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本章是第二卷第十六章后的补充）

第16.5章：少女的心思

傍晚的时候，我是跟妮妮娅小姐一起回去的。

而且现在的我，怎么说呢，有点紧张。

倒不是因为什么，只是我身后跟着一位不怎么说话的大人物。

宫廷魔法师妮妮娅小姐，康拉德会长用一种「那就拜托你了」的眼神看着我，就把她塞了过来。

理由还是上次那套，像妮妮娅小姐这样从王都临时调派过来的大人物，在这座已经封锁的城市里根本没有落脚之处，旅馆也因为恐慌情绪早早就不再接待新客人了。

于是，收留这位白发魔法师的重任，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落到了我这个「离公会最近、独居、而且知情」的普通柜台小姐身上。

喂喂，这怎么想都不对吧？

让一位尊贵的宫廷魔法师住在我那间勉强只能算干净整洁的小破屋里？万一怠慢了人家，会不会明天我就被斩首示众啊？会不会有教会的人过来说我怠慢了贵族啊？

不过我的确一直怠慢某个贵族就是了……

我回头看了眼妮妮娅小姐，她异常安静，只是默默地跟在我的轮椅后面。

我没让她帮我推着，使唤贵族这种事我完全不敢想象。

某人除外。

唉……又要跟别人拼宿舍了，我的床很小的说。不过跟厄里斯小姐不太一样，妮妮娅小姐要显得……嗯，怎么说呢，不善言辞？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厄里斯小姐第一次进来的时候还到处看来看去，然后大声跟我说这间房间真不错啊之类的。幸好她没有随便乱翻……不然有些东西被找到了可不太妙。

上次姑且还只是传奇冒险者，现在就换成宫廷魔法师了吗？

我的家怎么感觉越来越……呃，蓬荜生辉？

我没想到这个词有朝一日能用在这上面。

回到家之后，我回头看了一眼，妮妮娅小姐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应该没问题吧。

「那个……地方有点小，你别介意。」

虽然现在薪水是还好啦，但我差不多其实也只够租下这种只有一个卧室和起居室的小房子。家具也都是些最基本的款式，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还有一个塞满了公会文件的书架。

妮妮娅小姐环顾了一圈，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脱下那顶高大的魔法帽，旋即那头柔顺地垂至腰间的白色长发露了出来。

哇……真漂亮。

如果是前世的我，肯定一下就迷上了吧。

那个时候我还挺喜欢白发的角色的，他们都说这种角色似乎对我们那个国度的人有特殊性的攻击来着？

我也没办法幸免呀。

不过现在是只觉得漂亮外，没什么其他想法了。

妮妮娅小姐将帽子和厚重的斗篷整齐地叠好放在一把椅子上，然后径直走到房间唯一的桌子旁坐下，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大概是某种空间收纳魔法吧——取出了一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精装书。

书的封面上绘制着我完全看不懂的文字，她翻开书页，便立刻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下更尴尬了。

我该做点什么？泡茶吗？可我这里只有上次克莱丽莎送我的那个茶叶欸，那个不是被马克先生加了奇怪的药吗？不行不行……

那……跟她聊天？聊什么？聊王都的天气？还是聊魔法？聊这个国家的历史？

感觉不管聊什么，都会暴露我的无知，都会暴露我是笨蛋这件事。

毕竟我也没怎么学什么东西……

算了，还是先做自己的事吧。

我叹了口气，推着轮椅进了浴室。

热水冲刷着身体，也稍微洗去了我一天的疲惫。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华莱士男爵，康拉德会长，还有约尔乌斯……

……明天的「约会」，该去哪里好呢？

胡思乱想着，我洗完了澡，换上舒适的睡衣。

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我用毛巾胡乱擦了擦，然后推着轮椅来到窗边。

夏夜的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一丝凉爽。

我喜欢这个位置，从这里刚好能看到城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和夜空中皎洁的月亮。我一边享受着晚风，一边用毛巾慢悠悠地擦着我这粉色头发。

正当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我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似乎……有视线落在了我身上？

我下意识地回头，正对上妮妮娅小姐的眼眸。

她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正静静地看着我。

被她这样一看，我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怎、怎么了？」

她没有立刻回答，视线从我的脸颊滑到我湿漉漉的头发上。

那过了好一会儿，在我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她才用那没什么起伏声线，轻轻地说了几个字。

「……要帮忙吗？」

「欸？」

我歪起头，一时没能理解她的意思。

帮忙？帮什么忙？帮我把窗户关上吗？

然后，妮妮娅小姐伸出手指，指了指我的头发。

「吹头发。」

哈——?!

原来是这个吗?!

我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

虽然她是贵族啦，理论上我身为平民这答应下来肯定是有罪的吧。

不过，她的这份好意我也不太想要拒绝。

另外就是我也想试试看被魔法吹头发是什么感觉。

毕竟这个世界没有吹风机，我洗完头发每次都只能等待自然风干。

……这样的说法搞得我好像是什么衣服一样。

「好啊，那……那就拜托你了。」

我笑着欣然接受了。

妮妮娅小姐站起身，走到我的轮椅后方。

我以为她会拿起我的毛巾，但她没有。

只见她伸出右手在我头顶上方轻轻张开。下一秒，一股无比轻柔、无比温暖的气流便从她的掌心倾泻而下，包裹住我的每一根发丝。

这……这也太舒服了吧？

这难道就是贵族的日常生活吗？用魔法吹头发，用魔法整理房间，用魔法加热洗澡水？可恶，这就是贵族社会吗？

我也好想过上这种奢侈的生活啊！

以前受的那些苦都算什么啊……

然而我的身体却因为那阵阵吹来的暖风完全放松了下来，甚至舒服得想打哈欠。

过了一会儿后，我的头发就完全干了。

以前都要花好长段时间才能吹干来着……在妮妮娅小姐的帮助下一下就好了。

「好了。」她轻声说。

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那种柔软顺滑的触感让我自己都有些惊讶。

「哇……谢谢你，妮妮娅小姐。」

然后我跟妮妮娅小姐说她应该可以去洗澡了，我告诉了她毛巾的位置，她微微点头便找到毛巾走进了浴室里。

等到妮妮娅小姐从浴室里出来之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天，多是些有的没的，她不太开口讲话，一直都是我在讲。不过，偶尔，只是偶尔，她的脸上会露出淡淡的笑容。

但接下来，便是今晚最大的难题了——睡觉。

我指了指房间里那张孤零零的单人床。

「那个……妮妮娅小姐，今晚可能要委屈你了。我这里……只有一张床。」

我做好了她会露出嫌弃表情的准备，甚至已经想好了plan B，比如我睡地板或者让她睡地板——不不不，让宫廷魔法师睡地板，我明天绝对会被通缉的。那我只能去睡沙发了，虽然那沙发又小又硬。

然而，妮妮娅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那张床，然后又看了看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

欸？就这？就这样吗？给贵族这种待遇就只有这样吗？

贵族是不是都意外地好说话？

忽然我想到了华莱士男爵的脸，大概不是吧。

只是妮妮娅小姐她人很好。

但某人肯定是很好说话就是了，毕竟某人是个笨蛋。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走到了床边，动作利落地脱下外衣，她只穿着单薄的白色内衬，然后掀开被子的一角躺了进去，还主动往最里面挪了挪，给我留出了足够的位置。

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嫌弃。

……反倒是我，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推着轮椅到床边，费力地把自己挪上床。

我们几乎是肩膀挨着肩膀地并排睡着。

她的身上有股很奇怪的味道，我不太好形容，但是很好闻。

吹没床头柜上的灯之后，房间瞬间陷入了黑暗，唯有月亮透过窗户，洒下一片朦胧的月光。

没过多久，妮妮娅小姐呼吸就均匀了起来，似乎已经睡着了。

然而我却闭上眼睛，怎么样也睡不着。

明明一直在打哈切，可是整个人却精神得不得了。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溜进来，在天花板上投下一道狭长影子。

我盯着那道影子，想起了今天下午在公会办公室里的那一幕。

「呐，我们明天去个地方吧。」

「如果你把这当做约会，那也没问题哦。」

……我到底在说什么啊?!

现在回想起来，这也太过羞耻了吧！

当着华莱士男爵和康拉德会长那群大人物的面，我怎么就能那么自然地说出「约会」这两个字的？我的脸皮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厚了？

……为什么会答应那个人呢？

曾几何时，我是那么地……可以说是讨厌他吧。

最初认识约尔乌斯的时候，他给我的感觉很不好，怎么说呢，他的眼神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把只为杀戮而生的人形兵器。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看人时也像是在评估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尤其是在列梅尔的毕业考核中，他展现出的那种压倒性的、毫无慈悲的力量，更是让我从心底里感到畏惧。

我害怕他。

可是他却每天雷打不动地跑到公会柜台来。

他不说话，也不接任务，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用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我。偶尔，他会递过来一些奇怪的东西，有时候是城里最有名的点心，有时候是刚从森林里采摘来的那些我没尝过的水果。

说实话，那时候我觉得他烦透了。

点心和水果除外。

这个我还是很喜欢的。

不过……一个曾经杀人不眨眼的人，现在却像一只沉默的大型犬——我觉得我的比喻没有问题，这家伙就是犬系的——一样，每天就是盯着我看，这算什么事啊？我甚至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或者是在谋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我记不清具体的日子了。

或许是当我在野外睡着了的时候，他会提醒我下次要小心一点，不要这么放松警惕。

又或许是在我某次因为处理委托书而错过午饭，饿得肚子咕咕叫时候，他不由分说地将一块蛋糕塞进了我的手里，然后用不容拒绝的眼神逼着我吃下去。

又或许是……今天。

当华莱士男爵用那种开玩笑的语气说出「你老婆能不能借给我？」时，约尔乌斯身上瞬间爆发出的那股杀意。

那股气息让我害怕，却又莫名地……安心。

因为我很清楚，那份足以毁灭一切的杀意，永远不会朝向我。

它只会为了保护我，而向整个世界展露獠牙。

我讨厌他的沉默，可他的行动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加诚实；我畏惧他的力量，可他的力量却从未伤害过我分毫；我戒备他的靠近，可他却用最笨拙、最执拗的方式，就这样想方设法地跟我待在一起。

不知不觉间，他的存在，已经从「一个危险的家伙」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我好像……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每天在公会看到他的身影，习惯了他偶尔递过来的小零食，习惯了他在我身边时，那份令人心安的沉默。

战争夺走了我许多东西。

我的亲人，我的故乡，我的挚友柯莱蒂，我的双腿。

以及……那个继续当冒险者的梦想。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感到无比的恐惧。

我害怕自己就这样作为一个残疾的柜台小姐，究竟能不能……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我害怕再次遇到危险时，再也无力保护自己，也无力保护任何我想保护的人。

我害怕再次失去。

就像柯莱蒂那样，再次失去什么。

失去同伴，失去安稳的生活，失去……活下去的希望。

那永恒不变的不幸，我不认为它离我而去了。

这种恐惧，日日夜夜地回绕在我的心底。

但是，只要约尔乌斯在我身边，这种恐惧就会被抚平。

仿佛只要有他在，天塌下来也无所谓。

想到这里，我忽然明白了。

我为什么会答应他呢？

大概……是因为我不想放手了吧。

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东西了。

无论是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还是这个会为我生气、会对我微笑、会用他的一切来守护我的……笨蛋。

我想要抓住他。

紧紧地抓住这份能让我感到安心的温暖。

这或许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也没有什么海誓山盟。

它只是源于一个普通女孩最卑微、最原始的愿望——

——想要好好地活下去，想要在一个能让自己安心的人身边，好好地活下去。

就是这样简单又纯粹的理由。

柯莱蒂不也是这样吗？

我多少，有点理解柯莱蒂当时对我说的是什么了。

谢谢你，柯莱蒂。

如果不是柯莱蒂你的话，我可能一辈子也理解不了这些吧。

想到这，我忽然感觉心情好多了。

明天……

明天会是怎样的一天呢？

明天他会带我去什么地方呢？

会是咖啡厅吗？那种地方好像有点太落伍了点吧？

那就是……嗯，去看戏剧吗？算了吧，我也欣赏不太来这种艺术。

或许是出城到处转转呢？这个不错呀，外面的空气也好很多。

真的，真的，真的好想知道啊。

我翻了个身，听着妮妮娅小姐的呼吸声。

在黑暗中，我轻轻地弯起了嘴角。

我笑了出来。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

明天，就好好地和他一起度过吧。

而且下次，还有机会找他来帮我吹头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