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钱

  话说有一弹丸小国,这弹丸小国又有一边远村落,村中十来户人家,依林而居,靠着木材、野获和一点庄稼为生,偶尔也有仗着手艺、带着换钱物什到县里闯荡的,不过城里有各种各样的法条,市场又有各式各样的规矩,以往进到县城、这些条条框框搞不明白的人,多是要叫人骗去家当本钱、赤条条地回到村里,低着头这辈子再不提进城的事。那好几代人里边,兴许也有一两个出人头地的,在城里混出点名堂,或是举家搬迁、或是抛家弃子,总归是再不回来。

  

  一来二去,闭塞小村对县城的想象就成了两极。有说是骗子巢吃人窟的吧,也有讲是飞黄腾达的龙门关的。

  

  未有亲眼看过终究是不可置信,那年,林家的独子跟赵家的老幺,这俩小子一同进了县城。

  

  林家是代代做木工活计的,跟要上集市的招宝分开以后,林工径自去找招工的告示看了,而那赵招宝,在还没有人的时候就赶早进了集市,刚在空荡荡的市场边沿卸下行囊摆出满地的干物杂货,就被一伙青色袍服的人驱赶,赵招宝不明情况,只道是管理市场的官吏,连忙一边道歉一边收拾东西。

  

  「你要在这摆摊么。」

  

  「是,官爷,我从绿岭村来,头一回进城,不懂规矩,有什么冒犯还请多担待。」

  

  几个青袍人互相换了眼色,不约而同露齿一笑,带头的很快又整顿面容,神情严肃看向赵招宝,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

  

  「既然是头一回进城,我们就不追究了,只是你应当明白,集市有集市的规矩,要来摆摊,就要遵守。」

  

  「是,不知道集市有什么规矩?」

  

  「佃农种主家的地,要给主家缴租,集市是公家的地,你在这摆摊,是不是也该缴租?」

  

  「是,敢问官爷租金当缴多少?」

  

  后排的一个男人比出一根手指,「一奇……」

  

  赵招宝从鼓囊囊的钱袋里摸出绑好的一百枚铜钱,「一钱?」

  

  一百枚铜钱,有些肉疼,但也不是交不起。

  

  当头的汉子出声打断。

  

  「一贯。」

  

  一贯,也就是一千枚铜钱,作为入场费怎样说都太贵了些。

  

  「付不起就哪来的回哪去,你看现在没付钱的,有哪个像你样进来摆摊么。」

  

  汉子这么一说,招宝才发现偌大的市场确实只有自个一人,身后一些小贩打扮的人窃窃私语,冲着他指指点点,像是在看笑话。

  

  「怎么付不起。我就是来摆摊来的,怎么出不起这本钱。」

  

  赵招宝面上发烫,一咬牙,摸出十挂串好的铜钱,鼓鼓的钱袋刹时空了一半。

  

  「好。」汉子接过铜钱,揣进兜里。

  

  赵招宝前脚刚准备钻回市场,汉子就又叫住了他。

  

  「等等。还有摊位钱。」

  

  「摊位钱?」

  

  「是了,那佃农耕地,主家整好的好地跟要叫他自个垦的荒地,缴的租子当然不同。你要是在市场口上摆摊,人人要从你摊前过,这是好地,摊位钱要交一贯。」

  

  「我往里边挪就是了,要是在市场中间呢。」

  

  「那更是好地,所谓八方来客,东西南北四个口进的都得从你摊前过,摊位钱两贯。」

  

  「这……那最便宜的地……」

  

  「嗐,看见那巷子没,巷子口黑咕隆咚那一片,神棍喜欢摆摊的地儿,你上那,摊位钱只要半贯。」

  

  「半贯!」

  

  赵招宝只觉背脊发凉,他知道县城繁华,开销一定少不了,但身上两贯钱已是他自个这几年靠着在村里卖货攒下的全部积蓄,身上带的这些货,按赵招宝自个估摸也只赚得上两贯,若光是摆摊就要花上一贯半,抛去路上的吃喝花销,他到底是进城做什么来了?

  

  「这,官爷,是小人才疏学浅,不知道上集市要备这么多钱,小人还是先回村去,做好准备改日再来,先前那一贯钱……」

  

  「一经收取,概不退还!要是人人同你样,把集市当成儿戏,说摆便摆说撤就撤,那还得了!」

  

  到此事情便明白了,赵招宝初来乍到,人老实、藏不住财,一下便叫他人盯上,只怕不多时就要同绿岭村那些先辈一样,遭县城吃干抹净矣!

  

  只见那交完钱的赵招宝,从起先斗志昂扬变得垂头丧气,像头干不动活的老黄牛慢慢踱到巷口,那伙青衣人在他身后一溜烟跑了没影,只听门楼上咚咚咚三声钟响,起先看笑话的商贩们同上架的鸡鸭样一哄而上,各自占据了最好的位置,没待赵招宝反应过来,他就只剩下巷口这个「买来的摊」了。

  

  从开市摆到休市,只有一个神棍行头的人在赵招宝身边呆着,又是三声钟响,摊贩们各自打包走路,而半天下来,赵招宝的摊位跟神棍一样无人问津,那神棍叹了口气。

  

  「小友,这巷子一向是我的地界,却是没有什么来客。我喜欢在这,一是贪凉,二是信着那机缘,无缘人不会上门,而那有缘的自会寻来。你要卖货,却选在这个冷清地方,我掐指一算,便知道你是给歹人所骗。」

  

  赵招宝有两个哥哥。大哥招财,在山溪摸河蟹遇到大雨给冲走了。二哥招进,挑灯夜读染上风寒病死了。算命的说大哥有财运,后半生尽享荣华富贵、二哥走仕途,下半生准要平步青云,现在赵招宝长得比两个哥哥的墓碑都高了。他向来不信算命的狗屁的。

  

  「那奸人骗了你的钱财,定会躲着你,怕是再想寻也寻不得,你在城里人生地不熟,要报官也怕没人愿与你对证。今日一日没有生意,我便悄悄看了你的货,你进城也不容易,不若我用三贯钱包圆,你也算销完了货,这趟就回家去罢。」

  

  三贯,恰恰好好是招宝心里头的报价,先前都没正视这个算命先生,此时他像是见到救星,起身就是一揖。

  

  「若真愿如此,先生真是我的恩人!」

  

  「都是缘分。」

  

  算命先生没有拖沓,从自个的行囊里摸出三贯串好的大钱,交到招宝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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