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流泪

「人们都是携带着原罪被生到世上的。」

自我记事起,每当遇到苦难,从不信教的母亲就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

从她那对干瘪的唇瓣里说出来,既不像是在安慰谁,又不像是在对谁抱怨。

这个不幸的女人似乎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而已,因为她说得如此真切,以至于每每我们母女都会抱在一起哭泣。

久而久之,我也无奈地将自己的不幸归咎于「原罪」之中。

这听起来确实像是在怨天尤人,可是如果不是这样,那上天为什么会给妈妈爸爸,还有我降下如此之多的灾祸呢?

我想不明白,母亲注射过量药物死去时我不明白,被走投无路的父亲卖到红灯区时我也不明白,在淫窟里苟延残喘到十六岁,成长为了青年人后也没办法解开这个疑惑。

我想如果我是整日呆坐在家中的哲学家的话,或许我早就找到这个答案了。可一天中绝大部分的时间里我被剥夺了思考的权利,我的「工作」不分昼夜,也没有字面意义上的休息一说,只分昏迷和醒来,每每醒来后,我对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已经习以为常了,窄小房间里的空气中混杂着甜腻腥臭的味道,桌上地上都散布着人的痕迹,注射器更是不知道被扔到哪里了。

整张床单都湿透了。

然后鸨母就会领下一位客人进来。

这里的女孩子们都是被卖进来的,极少数从前家境不错的受不了无止境的羞辱选择自杀了,而更多的女孩选择适应。

我比她们适应得更早。

无论是男人女人间的交尾,还是惹人疯狂的药物,亦或是空气中弥漫的腥臭味道,我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适应与否的问题,你能说生活在水里的鱼不适应鱼缸里的生活吗?

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因此,即便我知道自己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干着令人悲哀的工作,我也没有哀叹过自己的不幸。

因为我想,人都是有原罪的吧。

*

「都是我的错,之所以请您来,就是为了借助您出众的智慧,帮助我和孩子们重归于好。」

在书房里,国王陛下拉着我的手,一脸诚恳地请求着。

原来请我来是雇我做家庭调解员啊,我暗自松了口气,本以为是要我做政府顾问或者军事顾问这些需要过硬专业知识的岗位,来的时候我还在担心自己在这些部门里要如何才能不露出马脚,为此恶补了政府组织架构和军事组织结构等相关知识,没想到这些烦恼统统都是无稽之谈。

虽说处理家庭矛盾并不是一个轻松的工作,但至少相较而言挑战难度算是很低了。

我是这样认为的,家庭矛盾怎么会比军政大事更难处理呢,只要大家坦诚相待,凭借着亲情的纽带没有什么事是无法解决的。

实际上在前世我还被称作程宇的时候,父母经常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吵一架,紧接着就是冷战,相互无视对方。

但是这个过程一般只持续一天,最多最多三天,两人就会悄悄地和好如初。

不知道他们在那边还过得好不好。

跑题了。

虽说王室的家庭矛盾和普通家庭之间有很大的区别,里面不免掺杂着政治问题和派系斗争,但是据我了解鲁登王的四个孩子年龄最大的只有十岁,而最小的伊丽莎白公主只有五岁,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哪里懂得政治斗争。

故而我判断鲁登王的家务事只是单纯的家庭矛盾,即便其中牵扯到一些派系问题,因为王子公主们尚未成年,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因此,我答应了鲁登王的请求,正式成为了鲁登王国的皇家顾问。

那时候我还不理解,为什么鲁登王要专门聘请阿加莎这个天才来帮忙处理亲子矛盾。

答案是这几乎是不可能调解的矛盾,是由鲁登王一手造成的悲剧的终点。

时间回到前一天,也就是我们觐见鲁登王的时候。

由于列车抵达鲁登王国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考虑到我们远道而来需要休息,因此觐见被安排在第二天的早晨。

我们的房间被安排在坐落于山巅的城堡里,据说这座城堡是古鲁登帝国的遗产,经过无数次翻新后,如今仍作为国王的居所屹立至今。

城堡的守卫数量很多,三人一组,每隔一分钟就有一组经过,而想要进入城堡内还要通过一堵大的出奇的门,小公主伊丽莎白告诉我们这是这座城堡唯一的出入口。

我们跟着小公主进入城堡,和小公主很亲密的卫兵队长厄坦驻留在了门口,转而是几位身穿白色铠甲的骑士护在一行人左右。

「他们是鲁登王国的近卫骑士。」

富歇凑近来对我耳语道:「这些骑士全部出身于名门望族,甚至与鲁登王有直接的血脉联系。」

「看来鲁登王还真是看重我们诶,一路上迎接的先是公主然后又是宗室,在列车上时也挤满了达官显贵。」

「那是当然,您可是大天才阿加莎·米勒啊。」

「我才不是……你自己明明知道的。」

富歇露出了一个卑鄙的笑容。

「当然知道,阿加莎小姐。」

「你这……」

我刚想要发飙,富歇却给我使了个眼神,转睛一看,原来是小公主伊丽莎白放慢步子靠了过来。

「阿加莎小姐和富歇先生在聊什么啊,你们看上去关系很好的样子真是让人羡慕。」

才没有关系很好,正相反,我还在因为富歇强行将我卷入这件事而烦恼着,不过就算是没有这件事,我也同这个职业假笑脸上挂的恶劣男合不来。

但是不管怎样,我的确接下了冒充阿加莎的委托,做人要有契约精神。

「没有啦,我们在猜测鲁登王陛下是个怎样的人,明天觐见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正如阿加莎小姐所言,公主殿下,虽然两国外交部已经建立了亲密的关系,但是我们未曾面见过鲁登王陛下,因此心中不免忐忑。」

不愧在官场摸爬滚打的老油条,富歇瞬间就附和了我用于转移话题的谎言,虽然欺骗一个年仅五岁的孩童着实令我心生愧疚,可谈论别人家的近卫军的事情说出来实在不妥。

更何况,这份情报显然是通过秘密渠道获得的。

另一方面,我并不认为富歇所说有假,关于鲁登王的消息就连无孔不入的报社都知之甚少,只清楚他是打破鲁登王国闭关锁国传统的开创之君,然后就知道他是位已婚男性,有四个孩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如果可以提前知道鲁登王是个怎样的人,冒充阿加莎露馅的可能性也会降低一些吧。

可实在不好问出口啊,对着人家五岁的女孩问:「小妹妹,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啊。」

怎么想都非常失礼吧,旁边还有近卫骑士看着呢。

再说五岁的孩童可以回答什么呢,无非是极为主观且短暂的印象,根本无法作为参考。

但如果伊丽莎白小公主可以主动聊起自己对父亲的印象的话……

不行不行,我在想什么啊,这可是五岁的幼女诶,利用小孩子良心不会痛吗?

总觉得和这个富歇混在一起道德底线都降低了。

正当我苦恼的时候,道德真空先生发话了:

「所以您可以告诉我们,公主殿下眼中的国王陛下是怎样的吗?」

哇,富歇真的说出来了,这真的超级失礼吧,要是在这里惹到公主殿下生气,围在我们四周的近卫骑士肯定会第一时间将我们的目的地从客房改为大牢吧。

不过幸好,小公主并没有生气的反应,反而是爽快地答道:

「可以哦,不过父王在我眼中是好多个人,你问的是哪个父王呢?」

「好多个人?」我不禁发出疑惑。

「是哦,有好多个,虽然父王只有一个人,但的的确确有好多个。」

「公主殿下指的应该是不同的印象吧,比如说记忆里有严厉的形象,有温柔的形象等等,我说的对吗公主殿下。」

伊丽莎白小公主困惑地皱着眉头,印象这个词对于五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抽象了吧。

或许在小公主眼里,严厉的鲁登王是一个人,而温柔的鲁登王是另一个人吧。

毕竟她还是个孩子,缺乏分辨的能力。

可是我错了。

「不是哦,如果只是印象的话,那大概是不会死掉的吧,嗯,死掉。」

「您说死掉?」

「对哦,父亲死掉了。」

小公主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样一个可怕的事实。

我的大脑嗡嗡作响,数年前的回忆涌上心间。

这时我才注意到,伊丽莎白小公主的眼睛里黯淡无光,如同是失去光泽的宝石,变得浑浊不堪。

可她丝毫没有哭泣的征兆。

「死掉应该是指忘记吧,小孩子用词大多都非常随意,说不定是从哪里听到后学舌的。」

富歇凑过来耳语道。

「也……也是啦。」

五岁的小孩子怎么会有死亡的概念,即便真的有亲密的人死去,也只是在当天大哭一场,然后就将之暂时遗忘吧。

等到死去的亲人被重新提起,才会彻底烙印在她的心中。

伊丽莎白小公主……

「啊,我走累了,脚已经走不动啦。」

小公主越走越慢,最后抓着我的裙子发表了撒娇宣言。

「阿加莎小姐,你可不可以背我啊,求求你了。」

「这个,富歇的话……」

「阿加莎小姐,伊丽莎白公主殿下指明让您背她吧,您可要好好背住公主殿下的玉体哦。」

这个富歇实在可恶,明明是个男人却连背部都不愿意借给女士吗?

那就让我来做护花使者吧,作为程宇的时候,我也有幻想过成为保护公主的骑士。

如今机会正摆在眼前,虽然我早已不是男儿身,而公主也只是个五岁的孩子。

实在和我当时所想有所出入啊,不过也无所谓了。

我蹲下身子让小公主爬上来,确定她趴好之后才站起身子。

小公主的身体又软又轻,趴在我的身上像一只小小的树懒。圆乎乎的小脸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的脸颊甚至都可以感受到她温热的气息。

伊丽莎白小公主是个小孩子,这是个毫无疑问的事实。

很快,小公主就在我的背上睡着了。

我们一行人顾虑到公主正沉浸在梦乡之中,也就没有再交谈。

一路上只有风声和树叶的簌簌声,这是属于夜晚的耳语。

很静,静得出奇。

也正因此,我才可以清晰地听到

「妈妈。」

小公主无声的哭泣。

之后小公主被值得信任的执事抱走了,他代表鲁登王向我表达了感谢。

名为帕西的女骑士执意要和我住在一间房,声称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但是因为富歇那不知真假的言论,我婉言拒绝了她,转而提议将她的房间定在我的隔间,帕西不情愿地接受了。

分配好客房之后,我锁好门,然后没脱衣服就躺在床上。

小公主说出「死掉了」的时候,那股本该封存在深处的记忆涌上了心头。

死,原本距离我非常远非常远。

「死掉了。」

我时隔数年再次近距离听到「死」这个词。

上一次听到是什么时候呢,大概是我的异世界父母遭遇海难的消息传到家里来的时候吧。

那一天是阿加莎先接过的信,她拆开信件,阅读完迟迟没有说话,我还以为又是谁寄给她的可怜情书,打趣道:「阿加莎你还真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

「是啊。」她答道。

对于阿加莎的回答我非常吃惊,因为平时她基本不会对我的打趣做出任何反应,要回应的话也是固定的一句话——我完全不理解恋爱有什么意义。

这样的阿加莎令我感到陌生,不,现在想来,我大概从来没有对阿加莎产生过熟悉感,即便我们是双胞胎姐妹,即便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可我还是没有办法理解她。

「丽莎,父亲母亲死掉了。」

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讲出了最冰冷的事实。

我至今无法理解阿加莎为什么不会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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