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您从小了解我,第二,您具有许多我不具有的能力。您的性格比我开朗,主要是比我纯洁,我已经玷污了许许多多美好的东西……您像小姑娘一样爱笑,可是心里却像殉道者那样思考问题。」
——F·陀思妥耶夫斯基 卡拉马佐夫兄弟
赫卡柏:哦,我亲爱的孩子,活着和死了是不一样的。活着什么都不是,死了才有希望。
安德洛玛刻:母亲,听听我的论点,一个强有力的论点,我会安慰你的心。我说,从未存在过就等于死亡,但死去总比活在悲伤中好。
——古老的亚该亚戏剧残篇
「我想你该讲完故事的最后一部分了,这一次我想不止我感兴趣,你的审判官主人也会感兴趣的。」
约瑟芬无奈的看了看本就不大的卧室里站着的人,尴尬的笑了笑,挥手赶出去了几个机仆和充满好奇的扈从之后,像是被上万吨的负荷压着脑袋一样点了点头。
「那接下来的故事就不那么令人愉快了,欧菲利亚小姐,我希望您能够做好心理准备。希尔嘉德大人,我必须指出,接下来我提到的任何事情,您都最好不要提出任何质疑,也不要做调查,这是钢铁星自己的秘密,机械修会的问题远比你们审判庭想象的复杂。」她叹了一口气,看着两个人点了点头,再沉重的转向了带着一种审视的眼神看着她的艾芙琳,「女士,我不那么了解你,我不确定是否可以和您分享秘密,但是既然二位大人都认为您是一个可靠的人,那这样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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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的说阿斯托尔是一个平凡的人,天赋上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这些传统的贵族在基因和优生学上的保守造成了这一点,他很有趣,像每一个几岁的孩子一样有趣,充满好奇心,可以被塑造和引导,就像每一个他的祖先一样:可以被从平凡的人类被擢升,成为一个神皇的忠实战士。
他被安排了可靠的教育,对于可靠,约瑟芬认为首先应当从关系开始,孩子还需要另一个家庭教师教导背诵古老的传奇的时候,她扮演了一个更好的角色,一个朋友,或者一个不那么严厉的老师。当然,如果不是传奇的「无瑕荣耀」号的所有权转移的风波,康斯坦察女士本是一个同样优秀的教育者,她并不比任何一个聪明的,体面的机械修会的见习神甫来的愚昧,但是显然,打击让她变得已经不适合传授知识了。
但是她确实觉得困惑,孩子似乎对她并不亲近,他尊重这位高贵的女士,接受她的善意,也明白她有着较高的地位,但是他依然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从他的眼神中,约瑟芬看出了更多的是一种敬意和畏惧。
这很难让人理解,自己并不令人恐惧,甚至主动陪着一个孩子在封地里当一只游荡的精灵,他们一起穿过山林,一起进过洞穴,一起在雪山的山顶观看日出,甚至她偶尔当做外援,陪着他和大多数的孩子们进行战争游戏——她会扮演高贵的机长,或者泰坦的女主人,作为额外的战力在一群「骑士」陷入和与大敌的苦战时,用机械附肢和装着空包弹的手枪解救帝国的未来勇士。
阿斯托尔和她关系不错,但并不亲近,或者说总有一种倔强的感觉,躲避着善意和一切肢体的接触。
也许这是恐惧,恐惧钢铁的肢体,恐惧尖锐的蛛形底盘,或者别的什么,不过随着理性的提升,人总会意识到自己的浅薄,认识到认知的局限,逐渐消失对神圣机械的恐惧。她如此相信。
直到他开始长大,从格斗,战术游戏和家族的光辉历史背诵中解脱出来,不在需要铭记古老的战场,也不再需要指挥那些低级贵族的子嗣用何种阵型冲入敌营,他开始另一种学习,去牢记如何表现得体面,去学习成为一个有教养的贵族。
高哥特语,内政部规定的礼节和神秘红土对神机的见解开始填满日程,他开始变得勤奋,开始变得逐渐向每一个帝国的优秀战士靠拢,变得睿智而坚强,约瑟芬感到满足,他终有一天会成为他父亲一样的战士,接管一辆古老的神机,成为欧姆尼赛亚的在银河中怒火具现的一部分。
但是他们依然保持一种奇怪的距离感,他会说很多事情,对父母的看法,会未来的憧憬,对神机的尊崇和对大敌的仇恨,他们的距离并不遥远,甚至可以说比起他逐渐沉迷于神秘主义的母亲康斯坦察来说更加亲密,但是唯有他的生活从他们的对话中隐去,直到他把第一个村姑的肚子弄大,弄到下城的次级修士都发现了这回事,她才听说了这件事,匆匆忙忙的去代替他早就不参与日常事务的母亲去善后。
「你本可以早点告诉我,而不是在没有进行如何履行延续血脉的教育还未开始前,就匆匆地制造出一个需要收拾的麻烦,这些课程可以提前,不是吗?」
少年并不反驳,只是在第二天开始,把每节课的平均学习效率提升了12.2%,他变得更好学,更勤奋。但是他的另一面依然是不为人知的空白。
「你不会明白的……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对您作为我的老师,所应有的尊重和敬意。」他总是如此回答,并不隐晦,也无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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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真的是亲密的关系吗?我很怀疑。」艾芙琳一只手轻轻地绕过欧菲利亚的身子,从另一侧捏着她腰腹间的软肉,一边眯着眼睛注视着少女不断扭动的身子,一边用一种审视的语气评论约瑟芬的故事。
「我现在很难坚持当时的论断。」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当时看起来更像一个会出现在孩子噩梦里的怪人,而非一个愿意陪伴他成长的伙伴,人们总是倾向于尊重比自己强大的对象,在无可指摘的时候保持最大限度的尊重和礼貌,但这不是亲密,甚至很难算得上友谊,他在自己的生活和你们的关系中建立了一道名为体面的高墙。」这位刚刚苏醒的女士似乎正在不断的挑逗着身边的少女,她的视线黏糊糊到希尔嘉德都忍不住撇过了脸。
「停一停……」
「停?我已经长久到用十年为单位计算没有接触你的日子,难道不应该考虑一下补偿吗?」
「至少到……晚上……」
「放心,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对吧?」她注视着番茄一样逐渐冒烟的欧菲利亚,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约瑟芬说的话,似乎并没有飘入她们的耳朵,但是希尔嘉德确实听见了贤者接下来的补充。
「很遗憾,我已经没有机会确认这一点了,无论关系是什么,现在您也只能从我的讲述中得到一鳞半爪,我们熟悉的一切均已被抹去,作为科洛西的丑闻,被他们的领主钢铁星永久的封存,我是最后一个见证者,也是唯一一个能够讲述这一切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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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的腐蚀总是如此,当欧姆尼赛亚的使者们发现那些异常的时候,往往并不在意,没有人会在意行色匆匆的蒙面人,尤其是在帝皇升天节的晚上,也不会有人在意那些看起来没有三只手或者脑袋上多出一只角的影子,只要他们不会当面口出狂言,这些人就会无足轻重。
至于那些只会存在于法务部记录中的,而在科洛西这种欧姆尼塞亚的堡垒,那些最微小的集会则会被归结于愚民的无知和庸俗的陋习,毕竟就算是用了一些不太体面的同族作为祭品,在那些蛮荒的世界上也存在类似的习俗。
这里是科洛西,最古老的封建传统和最精密的神之机械可以出现在同一片神圣土地上,红土的虔诚和王座的信仰在这里同样热烈。
我开始也如此认为,直到一切开始变化,直到我们本身陷入了未知的阴谋。
这里曾经被称作鸦之世界,那些黑色的渡鸦是神圣的欧姆尼塞亚的影子,但是很快,我就发现这里的阴影远不止如此,阴影绵密,形成了一个网络,对我们所有忠诚的信仰者慢慢收紧了绞索。
我从不认为一个帝国的英雄会滋生除生虚荣之外的腐败,但是它们确实在蔓延,那些阴影中低语着不洁的诱惑,它们在暗中阐述着无耻的谎言,呼唤着死亡和牺牲,它们对欧姆尼塞亚和祂在神圣泰拉至上的化身多加贬损,这些无耻的低语把我们伟大的远征描绘成一种毫无意义的牺牲,把对知识的求索矮化成一种无所作为的学舌,把虔诚的信仰类比成一种值得惋惜的愚蠢。
而它许诺力量,许诺知识,许诺荣誉,许诺胜利,它对受伤害者许诺复仇,对受贬损者许诺荣誉,对求知者许诺奥秘,对胜利者许诺永恒。
我从未在意,直到阴影伸向我们的身边。
直到有一天,科洛西的影子让康斯坦察变得奇怪,她早已经退出体面的贵族生活,成为一个活在哀愁中的女人,她沉默,忧愁,经常带着一股无可描述的悲伤。但是她几乎是我们之中最虔诚的,她对欧姆尼塞亚化身的崇敬从未停止,在阿斯托尔逐渐成长的岁月中,她缺席了绝大多数的时光,但是从未忘记带他参加每年的升天节,在最大的圣堂用鲜血和呼号表现无可置疑的崇敬。直到有一天,她开始变得尖锐,开始怀疑,开始不在把天鹰挂在胸前,开始在家中摆放那些名为阴影之神的古老工艺品。越来越多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思考尘世的意义,思考生疑虑,疑虑生异端,这是我们尝尝教育没有天赋的欧姆尼塞亚之民的格言。
直到阿斯托尔的第十三个升天节,她消失在了我们未曾发现的地下室的深处,我带着阿斯托尔参加了并不喜欢的狂热节日,他是一个万机神泰拉神圣化身的好信徒,但是显得冷淡,显得充满了理性的距离,但是他还是在神圣弥撒的最后感到了焦虑,他感到了某种低语在他的耳边,诉说着帝皇的伪善和战争的无意义。
他把这一切告诉了我,我不得不履行起本职工作,把另一个包厢中的格拉万族长叫了出来,我需要一支武装,这毫无疑问是一种腐败的痕迹,欧姆尼塞亚不能容忍这些神圣的武装再一次陷入怀疑和猜忌的分裂——神圣的红土已经经历了一次撕裂,它的伤口至今还在地表上清晰可见。
我们第一次大规模的打开了骑士使用的鸟卜仪器,第一次发现了一个庞大的网络,第一次发现,我们处于一个巨大的地下通道上微不足道的街道的中心,我们是阴谋中在舞台上跳舞的无知者,而阴谋的火焰正在加热名为科洛西的釜鼎,我们正在逐渐被腐败所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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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带兵清理过腐化?」
「这并不困难,所谓的阴影之神并不是什么我们所知道的邪恶诸神,更像是某种更弱的化身,它从不通过献祭现身,似乎也没有真正的大恶魔作为奴仆,但是它们善于掩藏,多亏了少年的审慎,我们才避免了一场血腥。」
「但是,你说过这并不令人愉快。」
的确……」约瑟芬无奈的看了看逼问的艾芙琳,「阿斯托尔担心康斯坦察,在中途离开了仪式现场,等我再次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潜入了一个庞大地道网络的中心,同时沦为了……某种低语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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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失踪了,但是问题不大, 作为我的学生,我知道他足够聪明,足够清醒,知道如何在荒野中靠着一把短刀求生——现在他有一把仪式长剑,一把手枪,他还挂着一个偏转立场,这足够让他活下来很久了,而他还有名为怀疑和思辨的武器,危险但是锋利,算是我的馈赠。
我们的搜索队进展很快,这些被蛊惑的邪教徒大多数不堪一击,他们只是囿于无知,听信了低语,沦为了混沌的爪牙,但是真正的战士的爆弹枪和执法锤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他们会呼唤着一个无法描述的名讳,我知道这并没有多少意义,他们的主人甚至没有告诉过他们自己信仰的造物究竟真名为何,他们只是工具,只是被驱使着走上战场的工具。
我们很快深入迷宫的中心,巨大的祭坛,血腥的字面意义上的用血绘制的壁画,高大的走廊和圆柱,还有不断升腾的雾气,鸟卜开始失效,传感器开始一个接一个的收到腐化,报错,进而失灵,来路不明的废码开始攻击各个系统。最高限度的算力也只能支撑保证视觉和语音暂时不受到那些潮水一样涌来的废码的攻击,其他的系统几乎只能最低限度的运作,我的运动单元开始受阻,而武器几乎丧失了准心,即使是远古的知识也无法让自己走的比肉人们更快一些,看得更远一些。
我再一次成为我所抛弃的肉体的囚徒,当然,乐观的说法是,我再一次成为了人。但是这令人恐惧,欧菲利亚小姐,你听过故事的前半段,你知道我并不喜欢那样的肉身。
在柱廊之间我们不停的交换掩体,从亵渎的使用子弹或者骑士上卸下来的精金雕刻出的雕塑前绕过,不断地靠近最初鸟卜仪的目标。
尽管废码伤害了神圣的机械,但是法务部的探员们依然可靠的稳步前进。
直到我们被吵闹声引导,来到一个巨大的,还在冒着鲜血的祭坛,白色的雾气从赤红的沸腾的鲜血中不断地涌出,几乎没有光能够进入,也没有内部的光能够离开,这个巨大的房间像是一个活着的阴影,吞噬着一切光明,一切信息和救赎。
但是显然有两个声音在争吵,无比熟悉,令人震惊。
阿斯托尔在争论和怀疑,显然他看出了一路上的所谓邪教徒脆弱的不堪一击,他们根本没有被诅咒,或者按照他们的说法,赐福,这只是一场闹剧,是时候结束了。
「就算这里真的有一个什么神,难道祂除了制造阴影和恐怖毫无作用,无论在哪一个国教牧师的诅咒中,都不会对一个如此脆弱的伪神保持哪怕一丝的敬意。」
康斯坦察显然相信着一个阴影之主的存在,她正准备开始献祭,她还需要更多的血,更多绝望的灵魂,甚至还需要自己的亲人和自己最终一起投入祭坛。尽管男孩并不打算去死,但是似乎也并不打算独自离开——也许是不能,周围有太多的枪手。
我不得不立刻行动,法务部训练有素的执行了命令,从两侧发起佯攻,把那些肌肉膨胀,拿着伐木抢的人支到侧翼,一只精锐的战术小队护送我直接闯进了争论的源头。
显然我身后法务部探员们的枪声引起了母子的注意,我呼唤着阿斯托尔的名字,我希望他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往后退,一溜烟的跑回来,康斯坦察女士显然没有武器,过去也从未有灵能现象。只需要掉头,探员们就能一拥而上,结束这场闹剧。
「你知道她的计划不可能成功,而背叛欧姆尼塞亚唯有死亡,和比死亡更可怕的赎罪,你是我的第一个学生,我看着你长大,而她躲在地下室,甚至拒绝与你见面。我是你的老师,也对你爹父亲承诺过要保护你的安全。只要你回来,一切就会平安落幕,我保证会把这件事压下来,甚至保护康斯坦察女士。」
我有这个能力,钢铁星也不想看到潜在的异端把审判庭的关注引来,而法务部在这里早已是被训话的宠物,只要他往后退几步……
康斯坦察已经陷入疯狂,她的双眼布满血丝,带着猩红的复仇欲望,昔日柔顺的金发变成了一头蓬乱结块的样子,她的长裙早已褪色,重新被鲜血染成了带着腥臭的红色,她的脸上带着胡乱抹脸留下的血痕和炭黑,所谓的神,就算有,我当时也不觉得,祂除了能制造一点雾气之外,还能带来什么——实际上直到最后,我也没有看见任何比前两天更可怕的未诞者。
但是母亲只是呼唤着,呼唤着名字,她只是张开手,拍了拍,再一次用一种带着可怜巴巴希望的眼神看着阿斯托尔。
「你知道该做什么,阿斯托尔大人,你会继承家族的荣耀,第一次为万机之神行走在祂的疆土上,第一次用炮火和死亡丈量地面,就像你的父亲一样,他是一个英雄,你也可以,这里的一切我都保证,会被妥善处理。」
我开始焦躁,我的诱敌计划显然不那么完美,他们可能还有后手,我听见了不断靠近的脚步声,但是帷幕遮盖了一切,我无法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阴影并不是像我们之前预想的那么无力,无知的幕布本身就是一种恐怖,这种无法摆脱的恐怖折磨着我们的灵魂,让我们的信仰脆弱,容易听信那些可鄙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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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该让探员们直接扫射,思维上的动摇本身也是叛乱的一种,这也是值得收到神皇的制裁的。」
「审判官女士,那您怎么不把子弹射入她的心脏呢?」约瑟芬叹了口气,看了看希尔嘉德,又看了看欧菲利亚,她满意的看到审判官着急的前倾起身子开始打算辩解,「先别急,听我说吧,因为所有的当事人都已经去面对最终的裁决了。这些故事并不好听,也很难说得上精彩,但是让人难过。」
「我本以为你已经不会难过了。
「这是一种偏见,艾芙琳夫人,我和你一样,会感到悲伤,也会感到喜悦,这不是某种二进制的开关,而是欧姆尼塞亚在神圣的细胞和基因中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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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希望能多说几句,但是我没有机会,手持伐木枪的壮汉靠近,但是被康斯坦察呵斥的退下,他们顺从了一个枯槁的女人——她的生命也许在自己的神机被夺走的那一天就已经死去,谁知道呢?
但是作为交换,我不得不让小队同时退去,帷幕显然和一些不为人知的参数有关,也许是怀有仇恨的人数,也许是某种情绪的强度,我开始感觉能够逐渐修复损伤,我开始相信这些伐木枪伤不了我。
我等待着康斯坦察女士的发言,等待着一次辩论,然后等待着她被万机之神赐予我的智慧片段所折服,陷入焦躁和愤怒,等待着阿斯托尔看懂这些愤怒。他最终会得到救赎,我的第一个学生会成为一位忠诚的战士。
但是她没有,她开始变得狂躁——这与预计分毫不差,我了解人类的心理学和病态的心里现象。只不过接下来的事情超过了我的预计,她开始平静的盯着我,然后又看了看自己早已生疏的孩子,笑了起来。
「你知道『无瑕荣耀号』的历史,对吧?」
「父亲的座驾,怎么了?」
「那应该是我的座机,我本应和他一样,在银河的战火中接受淬炼,但是这一切都被他偷走了。」夫人恢复了一种令人恐惧的平静,开始讲述本应被尘封的故事。
阿斯托尔暂时放下了斗争心,属于孩子的好奇心再一次扬升,他安静的听完了一切,直到那个已经不在熟悉的母亲张开双臂,再一次陷入一种无可名状激动。
「他们,那些道貌岸然的他们,夺走了我的神机,让我闭嘴,又夺走了本应该属于我的战斗和荣誉,或者死亡,也许吧,现在我不在乎。然后又要夺走你,我的孩子。」
「我相信你说的一切,我听得出来,这里没有谎言。但是……我们本可以不这样……」
「阿斯托尔,想想吧,你更愿意相信我,还是那群钢铁星的白袍子和他们的仆从,看看我,再看看她。我是一个人,我会悲伤,会愤怒,会心死,也会绝望。他们?他们只会用切割成无数块,塞满了电子垃圾的脑袋,给你一句根据逻辑推演最合适的安慰来让你被操纵,他们的头脑早就已经不剩下什么感情,不剩下喜怒,只剩下那些根据你的表情和行为来分析的程序和对应的回应范式,他们根本没有感情!你需要问问她吗?来,问吧!」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我真的已经丧失了感情吗?我知道如何做出合理的事情,但是很显然,喜怒哀乐更像是某种昔日亲人的情感记忆棒的某种二进制再现。当然,我现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感到了悲伤,这是日后的结果,而不是那个时候。
那时候我感到的只有突然失语,数据单元本可以给予无数个可能得回复,但是现在它忙着清理废码,我突然感觉到空虚,我……我究竟应该做什么?我不知道。
「你看,她什么也说不出来,看到了吗?没有那些破铜烂铁,她不过是另一个机器,是算法的奴隶。」她笑着用一种不熟悉的疯狂盯着自己的孩子,「再看看,这个所谓的使者,身上并没有几乎任何一块属于人类的组织,她不过是一个机器,一个假装自己是人类的机器,一种错误崇拜的牺牲品,一种悲剧的具象,这种悲剧要求我们抛弃我们自身的肉体——然后成为某种超人的宣告者。这是一个谎言,孩子,扬弃本质,名为存在的本质,否则我们无法打开通往未来的道路。」
「但是……」孩子还没说完就再一次被母亲打断。
「不,我说的太远了,这是一个错误,我们再用一个更简单的问题送给这位可疑的也许是人类的约瑟芬小姐吧。她还有多少属于人类?无论是皮肉,还是精神,她可能只剩下一个在钛金或者精金中包裹的衰朽的有机物,证明自己还依然和人类有着联系,如果她的那一小块在脸上的皮肉消失了呢?她还和憎恶智能有什么区别吗?她的头脑已经被机械无数次的修正,她的肉体已经移除的干干净净,现在你觉得一个憎恶智能的近似物,一个自称是你的老师的『人』更可靠,还是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说的没错,我已经不剩下多少属于有机组织的部分,五百年的服役已经把这些东西掏空的差不多了,但是她提出的悖论确实值得思考,肉体和灵魂就像我们的头发,少了一根不算秃,但是少了一根有一根,直到多少才算是秃头呢?
我想不到,不,我本可以给他一个答案,一个通过范围和范式给出的合理回答,但是我的算力已经快要占用干净,我不得不选择沉默——我为此至今感到后悔。
阿斯托尔看了看我,有看了看他的母亲。
他最后看向了我,深深地鞠了个躬,「抱歉,我最终还是无法相信一个逐渐扬弃自身的存在,尽管你在各个方面都比我的母亲要更好,更关心我的一切,但是……不,算了,你终究无法理解人类,你也从未成为过人类。」
这是误解,我当然知道什么是人的生活——不,我还真的知道吗?还是说那只是从挂着母亲和姐姐名字的尸体的头脑中提取出来的神经元中的数据呢?当我终于把算力抽出了百分之一的时候,却不由思考这个可笑的问题,我依然看着他,什么都没做。
直到他再一次走向母亲的身边,他们一起投入了沸腾的血池,阴影再一次掩盖了所有的一切,我们都失去了视野,我们都失去了方向,我们都失去了声音。
战斗本身并不困难,它只是阴影,而我已经恢复了大部分的功能,我只是单纯的摸索,记录我的坐标,击杀每一个身边的人,然后一切黑暗退去,我站在了敌人和战友的尸首之中。
也许我杀了每一个人,也许只是恰好我杀了最后一人。
我把事情压了下来,但是姑且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成为了唯一的替罪羊和责任人,后面的事情就是我们共同经历的,审判官大人。您把我救了出来,重新用一份新的档案塞回了甘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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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教出了一个异端?」
「审判官大人,我只是教他如何思考,我并不后悔,但是我感到惋惜。他的问题让我思考了很久,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已经走上了某种错误的道路。作为一个婴儿,它学习自己的父母的喜怒哀乐,模仿周围的的智慧和语言,这是毫无疑问的一种进步,而作为一个欧姆尼塞亚的仆人,一个服务上百年的谦卑导体,我们却在扬弃欧姆尼塞亚的智慧创造,不断地用某种自大的态度和粗糙的对神圣智慧的模拟,去接近我们理想中的神圣形态,这是危险的道路,也不一定通向任何形式的成功。」
希尔嘉德沉默了几秒,生硬的用借口和一种命令的眼神赶走了艾芙琳和她一脸变扭的情人,再一次关上了门。
「所以你的选择是?成为技术异端?」
「不,您从我向您当时谦卑的提出的要求,也可以略知一二。」她再一次笑了起来,脸上带着更浓烈的悲伤,「我知道,审判官的神甫一般只要求变得更强,装上更多的算力单元、功能插件和武器,我除了彻底的移除了一切超过人体轮廓的植入物和重新定制了外形,我什么都没有要,您难道还不明白吗?我正在想办法接近欧姆尼塞亚赋予人类最本源的状态。」
「仅仅是看起来像?」
「不,我拆除了过去的所谓的感情单元,现在的一切只是辅助装置,只是记录了一些过去属于家人的记忆,我在大脑中功能性修复了这块区域,它并不完美,但是能开始积累感情,并且衍生出正常的情绪,这也是为什么我在远征中又一次植入了感情探测单元的原因,我需要重新成为一个欧姆尼塞亚的神圣造物。」
「即使按照那位康斯坦察女士的说法,已经快没有多少组织,在成为憎恶智能的边缘?」约瑟芬悲哀的注意到审判官无意中摸了摸自己的枪,但是她并没有真正打算掏出来。
「我需要重新成为一个人,我不想提及更久远的过去,您知道钢铁星的事情就足够了,但是我必须得说,哪怕实在更久远的过去,现在的感情单元告诉我,我也没有过真正体验过多少名为日常的情绪,我正在重新学习这一点,就像一个孩子一样。我们不应该抛弃欧姆尼塞亚的真正智慧,我们是祂最骄傲的造物,我们有神圣的基因和神圣的情感。」
「那你学会这些东西了吗?你学会了爱和恨,痛苦和希望了吗?」
「我不知道,在剔除了强制性标识符之后,我的感情单元仅仅告诉我,在看到被你赶出去的那个孩子的时候,我会觉得欣慰,而看到那个不断地捏着她侧腹的女人,我会觉得不舒服。」
希尔嘉德大笑起来,直到引来了刚刚被赶出门外的两个人探进来的好奇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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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cubo:赫卡柏,特洛伊国王普利阿莫斯之妻,欧里庇得斯特洛伊三部曲中同名戏剧的主角(在另一部特洛伊妇女也经常出现),女儿被希腊人献祭,儿子被贪财的色雷斯国王波吕墨斯忒谋害,在爱和疯狂中设计杀死了凶手波吕墨斯忒的子嗣,戳瞎了他的双眼,是希腊悲剧中非常经典的女性形象。
此外,海伦在墨涅拉俄斯的审判上,声称诸神才是自己背叛的根源,而作为特洛伊的王后,她直称海伦只是出于私欲才导致了特洛伊的悲剧。在特洛伊妇女的尾声,许多特洛伊妇女哀叹失去养育她们的土地。赫卡柏尤其坦言,特洛伊是她一生的家,如今却沦为一位老祖母,眼睁睁看着特洛伊被焚毁,看着丈夫、儿女、孙辈相继死去,最终沦为奥德修斯的奴隶。
说一句题外话,伊利亚特的正文是从特洛伊战争第十年开始的,帕里斯的裁决,海伦的私奔,赫克托尔的死,甚至包括阿喀琉斯本人得死,都么有相关记载。以上东西都是通过其他古典时代作家遗留至今的文献,对前述故事进行还原的结果。有没有相关的史诗呢,有,大概有6本,但是只有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传下来了,而埃涅阿斯纪则正是接着特洛伊的故事,罗马人留给自己的民族史诗,足见尽管细节我们已经不慎了解,但是在当时,特洛伊战争的故事极为深入人心,那些吟游诗人的主要赞助人们并不需要完整的听座上宾复述故事,就可以从某个片段进行切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