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一)

我立刻冲上舞台。

掌声还在空旷的场馆里回响,但我的身影已经掠过那些冰冷的座椅。

 

……

 

那天,我发现自己的味觉消失了。

我把一块高浓度的盐块放进嘴里。

什么味道都没有。

只有沙砾般的触感。

我知道,轮到我了。

「末日精神病」,这个我每天都在别人身上诊断的绝症,终于也开始啃噬我自己。

讽刺。

我是「园丁」,是处理「垃圾」的人。

现在,我自己也快变成「垃圾」了。

那晚,我一个人坐在诊所里,看着自己的手。

我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要不要把那支用在别人身上的注射器,用在自己身上。

在我彻底变成只会嘶吼的怪物之前,自我了结。

这或许是最后的尊严。

 

就在那时,她被送了进来。

一个女孩。说是精神状况不稳定。

我拿过她的诊断报告。

鲸渡月汐。

末日精神病,初期症状。

又一个。

我的内心毫无波澜。

 

我抬起头,准备像往常一样,用最冷漠的语调宣判她的「死刑」。

然后,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还在发光的眼睛。

即使充满了恐惧和不安,那双眼睛里依然残留着属于旧世界的光芒。

像一颗被遗忘在垃圾堆里的,蒙尘的星星。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那早已腐烂、麻木的心,被这道微弱的光,刺痛了一下。

 

「我的味觉也消失了。」

这句话从我的嘴里蹦了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

或许,只是想安慰她。

又或许,我只是想……把我的腐烂,分一点给她。

想让她知道,我们是一样的。

想把她,也拖进我所在的这片黑暗里。

 

她成了诊所的常客。

每天都来,坐在角落里,小声地哼着歌。

她说,她的歌声能让她忘记幻听。

而我,也渐渐习惯了这片死寂的诊所里,有了一点属于活人的声音。

那歌声,像一根细细的丝线,把我那即将坠入深渊的理智,勉强地拴住了。

 

直到那天。

她对我说:「我们出走吧。」

她当时正在帮我整理纱布,眼神清澈得可怕。

「去哪?」我问。

「去哪都好。去看海,去看星星。在我们彻底疯掉之前。」

 

我看着她。

看着她那双映着我这具丑陋皮囊的,发光的眼睛。

我第一次,产生了逃离这里的念头。

不是为了活下去。

只是想……

想在这道光熄灭之前,再多看它一会儿。

想看看,当这道光,照在死寂的大海上时,会是什么样子。

「好。」

我听见自己说。

 

……

 

我没有丝毫慌乱。

作为一个每天都在处理「垃圾」的「园丁」,我处理过的紧急状况远比这更血腥、更混乱。

我熟练地跪倒在月汐身边,手指搭上她颈部的动脉。

微弱,但平稳。

然后是呼吸,瞳孔。

生命体征平稳。

是极限的体力和精神消耗,加上末日精神病的急性发作导致的休克。

 

我松了一口气。

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件刚从灰烬里刨出来的,唯一完整的珍宝,我将她从冰冷的舞台地板上横抱起来。

怀里的身体轻得像一捧尘土。

那件廉价的演出服上,汗水和灰尘混在一起,变得黏腻而肮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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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着她,走下舞台,穿过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回到了那个狭窄破败的后台化妆间。

我将她轻轻放在那张满是裂纹但还算干净的沙发上。

沙发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借着从门口透进来的微光,我开始沉默地照顾她。

我脱下那件已经失去意义的演出服,用找到的、还算干净的布巾,蘸着我们仅存的瓶装水,一点一点擦拭着她脸颊和手臂上的污迹。

我的动作轻柔、专注。

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

 

我醒了过来。

眼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视线还没有完全对焦,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和一双正在温柔地为自己擦拭身体的手。

那双手,骨节分明,动作稳定。

那双手,能毫不犹豫地劈碎一个人的喉骨。

那双手,沾满了看不见的,罪恶的血。

 

当意识完全回笼,身体的虚弱感、偶像身份的剥离感,以及心中那个沉重的秘密,让我前所未有地脆弱。

所有的伪装,都在那一场最后的演出中被燃烧殆尽。

 

我看着鹿鹿,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那双沾染过罪恶,此刻却无比温柔的手。

当她想抽回手时,我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鹿鹿……」 我的声音像干枯的树叶在摩擦,「你的手,救过我,也杀过人,对不对?」

 

◇◆◇

 

她的手腕很凉。

像一具尸体。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所以,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我们吃的……到底是什么?」

 

时间仿佛凝固了。

在那双清澈却盛满了哀伤的眼睛里,我知道,任何谎言都已无处遁形。

我缓缓抬起头,迎向了她的目光。

 

「尸体。」

我平静地说出这个词。

「末日精神病患者的尸体,在经过处理后,绽放出的『肉花』。避难所里叫它,『黑太岁』。」

 

我看着她苍白的嘴唇。

「你吃的那份里,我也加了一点。很少的量。我想,也许能让你……感觉好一些。让你能撑得更久一些。

让你能……再多唱一首歌。」

 

化妆间里陷入了死寂。

我将这罪恶的一部分,分给了她。

我污染了她。

 

我预想过她所有的反应。

憎恶、恐惧、崩溃、逃离。

也准备好接受我谎言的报应。

 

但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

 

没有尖叫,没有哭泣,也没有推开她。

在巨大的震惊和恐惧之后,一种荒谬的、悲哀的暖流,从我冰冷的心底涌了上来。

我想起了加油站那个夜晚,鹿鹿义无反顾冲向前的背影。

想起了这一路上,她总是把最好的罐头留给我。

想起了刚刚在台下,那阵为我一个人响起的、拼尽全力的掌声。

 

原来是这样。

我用另一只手,慢慢地抬起,抚上了她的脸颊。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

 

「是这样啊……」我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我不会对你的罪行说感谢。但是,在这人吃人的世界,在这没有希望,生命没有价值的世界中,从今往后,你的罪,我来分担。你的痛苦,我来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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