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黑夜散去，黎明到来。虚弱的太阳从天边升起，像婴儿一样带着分娩的鲜血。

克洛斯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草草吃过早饭，把还在燃烧的篝火扑灭。眼前的道路像蛇一般扭曲地延伸着，脚下的黄土如同缓慢流动的沼泽一般，每走一步都要花巨大的力气。克洛斯人生中第一次熬夜，就让他尝到了苦果。

在路的另一头，休息了一夜的拉尔三人也乘着马车，慢悠悠地前进，为首的拉尔坐在马背上。这马受过训练，不会骑马的拉尔坐在上面也不至于跌落。马拉着运货用的板车，玛丽坐在车上，脚边堆着拉尔三人的行李。杉辛跟在马车后面走着，要是他也坐在板车上面，这匹千辛万苦才偷来的马可要累散架了。

「你能再快点吗，我们的时间可是相当宝贵！」

「呼，呼……」杉辛就喘着粗气，鸟巢一样的头发上下抖动，汗珠不断地顺着他圆润的下巴滴下，「已经，已经不能……再快了。」

「行吧，不过你要记住，为了在将来的乱世中大展身手，良好的体能也是必要的！你就将这几日的苦行当作锻炼吧！」

「是，是，头儿！」

在连通兰赛庭和布克城的道路上，克洛斯与拉尔三人相向而行。在太阳缓慢西斜的时候，有如命中注定一般，初出茅庐的少年和在外流浪的青年们相遇了。

首先注意到对方的是骑马的拉尔。他已经从奴隶商那了解到，冬天本来就是旅人减少的季节，更何况半个月前，巴亚洛兰国南部地区突然遭遇大雪，没有哪个聪明人会选择在这时后外出。拉尔他们一路过来，商人都没见到几个，这会儿却有个小孩背着行李走在路上，实在令人好奇。

拉尔用右手摩挲着下巴，左手拍了拍马肚子，通人性的驮兽放慢脚步，让落在后方的杉辛跟了上来。接着车上的玛丽也发现了克洛斯，然后是杉辛。

「头儿头儿，你看这年头，竟然有小孩一个人在路上走啊。」

「我当然看到了，不需要你来提醒！」

「这小孩怎么会背着那么大的行李啊，旁边怎么没有大人？」

「唉，大概是和我们一样，做了什么错事被赶出来了吧，这大冬天的，真可怜啊。」

「怎么可能啦，这种小孩子就算做了什么坏事，只要好好道歉，撒个娇就能被原谅的啦。」

为什么这两个人，总是只会重复这些没有营养的蠢话呢，拉尔将手放在额头上。转念一想，也许这两个人正是女神为我设置的考验也说不定，而且不是有句老话说，愚蠢的女人更有魅力吗？拉尔很快调整好心情，眯起眼睛观察迎面走来的少年。

他的头发是这个国家里常见的黑色，比拉尔的短发长一些。因为穿着棉袄棉裤，看不出身材胖瘦，但从背后的巨大行李来看，他的力气应该不小。少年身后看不到人，边上也没有村庄。头脑灵光如拉尔，马上便生出主意来。

但他并不心急，少年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是看着地面。两人的距离渐渐缩短，等到能看清少年长相的时候，拉尔跳下马，向克洛斯搭话。

「嘿，你在这地方干什么呢？像你这样的小孩应该好好这会儿应该好好待在家里吧。是迷路了吗？」

「那是什么搭话方式？好可疑。」

「头儿，这样会把小孩子吓跑的哦？」

克洛斯半睡半醒之间，听到有人向他搭话。抬眼一看，是个身材高瘦的青年，扎着马尾的女人和矮胖的男人站在他身后。他打着哈欠回答。

「我在哈……旅行，要去兰赛庭那边……」

「哦，那路还挺远的呢？你的爸爸妈妈呢，没和你在一起吗？」

拉尔暗自琢磨，眼前的少年肤色健康，衣服上不见明显的补丁和破损，绝不是穷苦人家出生。再细看一眼相貌，眉毛浓密，嘴唇红润，长得倒是还算可爱。只是那双眼睛像没睡醒一样，缺少精神，嘛，应该也有些兴趣奇特的人喜欢这种。

克洛斯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脑袋昏昏沉沉的，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高瘦的男人慢慢走过来，也没引起他的警戒。

「我一个人……旅行，哈……父母不在……」

「哦，那一定很辛苦吧？要不要我们给你搭个便车？」

克洛斯刚想拒绝，男人的手就搭上了他的肩膀。拉尔稍一用力，克洛斯便感到肩膀处一阵疼痛，不禁叫出声来。

「头儿！」

「拉尔，你这是在？」

「你们两个！快拿绳子来帮我！」

就算拉尔命令般地大喊，两人还是站在原地。玛丽和杉辛虽然也跟着拉尔干过不少像是砸玻璃，偷东西这样的坏事，但绑架小孩还是第一次，眼前的情况让他们感到动摇。此时，克洛斯也终于反应过来，奋力反抗。

他扭动身子，挣开肩上的手，但没跑出几步便被拉尔再次抓住。拉尔稍一用力，克洛斯便失去平衡倒在地上，等到爬起来的时候，拉尔已经将他紧紧抱住了。成年人的粗壮手臂锁在胸前，用尽全力也无法挣脱，只能被拉尔拖拽着向马车移动。

「这小崽子力气还挺大。你们两个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把他给我绑起来！」

克洛斯的心脏跳地飞快。怎么办？这样下去自己肯定会被卖掉，别说是冒险了，就连小命都难保。眼看着矮胖的男人已经从马车上拿出绳子，克洛斯张开嘴，对着拉尔的手臂咬了下去。

「啊——你他妈的！」

剧烈的疼痛让拉尔失去了从容，他挥动着手臂放声尖叫，但克洛斯就是不肯松口，只恨不能啃下一块肉来。拉尔一拳像克洛斯的面颊打去，但克洛斯就像狗皮膏药一般，死死黏在他的手上。克洛斯嘴上继续用力，舌头尝到了一点甜腥味。

「死小鬼！快给我松口！」

拉尔抓着克洛斯的脑袋，强行将手抽出，随后抬脚往腹部踢去。克洛斯总算是失去了力气，跌倒在地。

「嘶，你他妈的还挺有种啊！」

「老大！」

拉尔检查右臂的伤口，一颗白色的断牙还扎在皮肤上，鲜血顺着清晰的牙印缓缓流出。不论是手臂上传来的痛楚还是黄泥路上点点的血渍，都像是对他的侮辱，拉尔只觉恶向胆边生，火从心头起，他已经完全听不到两个同伴的声音，只想将这个不知好歹的小鬼痛扁一顿。他将杀人般的视线移向倒地的克洛斯。

眼前的少年虽然嘴角流血，恶狠狠地瞪着他，他的眼神却不似拉尔。在漆黑的双眼中，方才的困顿已经消失不见，拉尔所感受到的，是冰冷的愤怒。少年的目光如冬天的冷风般，将拉尔的怒火浇灭了。拉尔这时想起自己的目的。他是要绑架这个小鬼，将他当成奴隶卖掉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落下残疾，就卖不出什么好价钱了。

就在拉尔分神的时候，克洛斯迅速爬起，丢下行李往反方向逃跑。他断了几颗牙，嘴里满是血的甜腥味，但他没工夫去管断的是哪颗。拉尔的咆哮从身后传来，那个高瘦的男人，虽然看起来强悍，但好像忍受不了什么疼痛，马尾辫的女人在旁边搀扶他，这样说不定可以逃掉。然而他还没跑出几步，后脑就传来一阵钝痛。克洛斯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克洛斯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脸颊上是冰冷木板的触感，木头燃烧的声音和人们说话的声音混在一起传进耳朵，他想伸手取下眼罩，却发现两只手也被绑在背后。克洛斯蜷曲身体，想要挣扎着站起，最后没能保持住平衡，他在木板车上摔倒，发出一声闷响。旁边说话的人注意到动静，向这边走来。

「死小鬼，你还是省省心吧！到时候表现的乖些，说不定还能找个好人家，还能少些皮肉之苦。给我安分点！」

男人踢了两脚车子，见克洛斯不再有动静，便转身离开。听到熟悉的高瘦男人的声音，克洛斯的头脑逐渐变得清晰。早上的时候，他受到三个陌生人袭击，逃跑的时候被打晕了。那么自己现在应该是躺在他们的马车上。他还记得领头的叫做拉尔。现在自己手脚都被绑住，逃跑也是不可能的。想到这里，克洛斯竖起耳朵，偷听他们的谈话。

「头儿，他醒了吗？」

「哼，还精神得很呢！这下也算是可以放心了。」

在距离马车不远的地方，三人在篝火旁围成一圈。拉尔也是第一次干拐卖儿童的活儿，他有很多事需要考虑。幸运的是，他和自称亨特·博格的奴隶贩子聊过天后，也对这一行有了一些了解。深谋远虑的拉尔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奴隶交易古而有之，除了通常作为苦力外，也有一些有着特殊癖好的贵族和富人喜欢购买来作为泄欲的工具。然而新的法律规定，合法的奴隶只能由罪犯自愿成为奴隶、战败国放弃赎回战俘、无力抚养子女的穷人把孩子卖掉等方式才能产生，在正式成为奴隶之前，还得到公证处烙上国家规定的纹章，写下契约书才行。一夜之间，市面上的合法奴隶大量减少，而在剩下的合法奴隶中，将罪犯放在身边实在太过危险，战俘在和平年代更是稀罕物品。至于穷人家的孩子，普遍没什么教养，通常长相也不太好看，光是养到能入眼的样子都要花上个一年半载，除了口味偏僻到极点的买家，没人会喜欢。也因此，一些奴隶商人在背地里也做起了拐卖人口的生意。而在所有的非法奴隶中，像克洛斯这样十几岁的可爱小孩是最受欢迎的商品。而顺着这条路走，在靠近巴亚洛兰国国境线的地方，就有一个能够伪造奴隶印和契约书的黑市，拉尔打算在那里把克洛斯卖掉。

「我只是让你绑住他，你还真下的去手！要是一下给他打傻打残了，卖不出去了，你说该怎么办！」

「可是头儿，打他最重的不是你吗？」

「还不是你拖拖拉拉！」拉尔一巴掌打在杉辛的脑门，他对这个分不清轻重缓急的同伴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早点行动会有这破事！」

「老大，我们真的要把他卖了吗？我总感觉不太忍心……你看，他和我们一样也是孤儿吧？」

「对啊，头儿。我也觉得有点……」

「唉，你们毕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会心有不安，感到害怕倒也正常。但是你们想想，三五年之后，世界大乱，因为战争家破人亡，成为孤儿的孩子难道会少吗！到了那时候，非法的奴隶贩卖只会更加猖獗！虽然我们现在做着见不得光的事，但那是为了在即将到来的混乱时代中成为英雄，这样一来我们就能拯救更多的人。简单来说，这个孩子是我们在成为英雄的道路上的必要的牺牲。」

「哦——哦……」

「虽然听不太懂，但头儿说的好像有点道理欸。」

「那是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拉尔拍拍手，结束晚上的谈话。拉尔当然没想过什么拯救世界，事实上，他只是享受成为强者后，为所欲为的感觉罢了。要说服玛丽和杉辛，这种随口胡掐的理由已经足够，这两个人虽然愚笨，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也算是难得的优点。

「对了，你盛一点汤，让那小鬼就着馒头吃了。可别给他饿坏了。」

拉尔说完便钻进帐篷呼呼大睡。杉辛将盘子递到克洛斯面前，饥肠辘辘的克洛斯哪管得了那么多，他歪斜着身子，舔起碗里的汤来，而那圆圆的馒头却怎么也啃不到。杉辛见状，便拿着馒头递到克洛斯嘴边。微凉的蘑菇汤，和馒头还有断掉的牙齿的碎屑混在一起，带着点口腔里残留的甜腥味流进胃里，让他打了个寒颤。克洛斯吃完饭后，玛丽和杉辛又花了些时间收拾餐具，也早早钻进了帐篷。没过多久，帐篷中就传出阵阵鼾声。

克洛斯失眠了一天，今天又经历了激烈的搏斗，已经累坏了。他扭动着身子，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在拉尔三人的鼾声中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