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看什么?」
刚走出浴室、正用干毛巾擦着头发的姐姐如此问道。
小鞠家的姐妹关系还没有亲密到连刷手机看到的内容都要大呼小叫的程度,但我对自己的状态多少有些自觉。
想想看,一个女孩子,连校服都没有换就躺在床上死亡翻滚,对着手机不停傻笑,而且看上去已经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就算是春菜、就算是姐姐,对此抱有疑问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把手机翻过来给姐姐看,画面中央是个男孩子,一脸的不高兴。
有好几张,不同年龄的,都是妈妈发来的。
「这个男生是谁?」
「是哥哥!」
「什么?」
「是哥哥!」
「是哥哥是哥哥是哥哥……」
我重复地唠叨着,姐姐则不耐烦地皱眉。
「吉良家那位?」
「景家!」
「什么?」
「景家!吉良景家!是哥哥!」
听了这话的姐姐,表情变得像是吃到了调味很怪的煮白萝卜一样,没再接话,而是自己到一边穿睡衣去了。
嘿嘿。
我跳到姐姐身后,双手从背后顺着肋骨滑过。
看我上下其手!
芙芙芙!
「别闹。」
意料之中的,姐姐丝毫不为所动,连一点表达娇羞的意思都没有,而是选择一个干脆的手刀直敲在我的前额。
「好痛!」
这个暴力女!
我故意做作地摸着被打到的地方,姐姐还是不为所动……我已经习惯了。
姐姐换好衣服,到书桌旁开始写作业。
我理解姐姐因为专心剑道练习,而要维持成绩就不得不更加用功。可就现在而言,我并不想体谅这样的姐姐。
我坐到书桌上,侧身歪头挡住姐姐的视线。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姐姐这次倒没有用打发的态度把我推开,只是疑惑道:
「你是指什么?」
「吉良的事。」
「吉良景家?」
「对!」
「你想我说什么?」
「太麻木啦姐姐!重组家庭的同龄兄妹,你知道这种事在现实中发生的概率有多低吗?而且,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们可是双胞胎!这不是超级不得了的吗!已经可以当成卖点印在小说封面了!」
「……你那么亢奋就因为这个?」
当然不是!
双胞胎美少女义妹JK。
这些只是修辞用的噱头,姐姐那轻视的疑惑态度才是那真正令我恼火的事物——
你这种家伙怎么能明白我对【哥哥】角色的爱呢!
姐姐开始了说教:
「我必须提醒你,也许你对那边抱有着许多设想,但这并不是一件轻飘飘的事。所谓的重组家庭兄妹关系,是甚至比夫妻的婚姻关系还要坚固的锁链。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要双方父母不离婚就要一直做兄妹,远观时体面的人物到了同一屋檐下后可能展示出此前从未设想的一面,而长期共同生活积累下的不满,连接受调换寝室申请的部门都不存在,想要分开只能是到远方上学和工作……」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太现实啦!
太沉重啦!
我不想听!!
将念叨不停的姐姐抛在脑后,我抱着手机到客厅的沙发躺下,来回翻滚继续着我的幻梦。明天就要见面了,在家庭餐厅,我的第一句话会是——
真是好久不见。
关于佑希,我是如何看待?
与其回答这种问题,我更想知道佑希的想法。
幼稚有时候也是一种力量,在过去曾被视作理所当然而倍加珍视之物,往往用不到一个月就会被彻底翻转。
从现在的时刻去反思往事,虽然说起来也不过是年初的事情,但我心情上所发生的转化却是地动山摇。
我感到愧疚。
是的。
我并不讳言这一点。
但这种愧疚的程度和性质将要如何界定呢?
考虑到我当下的处境和将要面临的事态,这便又成了一种复杂难明的微妙因素。
如果一定要我说明自己的想法,
嗯,就好比说是被指控不正当金钱往来的议员,
「我对此并不知情,钱的事都是秘书在处理」,
什么事情都是秘书做的,
如此推卸自己应负的责任。
但事情又如何呢?
议员出事秘书认罪,已经发展成为一种程式化的东西了。
对媒体这样宣称,也许可以从检察官手里逃过一劫,可在公众眼中,却与直接论罪定谳无异。
到数原来见佑希。
想要解释为一般的国中同学聚会,这或许容易理解,但却是不可能的。
考虑到双方的关系与之前的旧事,拜访的性质很容易就会跑到赎罪、补偿的方向去。
可就我主观的意愿,单纯看望的心理的确还是占据上风的。
甚至于说,若是再诚实一些的话,反倒是我对佑希还抱有期待,期待可以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
主人公在决战前紧张到坐立不安,于是拜访故友,收获激励和启示。
在我心中,的确抱持着这种阴暗的思考。
佑希会给我什么?
响亮的掌掴还是一个拥抱?
她是会嫌弃地辱骂我还是如尘旧梦般的敬远保送?
到这儿来之前,我实在是想了很多。
不过,
实在是不可思议,
当我再一次用我的眼睛切实捕捉到佑希身影的瞬间,这些杂念一下子就都消失不见了。
并非是所谓的雪融冰消,而仅仅是消失了,完全没有曾经存在过的重量。
好比是阴雨天的渡口,苦等多时终于看到艄公的旅客,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上了船,然后到达对岸,双脚再一次踩到坚实大地时那种奇妙的感动。
是这样没错。
事实既定。
我与佑希曾是非常亲密的情侣。
在其他故事中需要历经重重波折才能修成的正果,如今只不过是我与佑希之间的一段逐渐被时光覆盖的过去,需要有一颗足够大言不惭的心脏才能够将之称为序章。
抛开那些烦琐的考量与计算,
一个男孩来见自己喜欢过的女孩,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当然不需要。
我抿了口咖啡,朝窗外看去。
清美学姐将佑希拦住。
她们说了两句话,
然后清美学姐向咖啡座的方向指来。
我看到佑希那张写满气愤的熟悉的脸,这让我想起夜晚烟火下她腮上的酡红。
来不及过多回忆,佑希以一种兴师问罪的架势往咖啡座冲来
我不禁苦笑出声,
果然还是逃不过这一遭吗。
无论如何,还是先安抚下再慢慢谈吧。
我挥手叫来店员。
那家伙的口味……记得是超浓缩。
唔哇,是和清美相反的方向,舌头坏掉了。
佑希来到我面前,站定抱胸,昂着头说道:
「没用的东西,看样子你是没有我就活不下去呢!不到一年?还是一年多了?呵!公狗!真是条捺不住性子的公狗,不过我还算、还算、咳、」
哦,呛到了。
「不过我还算……不过你还算讨人喜欢!嗯,既然你低声下气找上门来求我和好,我也不是不能原谅你。可是——」
「可是!——」
「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佑希悲愤地指着清美学姐,
「虽然想也知道不可能,但我还是多此一举地确认一下好了!」
「难道说,这个女人是你为了羞辱我从租借女友那一类的网站上招来的bitch之类的吗?」
沉默。
沉默。
我和清美学姐对上视线,然后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困惑与迷茫。
这家伙,
佑希,
小宫山女士,
——她到底在说什么啊啊啊啊啊!
和好?
何时说过?
突如其来、意料之外的冲击咣一下敲懵了我的大脑。
我下意识尝试梳理在那之后的记忆。
难道是梦游?
精神分裂……可能性微存?!
不不不!清美子,你到底都跟佑希说了些什么呀!
我立马拉住清美学姐的手臂,认为有必要先到角落里做一些必要的沟通。
可佑希见状,立马用蛮力撞开,挤到我和清美学姐中间。
「给我说清楚!」
我不道吖!
眼看事态将要被卷入不可预测的激流漩涡之时,先前的店员小姐端着我点给佑希的超浓缩咖啡出现了。
「请不要打扰到其他客人。」
!……指、指挥若定!
能在这个时候替我们打圆场,哪怕只是打断这直叫人浑身不舒服的对话争执,我忙向店员小姐投去感激的目光。
店员小姐眯着眼回以灿烂的微笑,然后……眼睛里根本没在笑!
看来她不站在我这边。
哦,可敬的职业精神。
然而,大约是被对渣男的愤懑冲昏了头,也可能是报复心理的恶作剧,窗台的横桌明明有的是座位,店员小姐却把超浓缩被放在了清美学姐一侧,要清美学姐坐在我和佑希之间。
哎呀,修罗场,是避开了还是没有避开呢?
——要死啦!
有时也会佩服自己,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自娱自乐。
只要稍微环顾下四周就会发现,我们三个已经完全成为了观众的焦点,就连店外经过的学生也开始驻足看热闹。
呵,想也难怪吧,在女校门口演这种痴缠纠葛的戏码,被围观也是理所当然的。
夹在我与佑希之间的清美学姐面色发白、瑟瑟发抖……
好吧,看来她乐在其中。
而佑希,
丝毫不为外界目光所动摇的,坐在靠窗的高凳上,正在以一种克制而坚定的节奏,先喝一口咖啡,
接着再瞪我一眼!
——噫!!!
嗯,此刻,就像蒙克那幅名作里在桥上双手抓脸扭曲呐喊之人,他的心情,已经切实传达给我了。
毫无协调感的眼下场景。
其出现是我此前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和好。
那并非是曾经交往过的男女再次见面时用来掩饰不知所措的玩笑话。
佑希是认真的。
她应该是在等我给她某种交代。
不是提出分手的时刻。
而是已经各自进入新学校开启新人生的现在。
为什么?
为什么要我?
要我说什么?
我感到自己正处在遍布浓雾雷雨大海中一艘行驶的小船之上,舵把在我手中,灯塔就在附近,但目光所及之处却满是黑暗。
只要向着正确的方向前进一小段路就能找到港湾,可若是选择错误,恐怕就将在这无尽的雨夜之中陷入永久的迷航。
我看了眼清美学姐,她已换回了她惯用的那套优雅从容的姿态,即便置身于物理意义的风暴中心,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正高举起手向店员要求续杯。
「这是我在北高的朋友,她叫望月清美。」
我向佑希澄清道,「如果是我一个人来数原找你,我担心那不大妥当,于是拜托望月学姐和我一起来。」
清美学姐从善如流地冲佑希点点头,伸出手道:
「我是望月,请多指教。」
佑希狐疑,没有握手,一副不能接受的样子,
「……周六日一起出门的朋友?」
这与你无关吧!
「正好有空,那种。说起来,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强忍住没有将话说出口,我生硬地岔开话题。
「还好吧。」
「是吗,那我就安心了,因为我碰巧在一个家庭餐厅听到有人在说你的坏话。」
「你在担心我?」
「什么?」
「你是因为担心,所以才来这里的吗?」
「这个么……其实我自己也是糊里糊涂的。」
我刚把手从鼻子上拿开,佑希却突然用力将咖啡杯砸在桌上,然后低下头,口中不停地重复着:
「担心我?你在担心我?呵呵,担心担心担心担心担心担心担心担心担心担心担心担心担心担心担心担心……」
那声音低沉阴郁,仿佛从三途川的另一头传来。
坐在她身旁的清美学姐被吓到了,顾不上擦拭裙子上的咖啡污渍,急忙离开坐到一边,与佑希抱持距离。她用眼神向我询问,
(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只得苦笑摇头。
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也想知道。
那些过去的时光就好像是被神明的伟力抹去了,对于佑希而言,时间似乎还停留在我向她提出分手的时刻。
一对闹别扭的情侣,吵架要放手,平静后却都矜持着不肯主动提出和好。
说不定在佑希看来,事情就是那样。
我一边喝着剩下的咖啡,一边安静地等待佑希安静下来。
「我同意了。」
「什么?」
「我们和好,再一次交往。」
佑希的眼眸中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氛围,空无一物,空洞,却带有黑洞般的、谜样的强烈引力。
我说不出话来。
「咳!任务完成,我先走了。后天学校见。」
清美学姐拍着手告辞,除去我的沉默。
我以眼神的方式向清美学姐道谢。
她只是向我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又被救了。
已经是第几次了。
我转过头,对佑希说道,
「我并不是来找你复合的。」
「呵呵,别逞强了,是你走错路在先。好不容易我可是看在你认错的份上,才决定免去给你的惩罚!你好好感激才行!」
行偏踏错?她是这么想的吗?
「我们的关系已经结束了,我无意重温旧梦。」
「怎么,是你那个青梅竹马,还是刚刚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女生,哈,你是身边离了——」
「不是那样的!」
我打断佑希的话,
「我们已经不是国中生了,应该向前看不是吗?」
「哼,你跑到数原来就是为了说这个的吗?」
「不!」
我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佑希:
散发、
不高兴时的嘟嘴、
抱胸,
还有她那敏锐的洞察力和总是惹人发火的傲慢语气,
这一切的一切,不曾改变的事物,
眼前的少女身影不可思议地与两年前我在国中图书室里遇到的那个女生重叠在一起。
我登时就生出痛哭的冲动。
真的。
她真的什么都没有变。
「不,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仅此而已。」
凝重的空气中,我和佑希注视彼此。
大概过了五、也可能是七分、总之不会超过十分钟,佑希气得跳脚,拿了张便签纸把她的手机号码抄给了我。
「想清楚后打给我……或者等我打给你!」
然后,不等我做出什么回应,佑希便冲出了咖啡店。
风风火火,像她来时一样。
我则是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靠窗的座位。
继续喝咖啡。
在旁人看来,这想必是一幕滑稽剧。
目的达成了吗?
很难期待,本应打消我心中惆怅的拜访反而使我陷入了迷茫。
据说,人类就是这样一种会莫名其妙陷入遗世独立包裹的多愁善感的物种。
谓,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笑),可能我是在期待店员拒绝我的续杯把我赶出去呢?
咖啡店的玻璃墙,一衣带水,黄昏,有人影遮住斜阳。
我抬头望去,来者是理所应当却在意料之外的熟人。
小鞠春菜。
即将成为我妹妹的人。
对于到数原来可能会遇到妹妹们这件事,我早有预料。男生出现在女子高中放学后的人潮中太显眼,之前也是清美学姐去拦住佑希。
引起骚动并口耳相传,这种情况也有考虑。但一来我觉得不会在原地停留太久,二来我原以为来的会是彩夏——一看便知,她是那种班级气氛中心的角色,消息会很灵通。
而眼前的春菜,穿着一身白色剑道服,束着高马尾,应该是刚从道场出来,还喘着气儿呢。
我敲了敲玻璃,向她打招呼。
春菜微顿螓首以示回应,转身便走。
喔,这可不乖哦。
不过这里是女校,算是过关吧。
我瞥了眼便签纸——其实这没什么用,难道国中毕业的纪念册上没有留下联络方式吗?
一饮而尽,我把它撕碎丢在咖啡杯里,结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