了朔夜的理解,如同鬼魅撕破了凝滞的时间。
他没有冲向被破坏的门口确认追兵,没有去查看朔夜那不断滴血的伤口,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象征终结的金属台。他猛地转身,几步便跨到那张悬挂着「花谢」字幅的墙壁前。在朔夜惊愕绝望、以为他要按下某个隐藏的警报或启动最终销毁程序的目光中,他伸出手,并非去撕扯那承载着沉重心绪的字幅,而是用力按向旁边一块看似毫无异样、与周围墙体浑然一体的灰色墙砖。
咔哒。
一声轻微的、如同精密齿轮咬合的脆响。
墙壁内部传来细微而流畅的机械运转声。那块被按下的墙砖连同周围大约一米见方的墙体,如同舞台的帷幕般,无声地向内滑开,瞬间吞噬了冰冷的灰色,露出了一个隐藏的入口。柔和明亮的白色灯光如同温暖的泉水,从入口内倾泻而出,与处理室冰冷的惨白形成了刺眼而震撼的对比。灯光照亮了里面——那绝非存放着销毁工具或记录着失败者名单的档案室。
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干净得近乎无菌的白色空间。整齐排列着闪烁着各种指示灯的精密生命监护仪、呼吸机、输液泵,发出低沉的嗡鸣。冷藏柜的玻璃门后,隐约可见排列整齐、标注着复杂代号的药剂安瓿。一张铺着崭新、洁净无菌单的诊疗台静静地立在中央,上方是已经预热、随时可以点亮的手术无影灯。旁边的不锈钢推车上,整齐摆放着覆盖着无菌布的手术器械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医用酒精和高级消毒剂的味道,与外面处理室那深入骨髓的死亡气息截然不同。这是一个设备齐全、甚至可以说达到了顶尖水平的秘密医疗急救室!
朔夜眼中那疯狂燃烧、带着最后一丝赌徒般决绝的火焰,瞬间凝固了。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巨大的、无法理解的震惊如同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思维。她支撑着灯織身体的手臂彻底僵住,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回响。这里是……Katharistís处理失败者的最终坟场……为什么会有这个?这个负责执行「清洁」、按下销毁按钮的男人……他……他到底是谁?无数个念头碎片般炸开,却无法拼凑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信明没有解释,甚至没有再看陷入巨大认知冲击的朔夜一眼。他迅速摘掉了手上沾着外面尘埃和血腥气的战术手套,露出修长、骨节分明却异常稳定的手指。他快步走到朔夜身边,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种刻不容缓的急迫,没有丝毫犹豫,双手稳稳地、几乎是轻柔地托住了灯織那冰冷、沉重、生命之火微弱如风中残烛的身体。
「放手,交给我。」 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朔夜从未在任何Katharistís成员口中听过的、近乎命令式的口吻。这声音奇异地没有毁灭者应有的冰冷,反而像一根在无边绝望的深渊中突然抛下的、结实的绳索。
朔夜僵硬的手指,在巨大的震惊和那不容抗拒的语气下,下意识地松开了。信明稳稳地将灯織近乎轻飘(那是失血过多带来的错觉)的身体横抱起来,转身大步流星地走进那个散发着生之气息的隐藏医疗室,小心翼翼地将她平放在那张洁净的诊疗台上。冰冷的电极贴片接触到灯織皮肤的瞬间,连接的监护仪立刻发出尖锐而急促、如同死亡倒计时般的蜂鸣!屏幕上,心率的线条微弱得几乎成了一条直线,偶尔挣扎着跳动一下,凌乱而无力;血压读数低得触目惊心,呼吸频率更是濒临停止的红线。
此刻的信明,仿佛彻底切换了人格。处理室里的那种近乎麻木的冰冷和程序化的僵硬瞬间褪去,他眼中只剩下绝对的、如同手术刀般锐利的专注和一种掌控全局的、近乎冷酷的冷静。他迅速而精准地撕开灯織被血浸透、黏连在伤口上的前襟,暴露出那个可怕的创口——边缘呈现出能量武器特有的焦黑碳化痕迹,显然是近距离高能贯穿伤。万幸,弹道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心脏,但撕裂了主要的血管,肺叶也被灼伤贯穿,失血量极其恐怖。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外科医生般的精准:消毒液冲洗掉污血和碎屑,快速清理创面,镊子准确地找到仍在缓慢渗血的断裂血管,上血管钳夹闭,加压包扎暂时稳住局面……每一个动作都高效、准确,带着一种与死神抢人的、分秒必争的冷酷节奏。同时,他手脚麻利地启动呼吸机,熟练地进行气管插管,确保氧气供给;打开多条静脉通道,冰冷的生理盐水混合着快速补充血容量的代血浆,如同生命的甘泉,汩汩注入灯織几乎干涸的血管。几支标注着复杂代号的强心剂和高效凝血因子,被他精准地推入中心静脉。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仪器滴答声、呼吸机的规律送气声和时而尖锐时而平稳的监护仪警报声中流逝。朔夜拖着受伤的身体,强忍着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与冰冷,踉跄着跟到了医疗室的门口,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属门框才勉强站稳。她看着信明在明亮的无影灯下忙碌的背影,那背影此刻显得异常高大和……陌生。看着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如同精密机械般运作的手,看着监护仪屏幕上——那原本濒临直线、象征死亡的心跳曲线,在强心药物的作用下,开始出现一丝虽然微弱但逐渐稳定下来的起伏。灯織那纸一样惨白、如同石膏面具般的脸上,似乎也极其微弱地,恢复了一点点几乎无法察觉的生气,一丝血色艰难地爬上了她的耳廓。这微小的变化,在朔夜眼中却如同旭日初升。
紧绷到极限、如同琴弦般随时会断裂的神经,在这一刻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脱力感和失血带来的天旋地转。朔夜的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冰冷的金属门框,慢慢地滑坐到同样冰冷的地面上。右肩的伤口因为刚才拼命的拖拽和极度的紧张,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鲜血如同决堤般涌出,迅速浸透了临时按压的布料,顺着她的手臂蜿蜒流下,在地面汇聚成一小滩刺目的猩红。剧烈的疼痛和失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感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在处理灯織致命伤口的紧张间隙,信明眼角的余光锐利地扫到了门口蜷缩颤抖的身影。他手上缝合撕裂血管的动作丝毫未停,头也不回地沉声命令道,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像一盆冰水泼在朔夜混乱灼热的思维上:「止血带,在你左手边的银色立柜,第二层。白色无菌盒里的加压纱布和速效凝血胶,自己处理伤口。立刻!」
朔夜咬着几乎渗出血丝的下唇,强忍着排山倒海般的眩晕和撕裂般的剧痛,用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艰难地拉开了那个闪着冷光的银色金属柜门。里面的物品摆放得如同博物馆的展品般精确、一丝不苟。她找到了军用级别的快速止血带,用牙齿配合着左手,笨拙却用尽全身力气地将它缠在自己右臂靠近腋下大动脉的位置,金属卡扣死死地勒紧。尖锐的、几乎令人昏厥的疼痛瞬间袭来,眼前猛地一黑,冷汗如同瀑布般浸透了她的后背。接着,她摸索出加压纱布和那管标注着高效止血字样的凝血胶,颤抖着撕开包装,胡乱地将冰凉粘稠的凝胶挤在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肩头创口上,再用厚厚的纱布紧紧捂住,用身体的力量压上去。剧烈的疼痛让她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身体痛苦地蜷缩得更紧,冷汗大颗大颗地从额角滚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医疗室内,暂时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呼吸机的轻柔送气声,以及信明偶尔发出的、低沉而简短的指令(更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步骤或与无形的助手沟通)。灯織的生命体征,在那张象征着终极处理的金属台面上,在那些闪烁着微光的冰冷仪器连接下,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如同种子破土般的趋势,艰难地向上爬升。每一次监护仪发出的、不再那么尖锐刺耳、而是相对平稳的提示音,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朔夜紧绷的心弦上,也重重地敲打在她对这个Katharistís「清洁工」的固有认知壁垒上。坚冰,在无声地碎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紧张的几分钟,也许像煎熬的一个世纪。信明终于停下了手上最紧急、最关键的操作。致命的出血被控制住了,主要的血管完成了初步吻合,呼吸和循环在强效药物和设备的支持下暂时稳定在一个极其脆弱但尚可维持的平台期。他直起身,长长地、极其轻微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额头上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无影灯下闪着微光。他摘掉沾满血污和体液的手套,走到一旁的水池边,用力地搓洗着双手,水流哗哗地冲刷着他指缝间残留的暗红,将死亡的痕迹冲入下水道。
他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蜷缩在门口、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因寒冷和疼痛而微微瑟缩、却依旧死死盯着诊疗台上灯織的朔夜身上。她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劫后余生的茫然,无法理解的巨大困惑,深入骨髓的戒备,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弱依赖。
信明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他的身影挡住了部分明亮的光线,在她身上投下一片带着安全感的阴影。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拿过朔夜身边剩下的加压纱布和强力消毒喷剂。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粝,但异常利落和专业。他解开朔夜那胡乱缠绕、已被鲜血浸透的临时包扎。消毒剂带着刺鼻的气味喷在绽开翻卷的皮肉上,带来一阵足以让人昏厥的尖锐刺痛。
「唔!」朔夜身体猛地一颤,倒抽一口冷气,冷汗瞬间布满额头,但她死死咬住下唇,没有躲闪,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信明的脸,仿佛要穿透那张平静无波的面具,直抵他灵魂的最深处,挖出他真实的目的和动机。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每一道皱纹的牵动,都被她紧张地捕捉着。
信明无视了她的审视,专注于伤口。清创,重新涂抹高效凝血凝胶,覆盖上厚厚的无菌敷料,然后用弹性绷带以恰到好处的压力熟练地缠绕固定。整个过程快速而有效。
沉默在冰冷的、弥漫着药水味的空气中蔓延,只有水流声和仪器规律而令人心安的滴答作响。
终于,在信明打好绷带最后一个牢固的结时,朔夜干裂、毫无血色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因为剧痛、失血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残存的全部力气,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疑问:
「为什么……?」 她抬起眼,那双深紫色的眸子里,困惑与戒备如同汹涌的暗流,几乎要冲破堤坝,死死地、带着孤狼般的执拗锁住信明深褐色的眼睛,「您是Katharistís……『清洁工』……您本该……『处理』掉我们……」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仿佛喉咙里堵着血块,目光扫过这个隐藏的、设备先进到超越她想象的医疗室,最后又落回信明脸上,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崩溃边缘的、带着血丝的质问,「您为什么要背叛组织?为什么要……救她?」 她的视线忍不住再次飘向诊疗台上,灯織的胸膛在呼吸机的辅助下规律地起伏着,虽然微弱,却已是生命的奇迹。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从地狱深渊中被硬生生拽回人间的魂魄,又像是在绝望地确认这一切是否只是一个残酷而短暂的幻觉。
信明缠好绷带的手停顿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站起身,走到水池边,再次打开水龙头,用力地搓洗着双手,水流哗哗作响,仿佛在冲刷着某种无形的重负。他的背影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孤寂而沉重。然后,他关掉水,用无菌毛巾擦干手,转过身。他的目光没有看朔夜,也没有看灯織,而是投向了医疗室角落那个恒温保存着数支标注着最高保密级别代号的特殊血清和基因修复剂的银色冷藏柜。他的声音不高,低沉沙哑,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被鲜血和沉默浸透、刻入骨髓的事实,又像是在对自己灵魂深处那个困扰了无数个日夜的终极疑问,做出一个迟来的、沉重的回答:
「因为,」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朔夜,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沉淀着某种朔夜无法完全理解、却厚重如山、绝非虚伪的沉重与……悲悯,「你们……Lycoris……」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医疗室里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从来就不该只是用完即弃的道具。」
这句话,如同一个无声的、却足以撕裂世界的惊雷,在这狭小的、象征着生与死转换的空间里轰然炸开。
朔夜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不是因为肩头伤口那钻心的疼痛,而是因为这句话本身所蕴含的颠覆性力量和其中深藏的、足以焚毁她所有认知的火焰。她眼中的戒备和困惑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剧烈地动荡起来,瞬间碎裂成无数片,露出底下更深层的、被震撼到空白的茫然和……一丝被强行压下的、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微弱却顽强滋生的希冀。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只能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看着信明,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男人的轮廓——那层Katharistís「清洁工」的冰冷外壳正在剥落,露出其下深藏的、无法定义的复杂内核。
信明却没有再看她。他走回灯織身边,再次俯身,仔细地检查着监护仪上跳动的各项数据,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轻轻拂过灯織冰冷的手腕内侧,感受着那皮下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如同新生幼苗般挣扎搏动的脉搏。那跳动虽然微弱,却如同无边黑暗中倔强燃起的第一点星火,微弱,却蕴含着烧穿黑夜的力量。
医疗室内重新陷入了寂静,只有仪器运行的低沉嗡鸣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在流淌。冰冷的空气似乎也不再那么刺骨,一种无形的、微妙而脆弱的东西——名为「信任」或「理解」的幼苗,在这个本该只充斥着死亡与清除气息的绝地,在血腥味与消毒水味交织的狭小空间里,悄然破土,无声滋长。祭坛旁,隐秘的生机在蔓延。而一场无声的反叛,已然在这片死寂之地,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