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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减轻,学校开学了,人们的生活似乎恢复正常,只是常要做核酸,去哪都要出示健康码与行程码,出门必须戴口罩。
不过,这样的生活习惯了,也并非过不下去。
我升上高三,面临着高考。感觉时间过得真快,仿佛昨天我才从初中生变成高中生,今天我就要从高中生变成大学生了。
我的成绩中等水平,也许能考上一本。她的成绩在我之上,有机会上211甚至是985。
高三那段时间没什么有趣的事,所有活动高三生不许参加,副科全部停止,早上5:50就到操场上捧着书早读,跑步,回教室上早自习。中午吃饭时间20分钟,饭已经吃不出什么味道了,还是硬往嘴里塞。晚上近十点,回宿舍,熄灯睡觉。也不再有人熬夜说话了。
写上面这段话时,梦一样,脑袋晕晕的,我很想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段时光的。在这个高考大省,老师时时刻刻在宣扬「多一分干掉几万人」,学生坚信「高考不是唯一的出路,却是最轻松的那条」,每天都是铺天盖地的试卷,班里压抑的氛围让人喘不过气来。不知不觉,我和她都半个月没碰过面了。
小说很少看,动画没时间看,有时向外远眺,久违地注视远方的云朵,我想,我真能熬过这段日子,「逃出」这落后小县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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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似乎注意到我们的压抑,又考虑到疫情期间,很多人在家待久了,身体、精神都变得脆弱,就破例让高三参加了秋季运动会。
我的班主任,虽在学习上严厉,但班主任平时有练习跑步,对体育还算重视,在从前体育课没取消时从未占用过我们的课。这次运动会班主任鼓励我们积极参,报一些项目。
我想报名一千米,又回忆起初中跑一千米时,双腿无力,喉咙发痛,鼻腔里满是血腥味,肺几乎要炸掉,还是算了,真不想到时候在全校师生面前丢脸。
那么,短跑如何呢?算了,虽然我长跑不行,但短跑其实更不行。虽然我偶尔打篮球,但体力一直很差,球场上我永远都是最先体力不支的那个,这或许跟我小时候得过心肌炎有关。
别报什么项目了,我还是做一个小观众,为别人加油呐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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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会那天,我见到了她,她在另一班,离我这班很近。半个月不见,她好像又变化了一点,更加美丽大方了,难得见她扎了高马尾,看起来添了几分活泼。尽管她的左眼是义眼,但她的双眼却总散发着光芒。注视她的眼睛时,我的总会感到安心与温暖。
我坐在场边,和同学玩起狼人杀,我总是抽到狼人,于是常常冒充预言家,跟真正的预言家辩论。我很享受这种狡辩,明明清楚自己是坏人,却要骗别人,甚至是骗自己说是好人,这比当一个纯粹的好人或坏人难得多。但我总能将别人骗得团团转,毕竟我擅长欺骗,甚至会欺骗自己。
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她悄悄溜到了我身后。
她拍拍我的肩膀,轻声叫我的名字,「澂,我也要玩」。
我被突然出现的她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一起玩的同学见有女生来找我,都盯着我,让我很不舒服。
她在场,我可能没法再故作轻松地狡辩了,因为看着她的眼睛,根本没法说谎。
在场的一个男生咋咋呼呼地邀请她一起玩,她就顺势坐下来参与了游戏。我觉得那个男生很自作主张,而且不怀好意。
游戏中那个男生像故意针对她似的,总把话题往她身上引,弄得她不知所措。投票时,那个男生无脑地为她辩护。我自以为待人宽容,能体谅别人,但我讨厌这种人,那个男生,用这种方法,咋呼咋呼的是想引起她注意。
一场游戏结束后,那个男生凑过来,向我要她的QQ号。
我在心里说,你怎么不自己去要,从我这里要QQ是想干什么?
于是我说我忘了,那个男生满脸不高兴,真跑去找她本人要QQ号了。
从那个男生灰溜溜躲进人群的样子,可以猜到,她并没有把QQ给那个男生。我竟松了一口气。
她走过来,说,「这会儿很吵,澂,找个安静的地方吧」。
我们在操场的角落找了块空地,坐了下来。
她不说话,我也没问她。我们就这么坐着,望着天上的白云缓缓飘过。
她终于开口,说,「澂,我打算走艺考生,你觉得如何?」
头像是被重击了一下,耳朵嗡嗡作响。
「什么?认真的吗?」我问道。
「嗯」她把头埋进膝盖,说道,「但我妈妈不同意。」
我知道,在这里,家长不会认可艺考生、体育生之类的上大学途径,家长们都认为只有学文化课才能有前途。家长觉得只有废物才走艺考这条路。而她这么优秀的人要走艺考生,她母亲必不会同意。
我也有点吃惊,我清楚她对绘画的热爱,但没料想她要当艺术生。
我问,「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她没说话。
她也在犹豫挣扎吧,她自然明白,学文化课,以后大学报工科会很有前途,这几年人工智能在兴起,如果研究人工智能,那更是前途无量。但人不能总做着不情不愿的选择,人生只有一次,是向现实妥协,还是坚定理想,这是一个难题。
现在想想,学校的墙上贴着「树立理想,为之奋斗」的海报,写作文也经常写理想、梦想之类的主题。但学校想要的终究是「成为科学家」「为国争光」「扶贫济困,成为医生」这样光鲜亮丽的理想。有些学生真正的想法被认为是不务正业。说到底,理想要符合别人的「理想」,理想与梦想是有区别的。
运动员上场了,我回到班级,看同学在田径场上奔跑。我呐喊着,为奔跑着的同伴同学欢呼。到最后,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喊些什么,觉得操场上只剩下自己在狂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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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会后半场被一场凛冽的雨打断,我们抱怨雨来得不是时候,但也不得不接受下雨的事实。
我思考着,叩问着自己,假如她是真的想走艺术生,我是否该去支持她。
我对自己有点失望,我曾以为无论何时我都能站在她这边,但真正到她需要我支持的时候,我竟畏首畏尾缩到了一旁。
结果,一周后,她告诉我,她和她母亲吵了一架,最后她没有妥协,但也做出了让步。她不再想着走艺术生,而是要继续学文化课,正常高考。不过,她上大学一定要选择与美术有关的专业。
我心想,她是个有梦想,敢奋斗的人,我的梦想是什么?我将来要干什么?我想成为怎样的人?这些我都不清楚。我只想安稳度日,以后找份稳定的工作,平稳度过一生。
我看她还在闷闷不乐,就安慰她,「没事的,与美术有关的专业既有就业前景,还能兼顾爱好,多好啊」。
说完我就后悔了,她不是那种重视利益的人,我却一直在强调「就业」,她明明更想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却一直在劝她「就这样吧」。
我有点讨厌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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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的生活就像梦一样,百日誓师,成人礼,铺天盖地的卷子,教室里越来越多的手机……
我在一次次摸底考试中接受了自己的平庸,她却越来越优秀,成绩冲到了年级前几十。
我不得不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假如我考上大学,在大城市里打拼,承受着巨大竞争压力,省吃俭用一辈子,连一间厕所都买不到。
假如考不上大学,出去打工,可能连房租都付不起,假如结婚生子,压力会更大。假如不出门打工呢?那就要永远留在这个小县城,一辈子守在这里。
我甚至考虑要不要回农村种地,这个想法倒可行,老家的房子可以住,爷爷身体不好,地早就空着不种了,我也不怕吃苦,累点也不算什么。而且农村物价低廉,生活节奏慢……但,我这么多年的学难道就白上了吗?假如那样,我不如初中毕业就回去种地,现在或许还攒了些粮食。
越想,越觉得前途一片黑暗啊。
我常常唉声叹气,想要入睡,脑袋却乱糟糟的,心里像一团乱麻,总是胡思乱想。
脑袋里突然浮现出高一时那件学长自杀事件,我现在似乎有点理解学长为什么要一跃而下了。
我又开始写小说了,把自己的想法倾注到小说中,排遣自己内心的不快。
我没耐心再写长篇小说,就试着写短篇小说,我发觉到自己笔下的文字扭曲又乌黑,但始终没办法让文字们变得阳光起来。
我把小说发在一个论坛上,里面有人愿意读我的小说,但总有人说我的小说过于阴暗,似乎是把对生活的不满一股脑倾到出来,却不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
我也试着写有关「成长」「母爱」「奉献」的小说,但写到一半连我自己都觉得作呕,那些根本不是我内心想表达的,我是在欺骗读者。
我心想,阴暗就阴暗吧。
那天母亲带着弟弟出门,我闲得慌,就将自己的一篇小说发给了她,想让她看看。我特意选了一篇我认为还可以的文章,题目是《绝笔》,很短,发出去的时候我的手都在抖。
内容大概是下面这样——
《绝笔》
我曾以为日子会越过越好,但现实却总是让我不堪重负。
我好想从这里逃离,逃的远远的,逃到另一个半球去晒日光浴,但,不对,那里也有战争,有无数人死在刀枪之下,有无数人在痛苦哀嚎。
我听见了,痛苦的哀嚎——是死难者的?还是我自己的?
我看见天上白鸽飞过,但那不能让人心安。
怎样才能心安呢?是做些好事?学习?充实自己?做自己想做的?还是放任自己的欲望去胡作非为?
我想起海子的自尽,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的海吞噬了海子自己,留下了一片春暖花开的花丛。那样似乎能够心安。
没人爱我吗?不!大海爱着我。
大海是地球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是地球脖颈上的水晶项链。
我又想到悬崖上的雄鹰,想到树上的蝉,想到城市里奔波的人。
这是摩天大楼吗?这是由钢筋水泥组成的鸟笼。
这是奔涌的车流吗?这是我体内的血液在变得浓稠。
我于是变成飞翔的海鸥,脚下是离我数百米的地面,我一跃而下,就能拥抱向往已久的天堂。
也许我能飞向无边的海,也有可能坠入深渊。
现在看看真是羞耻无比,这有点像无病呻吟,「为赋新词强说愁」。
她读了我的文字,没有回应,她可能没看到。
几分钟后家门被敲响,哐哐哐的声音里透露着门外人的焦急。
打开门,她就站在我眼前,她红着眼眶冲进来,看见我,二话不说扑进我的怀里。
我完全懵了,干什么?我的手放也不是,抬也不是,只听见心跳的声音。
「怎,怎么了?」她紧抱着我不松手,我只好小心翼翼地问。
「别寻短见 有人爱你啊 你身边的人都爱着你 特别是我 我最爱你了 你是我的一只眼 你总是支持我 帮助我小时候你愿意跟我说话 愿意陪着我 从那时起我就爱着你 你不能死啊」
她一口气说了一堆话,什么爱呀死呀,搞得我有点奇怪,好一阵子才明白她肯定是误会了。
我让她坐下,告诉她那只是我写的文章,不是真的绝笔书,我也还不想死。
她听了之后,眼眶仍然红着,说,「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给阿姨打电话,阿姨说不在家,你最近还一直怪怪的,我这才以为……」
我也真是的,应该说清楚发的内容,一股脑发一堆文字过去,任谁都会以为是真的想自杀吧。
「抱歉,手机调的静音,正好没听见。」
「那,既然没事,我走喽。」
「嗯,慢走,对不起。」
我摆摆手,目送她下楼骑着电动车离去。她的背影成为一阵风,我这才后悔没下楼送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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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就在眼前,我反而平静了一些,不再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着天空中的云飘着,头脑好像放空了一般。
高考前不久,我们举办了毕业典礼。老师和同学红了眼眶,音乐弄得很伤感,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伤感,毕业明明是很好的事。
不过现在想想,高中确实是值得怀念的时光,高中一毕业,走上社会,就很少交到高中那样的朋友了。毕竟任何事物,只要沾上名利,就像挑过粪的木桶,任你再怎么洗,在你心里,那也永远是不干净的了。
高考前休息了两天,我没趁着两天时间再学习,因为即使是临阵磨枪,现在也晚了。我刷着QQ群,里面有不少人在祝高考生金榜题名。我想起前两年我高一高二是看见这些信息,内心还不为所动,现在看见,内心竟觉得有点温暖。我也发了一个「金榜题名!」
我点开那个熟悉的白云头像,想给她发个信息,让她别紧张,但想想还是算了。
当天晚上,我睡得很好,梦里花脸在云里打滚,手拿画笔的她朝我嘿嘿笑,我往前跑,摔了一跤,她扶起我,说,「不能哭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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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一大早被载去了学校。
我们学校比较奇怪,高考期间也要学生住校。所以我还得去学校里吃饭、睡觉。
不过学校也有自己的考量,毕竟很大一部分学生都是从老家来的,要家长每天接送,那是很难的。而且在学校里过夜,也免得我们因睡不着而熬夜,保证第二天我们能精力充沛地去考试。
当真正坐到考场上时,所有的焦虑紧张都一扫而空,我仿佛在应对一场月考,只不过这场月考有点重要,能决定我未来的人生走向。
我挥笔,看着题目,像是在和相伴多年的老友对视。我笑了,老友却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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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的考试做梦一般结束了。
走出考场那一瞬间,蔚蓝的天空扑面而来,几朵云漫不经心地飘着,空气清新。心很轻,轻到我怀疑缺了什么东西。曾经的抱怨,不满,压力,甚至是对学校与老师的咒骂,都在一瞬间随着云飘散。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空虚迷茫感:我彻底从高中毕业了,这次考试的试卷老师不会再评讲,我也已经成年,同学们就这样散了,各奔东西,再难相见。
周围的人也有不少拖着落寞的步伐,突然想到在《读者》上读过一篇文章,上面说:我们的毕业,伴随着迷茫与无助,就像犹太人从集中营里被放出来,当铁门打开,不再有人支配着你,自由奔你而来的那一刻,你感到无尽的空虚与迷茫。
我竟有些伤感,但也可能是太过感慨。我回家,QQ群里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大都在说「毕业快乐!」「终于解放了」「再见了高中」之类的话。我也发了一句,「恭喜。朋友们」
我发完之后,内心一阵悸动总感觉,有些话,再不说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