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人群忽然开始噪杂起来。仔细看去,原来是远处安萨尔骑士长的队伍被一群平民拦住了去路,先前见过的宝石摊老板极快地把货物收到了口袋里,也跑向了人群,一边掏出一张写了字的羊皮纸。伟大的骑士长老爷!英名的陛下!看看!看这纸羊皮,上面写了三枚金币的抚恤金,我那英勇的老友在卡莱德斯一去便不复还了,大人!大人!看看吧!
他们昂着头,在路中间比手画脚地唿喊着,推搡着开路的士兵。
骑士长!陛下答应我们的抚恤金......
我们的父亲为王国流过血,为陛下献出了生命......
我的丈夫,他留下了一双孩子啊!就那样走了,我如今流落街头......
人越来越多了,大抵是因为边境之地过于荒凉,岩城人实在太喜欢看热闹。他们聚集在大声唿喊的人群后面,把他们推得越来越前。渐渐的,前面的人和后面的围观群众开始叫骂起来,骂战愈演愈烈,卖小麦的农民被人不小心一脚踢翻了篮子,麦粒洒了一地都是。他愤怒地冲上去和对方扭打在一起,却被绊得双双倒在了维持秩序的卫兵身上。安萨尔在马背上冷眼旁观,身侧的卫兵们组成人墙,用木棍驱赶倒成一团,破口大骂的平民。商业街登时乱成了一锅粥,只是偶尔能听到抚恤金之类的话语夹杂在咆哮声中,不忘初心的诉求者跨过在地上滚得满身沙尘的托罗人,走向安萨尔和他的卫兵。
「是谁把消息传出去的。我不是说了么,那些名单上的家眷,如果胆敢把抚恤金发放的事情说出去,我要把他们吊死在广场上!」安萨尔拉了拉缰绳,控制住躁动的马儿。
「老爷,大人,我是托尼森-佛格森的兄弟......看哪,这张羊皮上写了陛下的承诺,他十三年前跟着队伍去了卡莱德斯,在那里光荣地战死了......他的忠心日月可鉴,陛下又怎么能食言呢?!」
「我确实是带着国王的命令来处理善后工作的。你的请求我收到了,现在请回吧,回去等通知,七个工作日内我会派人把结果告诉你。」
「不不不,大人,这套说辞我已经听了十年了啊!」宝石商人挥舞着羊皮纸,「从十年前,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有官员或者大人来岩城,可每一次都会让我再等等,再等等......我需要这笔钱去找到托尼森的女儿,她的名字是梅莉,她大抵还在岩城,我相信她还活着,有人说他们见过她......」
「听着,我不在乎他的女儿叫什么。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现在离开这里,你的请求我已经听到了!我带着怜悯而来,但是!但是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知道吗?」
「大人!求求你啊!三枚金币也许我一辈子都赚不到,但对于富裕的您来说,那也许只是一日的花销而已!」
商人还想继续向前,却被卫兵一把按住了。卫兵把他用力推倒在了地上,他的儿子,那个沉默寡言的高大年轻人,脸登时涨得通红,顾不得扶起父亲,就扑在了士兵身上。
父子二人大概有北境居民的血统,头发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褐红色,因此生得颇为壮硕;被扑倒的士兵面孔发青,被男孩勒得快要昏死过去,手脚也渐渐不挣扎了;然而下一秒,周围的士兵马上围了下来,他们的棍棒开始落在男孩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发出沉钝的击打声。男孩抱着头,在地上不断翻滚,那些木棍打断了他的肋骨,他血流满面,最后不再动弹。
「总是听说边境的人都更加野蛮,果然如此。」安萨尔哼了一声,「在北仑多领,又怎会有敢冲撞骑士的平民!就算是士兵,也是领主麾下的,他们这些纳税的平民,也是要对士兵恭恭顺顺才对!」
宝石商人的哭嚎,岩城居民的喝骂,摊位和马车被推倒的炸响,士兵盔甲碰撞的哐当声,在岩城早上交织出荒诞的乐曲。这座边境城市的居民性格比起内陆更加火爆,常年糟糕的治安让所有人几乎都带了武器防身,一时间鸡飞狗跳,农作物被踩扁一地的农民几乎把踢倒他们货物的路人打得动弹不得,那些收到消息恳求安萨尔把抚恤金发下去的平民开始向安萨尔移动,试图趁着骑士长被拦下来的功夫向他讨到应得的钱币。
「好了,我是应邀去城外打猎的,不要耽误了。」
「是,北仑多大人。」
卫兵开始驱散乱作一团的人群,他们用盾牌和木棍敲打所有挡在路上的平民,揪着他们的衣服把他们拉到路边。队伍又缓慢移动起来,有些冷静下来的农民蹲在路边,欲哭无泪地看着马蹄踩过自己的马铃薯和果子,还有躲避不及的诉求者,就那样倒在路边起不来了。
然而被清空的商业街没有安静太久。随着越来越多平民被卫兵暴揍一顿,闻讯赶来亲朋好友都聚集到了街上。对于安萨尔而言,他根本没搞懂这群人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他们从每一个黑暗的巷口出现,拿着草叉锄头,温柔问候着卫兵们的家人的身体健康状况。
眼看路又要被堵死,安萨尔终于恼羞成怒了。城墙就在不远处,伯爵大概就在那边等着他,他现在一心只想过去质问对方的领民为何会敢阻拦自己这个骑士长——身为领主,这样的责任他也脱不清干系。
「这群暴民......」安萨尔抽出长剑,「让开!让开!我以北仑多家族的名义发誓,你们这群虫豸......」
「大人,人太多了!」
有卫兵被草叉狠狠撂倒,卫兵们只能举起盾牌,护住安萨尔的马儿。
「国王答应我们的事情,为什么不做到?岩城人为国王流过血卖过命,国王难道就要这样抛弃我们吗?」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人群又鼓噪了起来。
商业街被塞得满满当当,年轻人,老人,孩子,他们看着马背上的安萨尔,仿佛看着杀人凶手。
卡莱德斯之战,是整个西境的创伤。
当年数百岩城人战死在卡莱德斯,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男丁牺牲,这样的悲剧,又怎会被遗忘。当安萨尔掏出抚恤名单,他面对的不只是名单上的几十个名字,而是整座岩城。
教会和王室对历史的抹去,只能限制卡莱德斯的故事传入内陆和南境,但当他们来到岩城,他们遇到的,只会是一群失去了丈夫,父亲,孩子的愤怒的暴民。
这里是荒凉的西境,这里是内陆贵族口中的莽荒之地。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暴民了,必须要重拳出击!」安萨尔铁青着脸,他身为侯爵之子,想来在内陆是高人一等,连路边的妓女看到他都要恭顺地投来倾慕的眼神,又怎么经历过这样的对待?
「第一卫队,出动!把这群暴民都一个不留地抓起来!」
「大人,这毕竟是帕罗雅佳尔老爷的领地,这些是他的领民......」
仆从好心地提醒安萨尔,但后者已经气得够呛,「我受了这样无礼的对待,他应该要帮我一起吊死这群暴民才对!遑论他这伯爵的位置,呵呵......只是一个边境伯爵罢了,说到底,看他的宴会,也是十足野蛮......看看他的领民,竟然敢直唿陛下的名讳,这还是一般的领民吗?这分明是叛乱的火苗!」
抚恤金!抚恤金!
国王不守承诺,我们岩城人的鲜血可是白流了!
北仑多骑士长来到岩城是为了抚恤金的事情,可是这么多天都在宴会享乐,实在是荒谬至极!
喊声彼起此伏,但没过多久,一队拿着长盾和木棍的士兵出现在了商业街的另一头。他们穿着简单的皮甲,向着人群跑来,脚步声密集得让人群的脸上出现了恐慌的神色。
是第一卫队。
这群直接听命于伯爵的亲兵可谓是臭名昭着,也是岩城少部分有胆量进入巷区的队伍,不久前针对瓦伦星的屠杀,主力就是这群第一卫队的人。
为什么第一卫队会听从安萨尔的命令?许多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这个,但没等他们来得及多想,人群已经开始逃跑,卫队的人举起木棍疯狂敲打着所有没来得及离去的人,甚至连路边的围观者也一并遭了殃。
不少人被木棍打得头破血流,倒在路上奄奄一息。洛蒂亚把洛桑拉进了一旁的巷子里,看着外面第一卫队的士兵疾跑而过,踩得污水飞溅。
他们的手段之狠辣,比哥布林更胜一筹,仿佛是侵略岩城的敌军而非同样是岩城的居民。
几个士兵把被打得瘫软的果农丢在路边,转头便走向正在尸体口袋里摸钱币的小男孩,后者没反应过来,被一棍子打倒。木棍以一秒六下的速度落下,快得打出了残影。他嘴里的熏肉掉进了污水坑,他努力伸出手,想把熏肉捡回来。
「这些......这些是岩城的士兵......」洛桑看得呆了。
「他们和哥布林没什么不同。」
「蒂亚姐,那个小孩快死了——」
「等等。」
洛蒂亚一把拉住要冲出去的洛桑。下一秒,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出现在了路边。她拿着一块马车上散落的大木板,悄悄地靠近了士兵,接着狠狠砸了下去,把对方直接砸得扑在了地上。
她一手抱起小男孩,一手抄起地上的熏肉,快速地钻进了小巷里。反应过来的士兵们怒吼着追了进去,然而却被另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少女拦住了。
是琉璃骑士团的卡尔。
她拔出长剑,对士兵呵斥着,「对自己人下手,你们简直是岩城的耻辱!」
「对士兵拔剑,你想干什么,叛乱吗?把她带走!」
士兵一拥而上,接着武器齐刷刷脱手,每个人都捂着自己的手腕哀嚎了起来,鲜血顺着手指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卡尔一甩长剑,红着眼,「莲娜,羽拉,继续找!对小米姬下手的凶手肯定还在附近!」
她的表情没有了初见时的开朗,此时面如冷霜,浑身散发出愤怒的杀意。
没有管几个士兵,卡尔又钻进了第二条小巷。
「是琉璃骑士团的女孩。那群蠢货......」洛桑悻悻然说着,「竟然护着娜拉那个大骗子,真是气死我了。」
「那个叫米姬的女孩似乎死了。」
「啊......」
洛桑愣了一下。
接着低下了头。
他当然知道是谁杀死了米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