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露露安娜的新生活
最近的清晨寒意渐浓,大抵是秋天真的来了吧。
我是有点想把壁炉点起来,不过那样未免有点太过分了。我从床上坐起身的时候,身上的被褥发出窸窣的声音,仿佛在劝我再赖一会儿床。但我很清楚,如果现在不起来,厨房很快就会被另一个家伙占领。
我当然说的是——那位完全不会控制火候的、某种意义上比炉火还热情的少女,爱丽丝小姐。
在她把锅底烧穿之前,我必须比她先一步起床。
爱丽丝她做的饭……一言难尽。
靠着轮椅从床边滑下来,我摸索着披上了外衣。窗外的天色还没有完全亮,但远方已经泛起一线橙光,鱼肚白也露了出来。
厨房很大,这是这栋宅邸最让我满意的地方之一。比起以前那个勉强能放下一张桌子的小厨房,现在这里至少可以转身三圈也撞不到到任何东西,甚至还有两个炉台。爱丽丝说这是贵族宅邸的「应有待遇」,我倒是觉得更像是某种大型家庭的需求吧。
我打开储藏柜,检查了一下今天可以使用的食材。约尔大概是昨天又去了一趟集市吧,昨天晚上他说要出门。新鲜的鸡蛋、熏肉、香草、还有几样野菜整整齐齐地码放着。
他还真是……连放食材都像是在摆艺术品。
我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有强迫症了。
我轻轻笑了一下,卷起袖子开始忙活。
等香气溢出厨房的时候,那个一头漂亮金色蓬松头发,像是被小动物舔过一样乱糟糟的小姐总算起床了。她穿着睡衣,抱着枕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向我挥手。
「呜哇,好香!露露你做了什么?」
「今天是熏肉蛋饼配奶油玉米汤,外加一小碟水果。」
「赞啦——!」
她打着鸡血一样冲进来,抢先拿起刀叉,结果被我按着肩膀推出去。
「先洗脸再说。」
她哼哼唧唧地出去了,我听见洗漱间传来刷牙的声音,还有水花四溅的混乱动静。
不一会儿,另一位身影出现在门口。
约尔已经穿好外出服,披着他的那件黑色斗篷,手里抱着毛巾,看上去是刚洗过脸。
他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后,轻轻点了点头。
「……早上好。」
「早上好,约尔。你先坐下吧,马上就好。」
他看了看锅里,又看了看桌上的摆盘,红着脸微微点了点头。
等爱丽丝终于洗漱完,未能三人围坐在一楼大厅的木桌前,我把热好的玉米汤依次端上。
餐桌上响起细细的勺子碰碗声。
爱丽丝大口喝汤的样子像是刚从饥荒世界回来的孩子,完全没有顾及自己的形象。约尔虽然动作缓慢,但吃得比谁都干净。
我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觉得莫名的温馨。
好像这才是理所当然的生活。
吃完饭后,爱丽丝负责收拾碗筷,我则去准备今天要带去公会的文书。作为柜台小姐,我们也得随时做好处理冒险者任务申请、发布公告、统计报表的准备。
等一切就绪,我们再一起出门。
院子里的晨雾还未散尽,友友已经被牵到了马车前。约尔检查了一遍缰绳和车轮,确认无误后转头看向我们。
「今天也……交给我吧。」
「拜托啦,车夫先生。」
我笑着回应。
我坐进车厢,调整好轮椅的角度,爱丽丝坐在我身旁,靠着窗户。自从坐马车以来,她的兴奋劲还没有完全消散,真不知道这股劲头能够持续多久。
马车缓缓驶出宅邸,沿着林间小道向城市的方向前行。
晨风带着泥土的味道,卷着落叶轻轻拂过我们的脸。沿路的野花还挂着露水,像是悄悄张开的眼睛。城门远远在前方闪着光,陆陆续续的,有不少人的身影从我们旁边穿过,直奔着更远处而去,那些是早起的猎人或是农户,他们要赶在冬天来临之前储存好过冬的准备。
我们是不是也要囤积些物资什么的?毕竟冬天再来买的话,价格稍微会有点贵啊。
不过我很快就把这件事丢之脑后了。
因为马车进入了城内,我们也快到地方了。
今天的阳光还算温和,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广场边已经聚集了不少冒险者。有些靠着柱子打盹,有些盘腿坐在地上清点战利品,还有几个早起的家伙已经拿到了委托书,正讨论着要不要组队出发。
「今天好像人挺多的。」爱丽丝从车厢探出头看了看,随口说道。
「是因为快到月底了吧,公会有额外的奖金委托。」
我回忆了一下日历,大致明白了为什么气氛这么热闹。
每到这个时候,总有不少冒险者会跑来公会登记战果、交付证明,顺便碰碰运气,看有没有奖金或者意外加成。听说每个月的最后几天,总会有几个幸运儿因为多交了几只魔物的材料,而多拿到一笔「努力奖励」。
我被约尔抱下马车,随着轮椅稳稳地落地,我也安安稳稳地坐了上去。
他扶我下来的样子活生生我才是某个贵族大小姐,而这人是家里的佣人。明明我是平民,他才是贵族。唉,这样的身份错位真的好吗?算了算了,就不管这些了。
在他还没来得及站直腰身的时候,我已经轻声说道:
「今天也谢谢你,车夫先生。」
「……不客气。」
他耳根微微泛红,像是习惯了我偶尔的调侃,却仍然会老实回应。
我和爱丽丝一前一后进入公会。
一推开门,一股熟悉的热闹气息便扑面而来。
冒险者公会的早晨一向是混乱而嘈杂的。
木头地板被厚重的靴子踏得「咚咚」作响,任务布告栏前挤满了人,有人扯着嗓子喊「别挡我视线」,也有人在角落悄声商量分赃的比例。柜台前排起了长队,大部分是刚刚回城的冒险者,他们衣服上带着血迹或泥浆,有几位还拎着猎物的耳朵、爪子、甚至尾巴,准备登记战果。
我熟练地绕过一堆胡乱摆放的椅子,滑到了自己的柜台前。
才刚刚坐稳,就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露露小姐~!我回来了!」
是一个头发乱翘、脸上挂着汗的少年。他冲进公会门口,差点撞翻了旁边在爱丽丝那儿填写委托书的大叔,结果被对方怒瞪了一眼,连忙缩了缩脖子。
我认识这名少年,顺利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早上好,西奥。任务顺利吗?」
我微笑着抬头看他。
西奥是个新晋的D级冒险者,年纪不大,但胜在机灵、跑得快,大约是在三个月前才成为冒险者的,是列梅尔毕业的那批吧。不过我对他的脸没有印象,所以应该不是我主持的那次考生。他在冒险者中属于典型的「生存能力极强型」。不过他好像不太擅长人际交往,简单来说就是……没有队友。属于非常罕见的独狼类似冒险者。
他把一只封好的麻布包甩了上来,那里面装得鼓鼓的。
「看!三只花纹鬃狼的尾巴,还有格雷姆的核心!昨天真的差点掉进沼泽里,还好我把同伴的背包丢掉了——咳,不是,是机智地找到了退路!」
他一边讲一边比划着,脸上写满「快夸我」的表情。
这大抵就是没人愿意跟他组队的原因吧。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打开麻布包确认着里面的物件。
「尾巴数量没错,不过……这一根有点残缺,像是被啃过?」
「啊,被狼王咬了一口,可怕吧?我可是用生命换回来的哦!」
「嗯……那就当作半价处理好了。」
「咦?太过分啦!我明明差点被咬断腿欸!」
「那你应该庆幸自己还能站在这吵吵嚷嚷,而不是像我一样坐轮椅来找我算账。」
我用笔在登记本上刷刷地写着,一边无奈地回嘴。做柜台小姐这么久,多少也能找到些诀窍了。有时候不要对冒险者们太好了,说到底这份工作不是服务于,没有必要非得以所谓顾客就是上帝的态度对待冒险者。
西奥捂着胸口,一副受伤的样子。
「我真是太可怜了……只有你才能安慰我了,露露小姐。」
「我可不想安慰一个把同伴包包扔出去当诱饵的人。」
「那是权宜之计啦!他们事后也表示理解的!」
「真的?」
「……大概吧?」
他讪讪地笑了一下。
我将纸张盖上印章,递回去的时候顺口说道:
「下次把你自己的包先扔出去,看看他们还理不理解。」
「你这话好残酷……!」
西奥抱着包裹离开了柜台,临走前还恋恋不舍地朝我挥手。我则头也不回地拿起下一个冒险者递来的任务证明书,动作连贯得就像每天都在重复这一切——嗯,确实每天都在做这些事。
不过,每天的他们却总是带着不一样的故事。
「露露,今天的领结真好看。」
一个身材壮硕的女战士走到我柜台前,笑着说道。
她是常驻本地的B级冒险者,擅长双手大剑,性格开朗。
「谢谢,是爱丽丝选的。」
「那个新人还真是有一手……哦对,帮我确认一下这颗魔核的等级,我昨天打的那只火焰蜥蜴好像有点问题。」
我接过她递来的魔核,拿起鉴定用的水晶器具检查了一下。半透明的红光在玻璃底部微微闪烁,颜色稳定,说明品质还算不错。
「中等偏上,热能充足,符合需求,恭喜你委托完成……你还有吗?」
一般,冒险者除了完成委托书的内容外,也会额外自己再多做一点。毕竟委托书的内容是要上交给公会的,而自己多得的那份则是能通过公会的交易网络进行售卖。
她把口袋里的四颗魔核都掏了出来,我确认过后品质都差不多。
火焰蜥蜴的魔核,好像商业街上的那家药水店有需求吧?于是我便把药水店老板的名字推荐给了她,那儿应该能开出比公会回收价更高的价格。
我们两人相视一笑,氛围非常融洽。
我一直觉得,公会的柜台小姐虽然每天要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件,但真正让人坚持下去的,其实是这些人,他们来来去去,匆匆忙忙地奔走在战场与生活之间,可是每次回到公会,总会来柜台和我打个招呼、讲讲趣事、抱怨同伴、炫耀战果。
我像是见证他们「活着回来」的一个凭证。
而我,也热衷着听他们的故事。怎么说呢,反正无聊,没事就听听看吧。
「早上好,露露小姐!」
又一位熟人走了过来,是公会最爱唠叨的大叔——达尔文。他依旧是那副中年冒险者的打扮,背着一把短斧,身上沾满泥土和草屑。
「今天也早啊,达尔文先生。」
「没办法,任务一多,钱就少。说真的,现在这任务奖励越来越不合理了。」
这是相当常见的抱怨,我几乎都快听腻了。
「……嘛,所以你怎么了?」
「那是因为我冒着掉下悬崖的危险才……唉算了,说出来你也不懂。」
他摆摆手,表情悲愤,好像下一秒就要伏在柜台上痛哭流涕。
我把他的证明文件拿过来扫了一眼,故意小声说:
「不过这次的战果……我去找康拉德会长申请一下吧,或许可以额外加一点奖励。」
「真的?! 你对我最好了,露露小姐!以后谁敢说你坏话我就砍他!」
「请不要随便动斧子。」
「哦哦当然,我会理智地砍。」
我轻轻叹了口气,但嘴角却不自觉上扬。
一天的开始,就是这样被无数吵闹的声音、不安的冒险者、和乱七八糟的战利品包围着度过的。可我一点也不讨厌。
因为——这就是我的「日常」。
活着回到这里的人,他们的笑声、他们的抱怨、他们的笨拙或张扬,都让我觉得,今天也是个好日子。
而且,等到他们离去,自鸣钟响起,宣告今日的结束,公会内冷冷清清的时候。
有个人会来接我。
那是我的车夫,应该是。
那时,我会笑着把手放到他的手心里,坐上他的马车。
稳稳地回到我的新家,和他一起同住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