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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萨尔骑士长说过,他会从岩城招募一些士兵,跟随他去往不同的城市。离开岩城这贫瘠之地......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事到如今,也不需要考虑对伯爵的忠诚之类。

 

  现在这就是安萨尔骑士长表忠心最好的机会。

 

  像这样的女人他们见得多了。穿着粗布长裙,披头散发,戴着遮盖面容的兜帽......

 

  三个士兵松了松指关节,决定不理会抱紧梅莉的洛蒂亚,径直走向她身后的洛桑。一个把自己包得这么紧实的年轻男人,一个显然不是本地人的强壮男子,谁还能比这更像一个暴动者的呢?

 

  小巷里,无助的女人抱着自己的女儿,试图袒护暴民丈夫?

 

  如此美妙的画面,怎能不感叹一声安萨尔大人的伟大?

 

  皮革护甲,厚重的面罩,藤草和木板制作的长盾,他们都是伯爵麾下负责对平民出手的军士。对外征战不是他们的任务,对平民挥棍就足矣。

 

  向伯爵大人缴纳了税收又如何?伯爵老爷说你错了,就得跪下!

 

......

 

......

 

  洛蒂亚缓缓起身,把梅莉推向洛桑的方向。

 

  她的脑海中混沌一片。

 

  旧日的阴影在蚕食她的理智,被净化过的灵魂努力修补着裂缝,光与暗纠缠不清,她的肌肉痉挛,面容扭曲,眼神闪烁着痛苦和恐惧。

 

  「蒂亚姐!清醒点,蒂亚姐!」

 

  洛桑的声音如此遥远,小巷在她身后徒然拉长了,少年清脆的声音从无限远的另一头飘过,像田野里的风。

 

  不知何时,她的嘴里叼了一根墙角拔的杂草,黄绿的草根在嘴角轻轻晃动。

 

  看,这个疯女人,还咬着一根草,她以为自己是谁,英雄王琴恩吗?难道看了一些没被查封的史书,就想学他的习惯?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

 

  他已经死了,死透了!就算你往嘴里叼一百根马尾草也没用了——

 

  砰。

 

  拳头放大,瞳孔缩小。

 

  他看到浮尘被巨大的冲力打得崩碎,拳风吹起他们头盔外的发丝,泥泞中的污水只捕捉到一个消失了一半的残影。

 

  木棍脱手,面庞变形,头盔凹陷。

 

  士兵在地上翻滚了十几下才停住,歪歪扭扭地瘫在那里,脖子折断,脸上只剩下一滩不可名状的血煳。

 

  「你——」

 

  另一个士兵眼中的时间仿佛无限放慢了。世界在旋转。

 

  头骨和石墙接触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刺耳的开裂声在小巷里回荡。士兵浑身瘫软如同破布娃娃,洛蒂亚一只手按着他的头,另一只手拔出了他腰间的短刀。

 

  他一点点滑了下去,在墙上留下深红色的痕迹,如同他倒在地上的同伴,已经无法通过面容辨认出身份了。

 

  最后一个士兵一声不吭地拔腿就跑,巷子就在十米开外......怪物,这是个拟态的怪物......

 

  洛蒂亚举起手,冷漠地把短刀掷出,下一秒他轰然倒地,短刀穿过了他的背嵴,如箭矢般牢牢钉在他身前的地面。

 

  这一切都在五秒内发生。小巷里恢复了死寂一片,梅莉和洛桑在她不远处,呆呆地看着地上的三具尸体和右手猩红的洛蒂亚。

 

  洛蒂亚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又看了看外面的纷纷扰扰,在地上缓缓坐了下来。

 

  狭窄的巷子,无光的人生。

 

  「蒂亚姐,清醒......一点......」

 

[她是一个不受控制的深渊,终有一日要将世界吞噬]

 

[屠龙者之血脉乃是诅咒]

 

  龙神的声音严肃而苍老。

 

  「什么意思?龙神大人,蒂亚姐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们都在打哑谜,都不肯直接告诉我?」

 

  龙神不再说话。

 

  「我们,回去吧。」

 

  洛蒂亚盯着污水里自己的倒影。

 

  「我......」

 

  她看向洛桑,声音颤抖。

 

  「我好......害怕......」

 

  有时候,英雄和恶魔,不过是一线之隔。

 

  立场罢了。

 

......

 

......

 

  入夜。

 

  今天,安瑟还是没有回来。

 

  洛蒂亚只是无所事事地坐在阳台上发呆,夜珀倒也乐得清静,趴在她腿上打了一整天的盹,倒是洛桑跑出去找工作了,说是自己现在力大无穷,搬砖的话可以快三倍,赚三倍的银币......

 

  等到洛蒂亚睡着,梅莉悄悄起身,穿好了衣服,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又破又烂的羊皮纸。

 

  纸上简单写了托尼森-佛格森的应征情况和作为长弓手的约定抚恤金,包括如果岩城籍长弓手阵亡超过十人,领主将会为其在家乡立碑的承诺。

 

  当然,这里一项都没有成真。素未谋面的父亲就这样死在了卡莱德斯,无人在意,无人知晓,因为父亲生前也没几个朋友的原因,除了她之外就不再有人知道他去了战场。

 

  她要去找安萨尔骑士长讨个说法,可经历完早上的事情,她知道洛蒂亚肯定会反对她的行为。但她已经不在乎了,死亡,被打,怎样都好,她只想要确认那份阵亡名单里有父亲的名字,王国还记得有这样一位长弓手为国王尽了忠心......

 

  莉娜出了旅馆,浑身上下只带了那张父亲的羊皮纸。

 

  她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贞洁,金钱,房子,家人,朋友,已经全部失去了,她一无所有。

 

  所以,没什么需要顾及的了。

 

  教堂的钟声敲了十下,梅莉裹紧自己的斗篷,跌跌撞撞地赶到掉桥边,弯腰钻过和桥卫争吵不休的夜归者,在桥卫的叫骂声中向城堡跑去。

 

  风吹过冰冷的河水,啊,真相离自己这样的近......在福利院,在街上,哪怕在狗笼子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父亲的事情。也许这是她唯一的牵挂了。如果连父亲都不再在乎的话,她被生出来,和落在地上的雨水又有什么不同?

 

  「我要见安萨尔骑士长。」

 

  她来到伯爵安顿给安萨尔骑士长的府邸外,把羊皮纸递给卫兵。

 

  然而卫兵没有看她一眼,只是挥了挥手,便继续抱着自己的长枪靠在墙上打盹了。

 

  「不要白费力气了,小家伙。」

 

  梅莉回头,才发现府邸外的路上还坐着几个不同年纪的人。他们手里有些也攥着和她一样的羊皮纸。这些都是在卡莱德斯战死者的家属......他们之间也许有认识父亲的人。梅莉想要把羊皮纸递过去,可他们和卫兵一样摇了摇头,没有去看,只是说道,「别想了,每个新来的人都会这样求其他人去看自己的父亲和丈夫,是否有认识的朋友......但没有一次成功的。我们大部分都是外乡人。十五年前征召的岩城人大多都没有家室,真是巧合。」

 

  梅莉倔强地把羊皮纸塞给最近的妇人,「求求你,好心人,看看吧!我的爸爸,他是个很友善的人,说不定会认识呢......」

 

  「认识了又怎样?我们帮不了你。噢,托尼森,佛格森......」

 

  「啊,您认识他妈?我是他的女儿......」

 

  「不认识。抱歉。」妇人把羊皮纸还给梅莉,「回家去吧,孩子。我们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才不怕去抓住那一点希望,反正活着已经无事可做......但你不一样,你可以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为什么要浪费心力在寻找旧日的影子上呢?你知道国王的吝啬和贪婪,而且王都离这里路程遥远,国王也不会真的在乎一个长弓手是否为他死在了战场上。」

 

  「你,过来一下。」

 

  正当梅莉要噘着嘴加入盘坐于骑士长府邸外的人群,一个拿着细剑的士兵长忽然走了出来,对她挥了挥手。

 

  梅莉一下子爬起来跑向士兵长,被冻得通红的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希冀的神色。

 

  「大人,这是我的父亲......」

 

  「好了,好了,你要见骑士长是不是?」

 

  「是的,大人,我想要确认父亲——」

 

  「那就行了。你有家人吗?」

 

  「没有,大人。」

 

  「很好,很好。」士兵长示意她往里走。大门一点点开了,两个士兵一前一后把她带进府邸里。

 

  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那扇木门里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你有带武器吗?」

 

  「没有,大人。」梅莉又补充了一句,「我平时会带一把小刀,但今天要来见骑士长大人,我就什么都没有带......」

 

  「我们要检查一下。」

 

  不等梅莉回到,两个士兵的手从头到脚游走过梅莉的身体,后者淡定的任由他们抚摸,一声不吭。

 

  「大人,骑士长真的会见我吗?」

 

  「啊,队长不会说谎的。他说谎做什么?他说大人要见你,那就是要见你。」

 

  「我,我除了父亲的应征书,还需要带什么吗?我不识字,但我可以去找......」

 

  「别语无伦次了,识字和这个有什么关系?」士兵奇怪地看了梅莉一眼,后者羞愧地低下了头。她确实激动得脑海一片混乱,仅次于当时知道安萨尔骑士长带着发放抚恤金的任务来到岩城时。

 

  虽然她对安萨尔骑士长是谁一无所知,但从远方向卡莱德斯旅行的商人告诉她,安萨尔-北仑多数年前被陛下钦点接手了神秘的第二骑士团,同时负责发放卡莱德斯战役死者的抚恤金,并找到他们留下的家属。

 

  这句话像在牢里燃起的炉火,一下子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从那一天起,她觉得自己不再是无意义苟活了。她试图幻想出父亲的模样,他一定是个高大魁梧的人,才能拉开岩城长弓,把哥布林射个对穿;他一定是个勤恳忠诚的人,才会为了国王和领主抛下母亲,加入收复卡莱德斯的战争......

 

  无论是怎样,好人就应该被记住。哪怕她不理解为什么卡莱德斯战役和第二骑士团变成了不能碰的话题,她还是坚持游走在大街小巷里一点点搜集有关那场战争的信息,勾勒出父亲战死时的模样。可惜她一个身无分文的小女孩,根本无法穿越危险的荒原前往卡莱德斯,不然她真想看看父亲为之牺牲的城市......

 

  「一会见到大人,礼貌点。我知道你们这群流浪小孩都没什么礼仪,总之,大人问你什么你回答就好,不要对大人大喊大叫,不要用手吃东西,不要说脏话,不要问为什么,知道了吗?」

 

  「好的,大人。」

 

  「哎,真是造孽。神明会宽恕我的。」士兵叹了口气,「不过你既然没有家人,肯定是在福利院或者一直在流浪,这样也不错。」

 

  「什么不错?」

 

  「没什么。」士兵摇了摇头。

 

  一路上走去,三层楼高的府邸里有不少放着长剑和弓弩的石台,这让梅莉感到十分新奇,要知道大部分贵族放在石台上作为装饰的都是宝石或者雕塑,她第一次见到有人往上面放武器的。

 

  士兵把梅莉送到骑士长的房外,敲了敲门,片刻后女仆拉开了寝室大门。

 

  梅莉紧紧攥着手上属于父亲的唯一的遗物,局促地看着那个在床边喝淡葡萄酒,穿着华丽金丝睡袍的男人。

 

  士兵们鞠了个躬,把房门重新关上。这下寝室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和骑士长独处一室。

 

  梅莉吞了口口水。其实她见过不少大人物......当时被关在狗笼子里带去不同拍卖会或者大人物的府邸里被他们观赏时,不少人都是她知道姓名的富商或者贵族。

 

  哪怕知识贫瘠如她,也能叫出其中一部分人的名字。

 

  但现在不同,眼前的男人可是掌握了她寻找了十年的真相。

 

  「你叫什么名字?」

 

  「梅莉。梅莉-弗格森,大人。」

 

  「噢,梅莉。」

 

  「大人,我的父亲是托尼森-佛格森......他在十三年前牺牲在了卡莱德斯,可是我,也许是陛下太忙碌于国事,我再也没有收到一点有关的消息了......」

 

  「我知道了。」

 

  安萨尔随手把梅莉手里的羊皮纸拿走,看了一眼后放在书桌上,「先去洗个澡吧。不要弄脏了我的寝室。」

 

  「我洗过澡了,安萨尔大人。」

 

  「哦?你有家人?」

 

  「有好心人收留了我......」

 

  「他叫什么名字?」

 

  「洛蒂亚,大人。」

 

  「没听过。」安萨尔皱了皱眉头,「去洗个澡吧,仔仔细细洗一下。」

 

  「......」想起士兵的嘱托,梅莉只好低下了头,「好的,大人。」

 

  梅莉走到浴室门外,里面的女仆还在往木桶里添热水,似乎一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到来。

 

  趁着这个间隙,梅莉抬头看了看这间骑士长暂住的寝室。墙上挂了一张肖像画,画中的少女栩栩如生,乌黑的长发和明亮的眼眸,好像盛放在田野间的花儿。

 

  注意到梅莉的注释,安萨尔微微一笑,「这个肖像画是伯爵的女儿,或者说,巴尔迪夫人。这间房间原先属于某位不得了的英雄。」

 

  他把葡萄酒一饮而尽,淡淡道,「可那又如何呢,现在这房间已经没有主人了。我想做什么都可以。毕竟,你们平民知道的,比起那位没有血统的所谓英雄,我,北仑多家族的继承者,才是真正的贵族......」

 

  梅莉只是觉得有些困惑。她不太能理解安萨尔的意思。贵族的世界离她太远,毕竟她连大家族的徽章都还没有认齐......

 

  「算了,和你说这些你也听不懂。噢,对了,浴室里还有另一个女孩子,你们一起互相清洗干净吧。」

 

  「好的,大人。」

 

  和别人一起洗澡什么的......虽然很怪,但能洗澡就已经很幸福了,当时被瓦伦星带走时,她可是连澡都没得洗,每天都躺在排泄物之中。

 

  梅莉沉默地走进了浴室。其实她的心中大概猜出了安萨尔的目的。像他这样的贵族,只要有需要,随时都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

 

  但她已经无所谓了。不如说,如果这样就可以得到父亲的真相,那岂不是很好......

 

  浴室里的水雾散开了些。她在大木桶里缓缓坐下,另一个女孩洗了把脸,怔怔地看着她。

 

  在缥缈的雾气中,梅莉愣住了。

 

  熟悉的脸蛋,熟悉的大眼睛。

 

  「......」

 

  梅莉不可置信地嗫嚅着。

 

  「......咕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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