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说很久没见你了,你也找时间去她那边看看。」
不欢而散的周六聚会,分别前,南前辈叮嘱我道。
之后的一天,料理组借用学校的烹饪教室试验菜品,为了控制预算,我不能不去。这也是彩夏的初亮相,或许是同样受到前一日的影响,她兴致不高。当然,她掩饰得很好,可我看得出来,事到如今,我也迷茫了。
到了第二天,彩夏完全成了焦点人物,姣好的容貌与平易近人的性格只占两成,剩下一半是姓氏——吉良彩夏,听着仿佛哪里海水浴场的广告词,另一半是春菜——就像是即将落地的另一只靴子。
我不胜其烦,即便中午时理花过来帮我应付也是一样,放学后,我勉强核对了各项准备工作的进度,确认了人员排班,选派了新的苦力、选派了新的执行委员去学生会报道。
末了,我把领彩夏参观的工作甩给理花,自己则往弓道部去了。
南前辈所言之人,宗新苗,是我旧识,任学生会公关,兼弓道部部长,不过前者反而更像是兼差。宗姐与南前辈同为三年级生,据清美学姐言,两人家族似乎颇有往来,但这就不是我能知晓的了。一句话形容我对宗姐的印象,那是可以成为我母亲的女性。
北高的弓道部道场可能比我父亲更加年长,穿过毫无遮挡的门廊,运动鞋踩踏在木板之上,所以声音不显,全是两年前修补的功劳,虽然看着已经很不像样了,但内里可能更不像样。昨晚下了场小雨,扑鼻的腐朽松木气味弥漫在整个空间之中,我听说现在的箭杆材料已经很少再用竹木,不然还真要担心发霉的问题。
弓道部本就人少,事也少,又赶上文化祭准备期间,人就更少了。我拿起摆在墙边的一把短弓,既不持箭也不上弦,只是在那里对着靶子空瞄。毕竟这些东西听说还挺贵的,不好胡闹。
玩了一会,我再次凌空抽射,只听嗖的一声,尾羽划过虚空,没入红心。这当然不是我使了魔法弓之类的妖法,我只是仿着想象中的场景:骑马武士为人所射,马惊将坠,觅箭所以来者,急引弓应之。如此而已,焉能中靶。
我懒得回头,看也不看,便对来者说:「我听说有连珠箭射者,以后追前,可贯前箭杆,请试为之。」
好家伙,人直接给气笑了——
「就算是辅佐尊氏开幕、申明武家射礼的小笠原贞宗,想要做到那种事,恐怕也很难吧。」
「小笠原贞宗者,生得一双大眼睛罢了,何谈善射。」
「吉良景家也只有一副生养的好皮囊,不知善以何物与人?」
「人心惟危,不过勉力为之。」
「射不主皮,当之为贵——
「你说这个谁懂啊,我是来找宗学姐的!」
闻言,宗姐放下手里那把长得吓人的和弓,正襟危坐道:
「我听说弓道部的宗同学忙于事务,但她的妹妹新苗却正巧得空,不知?」
「固所愿也!」
这通机锋有什么意思,只是许久未见互相贫嘴而已。我妈的娘家与宗姐家有亲,两人几乎姐妹一般,我虽然只比宗姐小两岁,可从小到大,总也抬不起头。父母离婚后,便少有机会见面,到北高后才渐渐恢复联系。(
上次见面还是暑假前的事了,难免有点不尴不尬,只好耍耍嘴皮活跃气氛。但若论牙尖嘴利,宗姐所得真传,显然更胜于我。
我坐到廊道的边缘,腿越过排水沟,支在草地上,宗姐膝行而前,和我一起望着前方的靶子发呆。
「……」
「……」
我们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这是对的。
长你两岁的老姐已经很难对付了,又是小姨一般的人物,实在难绷。
我们又坐了一会,宗姐开始弹她那把长弓,弓弦发出嗡嗡的声响,和着不时穿堂而过的风声,听起来很有几分萧索之意。古人云,闻弦知雅意,我不知也,所以就直接问了:
「宗姐找我?」
「嗯。」
「有事?」
「我不知道。」
「那为何?」
「暑假过后返校,我也见过南几次,看他情绪还对,只是前日问起你们的事……」
「喔,懂了。」照清美学姐的话,割袍断义了都,那感觉能对咯。
「嗯,并不是我多管闲事,我知道你们还有望月同学三个人合得来,但你毕竟年龄最小,我总要关心的。」
「是。」
「你们吵架了?」
「没,我们只是……算是吧,南前辈预备升学去了,就没心思陪我们胡闹了。」
「露营?」
阿巴阿巴阿巴……
老实说,知道南前辈、清美学姐还有我,知道我们仨关系的人本就没几个,我也是到现在才想起来还有这边需要遮饰。
宗姐也是学生会的人,和那两人都打过交道,知道两边为人,所以这事等闲还真不好敷衍过去。
啊!有了!看我惊世智慧!
「其实……」我猛地站起,往廊道两边探头观察,确定四下无人后才回来禀报:
「其实——」在背后这样议论别人,会不会遭报应啊?不过,只要事后好好说明的话,一定能得到谅解的吧!
一念至此,我面不改色、不对,这里动摇一些比较好,总之,我对宗姐撒谎道:
「其实是南前辈他、他向望月前辈告白,被拒了。」
宗姐震惊:「南将作跟望月清美?」
「是。」
「我怎么不知道?」
「这不是没告诉你么。」
「什么时候的事?」
「呃……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吧。」
「嘶~竟有这等事。」
「可不是嘛!」话虽如此,我也震惊了,宗姐听到南前辈告白怎么那么惊讶,难道说——嘶~
我接着宗姐、实实在在地倒吸一口凉气,一场秋雨一场寒,所以寒意依旧。
唉,为尊者讳,不可说不可说——
宗姐见状,又羞又恼,抽弓拉弦崩在我脑门上,动作优雅而飒爽,上着白衣下缚黑袴,勒出漂亮的腰线,却难免不合时宜,要知道,这可不是爆栗脑瓜崩钻你太阳穴那种可爱的打闹,所以我当即吃痛为之倾倒。
宗姐一边把我拉住一边嗔骂道:
「你想到哪里去了!」
语毕,宗姐膝枕我,手抚我额,口称:「不哭不哭,痛痛都飞走吧!」
……啊!我死矣。
常年从事弓道练习的大腿紧实之余又不失弹性,而且,可能是应考生的缘故,隔着布料也能隐约意识到有些赘余的脂肪,因为跪坐的原因两腿并拢在一起所以凸显出来,却又因头颅的重力而向下挤压成我大脑后动脉的形状,丰腴温润,其中妙处实难言表。
我正想别过脸去,宗姐却俯身低头,发丝垂下,夕阳斜射入廊道,将她的脸庞埋没在阴影之中,老旧的白炽灯不时闪烁,仿佛恐怖片雨夜中一闪而过的游魂。
「怎么,盯着看,我有双下巴不成?」
道场的腐朽松木气息益愈阴冷,除脑后透过衣料传来的温热尚可依存,只有鼻翼萦绕的淡淡奶香逐渐郁结凝滞,给人以安慰。
「不,怎么会,当然没有,我只是看宗姐入迷了而已。」
凭心而论,这话绝不能算错。宗姐是个温婉的长发美人,换上弓道服后又平添一份凛然,举手投足间风度自成。据南前辈所述,宗姐从进入北高起就是弓道部仅剩的招牌。清美学姐也说过,一等宗姐毕业,就要和社团联推进弓道部废部的手续。
对于弓道部这种传统的社团,一旦失了传承,注定是一天不如一天,固不足惜。
宗姐只是戳着我的脸颊,回道:「你又贫嘴。」
随后又轻轻抚摸我的额头:
「疼吗?」
「嗯。」
「对不起。」
「没事啦,不过宗姐,你必须承认,你果然有暴力倾向对吧?」
「没有!」说着,她捏住我的鼻子以作惩罚。
「话说,宗姐,你刚才反应也太夸张了,一般人会惊讶成那样吗?」
宗姐望着前方的箭靶,我从下方看不到她此时的表情。思索一会后,宗姐答道:
「我是觉得,南主动去告白,这不太好。」
「为什么?」
「你知道他们家里的事吗?」
我摇摇头,我只知道南前辈是本地某家建筑公司的公子哥,至于清美学姐,我去过她家,知道那是栋相当高级的公寓。
「望月的爸爸是南那边的部下,硬要说的话,感觉就像、嗯,就像是前田叔叔在吉良叔叔手下工作一样。」
哦哦哦,懂了,要是清美学姐没那意思,南前辈就变成职权骚扰了嘛……诶,不对,这本就是我扯的谎,就我看,南前辈搞不好对继承家业的兴趣还更大一些,两边都没这个意思——
布豪!我的谎话该不会被拆穿了吧?!
「那、宗姐你怎么看?」我颤巍巍地问道。
「南突然做出这种事,我想应该是有什么缘故才对,倒是望月那边,」宗姐坏笑着,继续戳我脸,「照我看来,她可能喜欢你还比较多一点。」
「少来,那是什么提法。」我拨开她的手,「我虽不敢以聪明自许,但也不是聋瞎之类,清美学姐只是从后辈这找乐子罢了,要是她喜欢我,何不直言?」
宗姐轻嗤:「是吗,我倒是觉得那孩子很迟钝哦。」
那孩子……大概也只有宗姐会这样居高临下地点评清美子了。
「倒是你,和理花进展如何?」
「零。」
「怎么会?!」宗姐讶然,「那孩子不是傲娇吗?现在明悟本心,正是锐意进取之时呀!」
「是吗,就我看来,她只是做些小动作——等等,你哪里看出理花是傲娇的?!」
「小学时不就是吗?今年重逢,见你们那副出入同车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们已经交往了。」
小学么……咦,小学吗?
我边想,边问道:「宗姐,为什么理花到现在都不向我告白呢?」
这问题困扰我有段时间了,甚至我已经不期待听到答案了。
宗姐点头:「我也很好奇。」
哦哦哦然后呢?
「理花喜欢你,对吗?」
「有其他解释吗?」
宗姐颔首轻笑:「你打算向理花告白吗?」
我摇头。
「你喜欢理花吗?」
我继续摇头。
「你现在想要女朋友吗?」
我又摇头。
「如果理花向你告白,你会答应吗?」
我下意识摇头,但很快明白了宗姐的意思,她是想说,理花是因为害怕被我拒绝才至今没有向我告白的。
这是个容易做出的解释,如果之前没有被鹤见打断,或许我会从二桥前辈那里得到一样的回答。不同之处在于,宗姐因为知道的更多一些,所以清楚地指出了那个事实:
我不想和理花交往。
并非是讨厌理花作为青梅竹马的存在,只是对她的情感中,并不包含足以使交往关系成立的【喜欢】。
到此为止吧。我对自己说。
我瞥了眼挂在墙上的数字时钟,然后阖眼假寐。宗姐也不再出声,望着远处的箭靶出神。
过了一会,我实在冷得受不了,想要离开时,宗姐才问道:
「抚子阿姨最近如何?」
清槻抚子,我妈。
「尚好。」我回答道。
之后,我告别宗姐,与等在教室的理花和彩夏汇合,三人一起回家去了。
(嗅、嗅嗅)
「哥哥身上有女人的气味!」
「我刚去了弓道部一趟,那的部长叫宗新苗,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回头介绍你们认识。」
「理花姐,你怎么说!」
「我和新苗姐也很久没见了,三年级的模考结束,改天我们一起去那边看看吧,景君。」
「当、当然。」(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