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的崩壞,往往源於一些小小的裂紋,看似堅固的建築如此,理應平穩的生活也如此。
起因只是一道小小的謊言。
「你家的小色狼偷了我女兒的內褲!」
當話筒中傳出這樣一句氣急敗壞的指控時,未瑠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今天有游泳課,那傢伙肯定是直接穿著泳衣去學校,結果忘記帶替換的內褲了吧?然後像往常一樣,把問題推給自己。
這種事經常發生,未瑠已經很習慣了,並沒有覺得什麼大不了的,因此對於母親的求證,他如往常般承認了。
從那天開始,未瑠學到了一件事,有些話不能亂說,有些玩笑也不能亂開,當傳言散播、形成偏見後,再想試圖扭轉就已經晚了。
即便再怎麼努力澄清,各種負面標籤還是接踵而來,變態、小偷、作弊仔……這些針對未瑠的惡意,甚至還會擴及身邊的重要之人。
有一天,為自己的謊言感到後悔,不停為未瑠辯護的青梅竹馬突然倒下了。
未瑠知道犯人是誰,他親眼看到犯人對便當動手腳,只是當下並未理解那個行動的意義,以及其中包含的意圖,所以根本沒想到阻止……因此未瑠對於滿口歪理的犯人,以及什麼都沒做的自己感到憤怒,一巴掌甩了過去。
這幾乎是他這輩子唯一一次採取暴力行為,想當然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孩子間的爭執很快引來老師,未瑠與犯人開始了互相指控。
「我看到了,是她對便當動手腳的!」
「你才是!你是因為內褲的事懷恨在心,才對她下毒的吧!」
「不是我!」
「就是你!」
小孩就是這樣子,理應嚴肅的爭辯,很快淪為無意義的拌嘴,也因此需要大人介入協調,釐清事實真相,還蒙冤者清白、給犯錯者指導。
不幸的是,大人並不總是正確的一方。當趕來學校的母親,哭著向對方家長道歉時,未瑠在這天認識到了成見的力量可以有多恐怖。
最終,青梅轉學了,未瑠對她最後的印象,是坐在病床上時那絕望的眼神。
在那以後,未瑠的生活一下子變得簡單了。
不管老師和同學怎麼看他,只要在家裡當個好孩子就夠了。
雖然不被允許進廚房,但只要聽母親的話就夠了。
就算其他家事也被禁了,但只要在妹妹的陪伴下偷偷做就好了。
未瑠會當個聽話的好孩子,因為這樣爸爸就會平安回來了。
好孩子的成績都很好,所以未瑠一直努力唸書,但是從來不敢拿太高的分數,以免又被人懷疑作弊。
好孩子不惹麻煩,所以未瑠在學校幾乎不進行社交,只要不和別人接觸,就不會引來關注引起爭執更能避免引發誤解。
好孩子不會亂買東西,未瑠沒有什麼花錢的興趣,只要有個小本子,就能夠用來寫東西了……不過未瑠沒什麼創意和文筆,只寫了些排除壞東西的無趣想法。
好孩子不會吃零食、好孩子不會打遊戲、好孩子不會頂嘴、好孩子……
好孩子也想交朋友。
當然,好孩子的朋友要慎選。
不能是同學,不然會被自己連累;不可以軟弱,不然會被大人們喜歡的孩子趕走;更不會是好孩子,不然會發現未瑠其實不是好孩子。
不過,可以是個溫柔的孩子。
眼神兇惡,但可以講道理;慣於暴力,但是對小動物很溫柔;嘴巴不乾淨,但願意傾聽更願意交換煩惱。
擅長打水漂,很會數星星,預測天氣比賽更是沒輸過,是想珍惜一輩子的摯友。
但是、但是……不是好孩子,真的就不行嗎?
「不要再為那孩子找藉口了,承認吧,那傢伙就是要騙你錢而已,那家子就是這副德性。」
友誼的死刑宣判來得很突然。
未瑠與摯友保護了一隻流浪貓,將牠送往動物醫院,為此還啟用了餓著肚子省下來的積蓄,但是當母親想要求證的時候,卻拿不出任何證據。
沒有收據、沒有目擊者,就連送往哪間動物醫院也不知道--就連未瑠也認為這是不可思議的巧合,為什麼就沒辦法證明這件事發生過呢?
未瑠隱約明白了,其他的家長究竟是怎樣看待自己的。母親並不是不相信未瑠,但更相信他會被壞朋友帶偏、幫壞朋友說謊。
事到如今,未瑠也只能做出承諾,不再和壞朋友來往,繼續做個做不了的好孩子,這樣父親才能平安回來。
「我去問過了,我想證明哥哥真的有救流浪貓,所以一直在找目擊者……但是,沒想到居然聽到了完全相反的話……我會保密的,只是想知道真相……把貓咪弄傷的其實是哥哥嗎?」
好不容易與摯友切斷聯繫後,對未瑠發出追擊的,是妹妹失望的質問。
未瑠明白,失望是出於擔憂、關懷和家人的愛,儘管這種質疑會讓人很受傷。
不過不要緊,未瑠已經掌握了降低傷害的方法,只要不否認就好了,只要承認就好了,這樣就不會有令人難受的拉鋸,這樣就不用去作無法生效的辨解。
所以承認吧!承認自己是個壞孩子,然後就像以前一樣,一起和妹妹朗讀好孩子宣言,攤開筆記本,看看裡面有沒有能移除壞成分,讓自己變好的方法。
這似乎非常有效,未瑠覺得自己再次變好,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自己就是在變好,必須變好,一定得變好……
直到那天的到來為止。
幾天前,由於未瑠翻找垃圾桶中的發黴點心去吃,結果食物中毒送醫了,這導致母親和妹妹慌張的不行,大概是出於擔憂吧?她們進到未瑠的房間裡,尋找行為異常的線索,結果發現了珍藏的筆記本。
當時未瑠剛洗完澡,只穿著短袖和內褲,還在擦頭髮,感覺腦袋還在冒著熱氣,但是看到母親手上拿著的筆記本,還是覺得腦袋麻得發涼……並且在下一刻,母親便將筆記本撕破了。
「你就是成天想著這些有的沒的,才變成壞孩子的!」
母親是對的。
沒人比未瑠更清楚裡面寫了哪些糟糕的內容:挨打擠出壞東西、切割放出壞東西、吃藥吐出壞東西……這些內容讓人羞於啟齒,未瑠深知自己有多壞,若不藉助這些幻想的方法,像他這樣的壞孩子根本不可能變好。
即便如此,未瑠依然難以承受,回過神來便已奪門而出,跌跌撞撞地來到過去和摯友經常碰面的橋下,祈求摯友也在那裡,接受自己的道歉,再像以前一樣分享秘密看星星……意外的是,摯友不在,但是橋下並非空無一人,那裡有個和自己差不多大、好漂亮的女孩子。
是因為同樣都在躲避著什麼東西嗎?雖然經歷不同、處境有別,但兩人很快地聊開了,未瑠知道女孩想要逃避一樁婚事,女孩則理解未瑠無法成為好孩子的痛苦。
那真是一段如夢似幻的時光,直到女孩因為貧血而倒下,抱著女孩慌張想要求助的未瑠被誤當成性侵誘拐犯為止。
面對審訊,未瑠很簡單地便招供了自己的罪行。
嫌疑人雖未屆十四歲之法定責任年齡,但緣於其供認不諱,涉案情節重大,依法諭知嫌疑人進入特別少年院,施以處遇……在家事法庭上,未瑠對於審判長宣告的一長串句字並沒有實感,他只知道自己將要去壞孩子必須去的地方,這很好。
對於前來探望的母親和妹妹,未瑠已是無話可說。不過即便點頭承認性侵,還是收到了照顧好自己、要好好反省的鼓勵,未瑠還是很開心。
少年院的日子,其實沒有想像中的糟。
每天的作息非常規律,餐點不算好吃,但是三餐竟然都能準時吃到。雖然缺乏資源沒有辦法繼續唸書,但是上下午都可以去參加職業課程,學到很多東西。
同學們都比未瑠大好幾歲,說話方式很可怕,一些人的黏膩視線也很可怕,不過和他們相處讓未瑠很放鬆,雖然偶爾會有人笑未瑠像個女孩子,但沒有人會在意他是個壞孩子,因為這裡的每個人都是壞孩子。
所以未瑠適應得很好,非常非常好,除了同房的大了快兩輪的少年,經常在夜裡爬上他的床、觸碰他的身體,稱讚他的皮膚,舔舐他的脖子……除了這個以外,未瑠真的、真的真的適應的、非常非常好……
不過,未瑠不哭也不鬧,因為他知道,哭鬧代表沒有在反省,那自己就真的永遠出不去了,即使再不擅長,也要努力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好孩子……
然後,奇蹟出現了。
大概是第七次被強制剃成平頭後不久,未瑠終於在多目的室見到了朝思暮想的爸爸,而且沒有缺胳膊少腿,完完整整地回來了,並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讓未瑠開心的是,母親和妹妹也一起來了,還帶來了手工的小餅乾,雖然嚐不出味道了,但是肯定很美味吧!只是她們的臉色有些蒼白,讓未瑠很是擔心。
不過爸爸讓未瑠不要多想,最重要的是,已經掌握了未瑠因冤案入院的明確證據,沒有意外的話,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什麼都回家再說。
真是好消息。
未瑠將自己即將離開的好消息,連同小餅乾分享給了同班的少年們。
多數人對未瑠說了恭喜,同房的少年則說他笑起來真好看。
自己入院以來沒有在他面前笑過嗎?未瑠不知道,但他想把自己最好的印象留在這裡,所以把小餅乾全部分出去了,畢竟回家以後,他還可以吃到很多的小餅乾。
也許是突然變得太幸福了吧,幸福到未瑠忘記自己是個壞孩子,壞孩子是不允許得到幸福的,對壞孩子的懲罰是不會因為幸福而暫停的。
當天晚上,未瑠鬆懈了,或許是回想起家裡柔軟的床舖,未瑠比平常還要早睡,也不像過去幾個月那樣,把自己包得緊緊的才上床,結果,太過幸福的報應就來了。
當晚,未瑠被壓在床上,被緊緊制住,衣服被拉扯得變形。未瑠想要逃跑,但房間是從外面上鎖的根本無法逃脫;未瑠想要尖叫,但被緊緊捂住嘴巴,何況偏遠孤立的觀察房根本得不到關注;未瑠想要掙扎,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掙扎的資格……
隔天一早,未瑠搖搖晃晃地起床、洗漱、參加晨禱,昨天發生的一切彷彿只是幻夢,他不確定家人是否來看望過自己,他感到相當無助,自己是不是做了個美夢呢?是不是因為作美夢所以被懲罰了呢?是不是因為壞孩子的自己作了可以回家的美夢,所以才會受到比平時更激烈的懲罰呢?
明明感覺壞東西已經少了不少,昨天又被注入了許多進來,這樣下去,自己可能永遠回不了家了……
恍惚之間,未瑠看向正在講解安全注意事項的裁縫老師,想起被撕掉的筆記本。
對了,只要把壞東西弄出體內就可以了吧?雖然好孩子不可以傷害自己,但壞孩子就沒問題了吧?畢竟未瑠是壞孩子,很壞很壞的壞孩子,不用一些特殊的方法,當不了好孩子呢,因為是壞孩子,沒有辦法呢。
帶著憧憬,未瑠用剪刀夾住了自己的手臂,綻開了笑靨。
對不起,媽媽,未瑠想當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