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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书接上回。失策了，这一话应该拆成三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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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轮色彩不同的圆月，如同星空的眼眸。

　　在三彩色与冰蓝色的注视下，我用指尖旋转着手杖。

　　「我也有自己的魔杖了呢，呼呼～」

　　虽说学会『魔导』之后，我不再依赖晶石的缓冲功能，单凭空手也能照常使用魔法，但是，果然还是拿着魔杖更有派头。

　　而且，它不仅是魔杖，还能当剑使用。

　　说是手杖剑，但是立起来能到我脖子，比手杖高多了。

　　也对，这种要使用很长时间——只要不折断，大概会伴随终身——的物品，自然得考虑未来的成长。以我现在的体格，更适合用作魔杖，过几年才能当成手杖或者剑来挥舞。

　　「希望能快点长高……」

　　无数流星划过头顶的古老星空，面对难得的流星雨，我许下了愿望……

　　拜托了，这是重要程度仅次于生日愿望的愿望。

　　听到我的嘀咕，爱姬摸了摸我的脑袋。

　　那个，就说了会长不高的……

　　「是时候了，罗兰。」

　　「还有事要做吗？那个，今天有点累了……」

　　说实话，不是有点，我已经累到没有余力了。

　　又是穿越森林，又是魔法决斗，甚至没有睡午觉，我的身体、精神和魔力都到了极限。我从未拒绝过爱姬的邀请，可要是勉强自己的话，没准会半路昏睡过去，那样反而更失礼吧。

　　虽然以前有过一次……哎呀，那时候我还小嘛。

　　「是吗？抱歉，我们本想让罗兰开心……」

　　「不不不，我很开心喔，开心和疲劳是两码事啦。」

　　还有，战斗不能算是「想让我开心」的事吧？我在心里吐槽。

　　爱姬沉吟片刻后，再次开口。

　　「不过，罗兰不用做什么，交给我就好。」

　　「那样的话，我是没问题啦……可到底是什么事？」

　　正常来说，如果我稍微显得有点为难，爱姬就会干脆地延期或者放弃，因此，以她的标准而言，这是非常坚决的态度……非得在今晚完成的事，会是什么呢？

　　「离开这里再说吧。罗兰还想停留的话……」

　　「不用了，今天已经满足了。」

　　反正只要拜托老师，随时都可以进来嘛。

　　对了，爱姬说我毕业了，那我还能继续叫她老师吗……？不，所谓的毕业似乎只是对实力的认可，事实也证明我还有很多不足之处，仍需多加修行，魔法课应该也会继续上吧？

　　在我思考的时候，爱姬从长袍内袋里拿出一样东西。

　　「嗯？这是……」

　　居然是宠物项圈，呜哇，真是不得了的癖好——

　　开玩笑的，不是项圈，是我的领结。黑色领绳，纯银滑扣，银扣上还镶着椭圆形蓝宝石，样式与前世的「波洛领结」相似。

　　几个月前的某次魔法实验中，我不小心熔毁了一枚【奥秘宫】的首席徽章，薇欧拉姊姊发挥炼金师的创造力，把它重铸成滑扣，结合整理旧物时翻出的龙皮编绳，做出了这条领结。

　　我讨厌佩戴珠宝，总感觉那样很别扭……不过，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也为了照顾薇欧拉的心情——这似乎是她的自信之作——所以，每天早晨洗漱完后，我都会把它系好。

　　虽然有点麻烦，但是看到薇欧拉高兴的样子，也算值得了。

　　而今早我还没来得及洗漱，就被埃蕾拉进了森林。

　　爱姬和薇欧拉晚一步出门，或许就是那时带上的吧……比起这些旧闻，我更好奇现在把它拿出来干什么？我歪起脑袋。

　　「难道要出席什么正式的场合吗？」

　　「差不多。」

　　比「花叶祝」和毕业典礼更正式的场合……我想不出来。莫非是什么舞会？就像前世童话里写的那样、与妖精共舞？但是，以爱姬的性格，不太可能参加那种活动，何况她不会跳舞。

　　说到妖精，领结上的蓝宝石，正是伊露给我的「棱镜」……

　　「啊，该不会，就是今天？」

　　对于我的猜测，爱姬缓慢地一点头，表示肯定。

　　「冬蛰觉醒，银月满盈，扉夜降临。」

　　——今夜正是，时隔十二年的、门扉显现之夜。

　　已经快一年没提起这件事了，我差点忘了呢，没想到「时机」正好是我的生日，真是有趣的巧合……不管怎样，终于可以见识一下了，已经失传的古老秘术，究竟是怎样的呢？

　　我满脸期待地看着爱姬，但她并未构筑术式，也没有咏唱，而是再次环住了我的脖颈。我本能地后退一步，却被轻轻拉住。

　　「暂时别动，很快就好。」

　　「嗯，嗯……？」

　　后颈传来微微勒紧的触感，我才意识到她正在系领结。

　　唔，我左手拿着新魔杖，确实不太方便自己系……可是，要进行仪式的话，摘下来不是更方便吗？有点疑惑，不过，我也不了解仪式步骤，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吧。

　　话说，我还是第一次让别人打领带，羞耻程度超乎想象啊。

　　我屏住呼吸，闭上眼睛试图缓解尴尬，然而，视觉被封闭后，其他感官会变得敏锐起来，肌肤摩挲衣服的沙沙细响，以及比薄荷更清凉的花草香气，霎时占据了我的大脑。

　　爱姬的双手从我的后颈移到前胸，推动滑扣、拉扯绳端、整理衣领，最后轻轻拍平我肩膀和胸口处的衣服褶皱。

 

　　「松紧，感觉怎么样？」

　　「完全合适，谢谢、爱姬……」

　　格外漫长的半分钟后，爱姬松开领绳，转而握住了我的手。

　　我换了口气，睁开眼睛，发现周围的景色已经改变。孤零零的银白满月高悬在头顶，晚风裹着湖水的潮气，润湿我的鼻腔。看来我们回到了林间湖畔……不对，湖岸在那边，那么……

　　察觉到涟漪在脚下漾起，我僵硬地挺直身子。

　　「那个，爱姬……我现在不想被浸湿……」

　　「不会变成那样的。」

　　说的也是，她还穿着正装，应该没打算沐浴……

　　我才刚放下心来，忽然响起「扑通」一声，在无比寂静的森林中，这声响动仿佛惊雷，把毫无心理防备的我吓得全身一震，因此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叫。

　　「呜哇！」

　　我下意识握紧爱姬的手，一瞬间，她露出苦闷的表情。

　　「啊，对不起，弄疼你了吗？」

　　「不是那样……别在意。」

　　还以为是我不小心太用力了呢，毕竟龙血强化了我的肌肉力量，不过，爱姬不会说谎，就算是善意的谎言也一样。但是，她那时的脸色，不是被捏痛了的话，又会是什么原因呢？

　　不知为何，爱姬坚决拒绝回答，我只好换个话题。

　　「刚才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呢？」

　　「只是鱼跃而已，不用担心。」

　　我才没担心，又不是胆小鬼……咕，好像没什么说服力……

　　不，那种情况，任谁都会被吓到吧，爱姬才是不正常的那边。

　　「……差不多该松手了。」

　　「诶？！」

　　为何突然背叛了我的信任？！是因为我说她不正常吗？可是爱姬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啊！

　　看到我抗议的目光，爱姬解释道。

　　「罗兰知道水之主的真名，不是吗？」

　　「伊露？总不能为这点事把她叫出来吧……」

　　「不，没必要召唤。」

　　根据爱姬的解释，所谓的真名，不只是呼唤特定妖精的密码。就像持有王室盖章的通行证，便能在全国城市畅行无阻，知晓概念之主的真名，即可号令对应的概念。

　　「因此，得知水之主的真名，就得到了统御诸水的权柄。」

　　「也就是说……只要我想，就可以站在水上？」

　　「没错。」

　　仿佛在说「看到就知道了」般，爱姬放开我的手，退后几步。

　　即使无人扶持，我也稳稳地站在湖面上，哪怕用力跺脚都没有下沉的迹象……那我刚才的慌张模样，岂不是像个傻瓜？！啊啊，我还是找个地洞钻进去吧，或者就这样沉进水底……

　　我正垂头丧气时，忽然发现满月的倒影正好映在脚下。

　　咦，这种画面，我好像在梅尔勒娅的魔典上看过……

　　「洞开吧，月之扉。」

　　与此同时，爱姬终于开口咏唱。

　　以满月与倒影为底面，几乎透明的光柱应声显现，领结上的蓝宝石反射银月的光辉，内部流淌的魔力开始凝聚。

　　「这样门扉就开启了吗？意外地简单呢……」

　　「越是接近起源的魔法，形式就越朴素。」

　　不过，越朴素的魔法，越深层的规律，就越难理解与掌握，能达到这般举重若轻的境界，正说明爱姬的魔法水平之高。

　　我小声地鼓掌，爱姬捋了一下右侧发，按住帽檐。

　　「降灵后要立刻缔约，必须保持集中，否则主导权将被夺走，就算对方没有恶意，灵魂也会受到冲击。务必注意，罗兰。」

　　「知道了……我明白了。」

　　爱姬格外认真地盯着我，我也紧张起来，咽了口唾沫。

　　总感觉她的潜台词是在说我经常胡思乱想，虽然是事实……但是，容我强调，该严肃的时候，我也是会慎重对待的。

　　或许在对视中理解了我的主张，爱姬微微颔首。

　　「做好准备之后，就呼唤她吧。」

　　我清了清嗓子，念出那位妖精的名字。

　　那应该不是它真正的名字，不知道能否用于降灵……我的担忧并没有持续多久，与初次见面时别无二致的光球，与我每次呼唤它时同样，仿佛本就待在那里般，在眼前亮起。

　　「——莉波。」

　　我向它伸出右手，它也徐缓地向我飘来，与我的指尖相触。

　　然而，在接触的瞬间，原本如糯米团子般洁白的光球，变成了油炸点心似的金黄色。我以前也为了好玩而拜托它变成各种颜色，但是直觉告诉我，这次不同，改变的不只有色彩……

　　没出问题吗？我看向爱姬，而她平静地拿出长杖。

　　「舍弃冠冕之王啊，背离法则之光啊。」

　　如同吟诗，如同讴歌，如同宣旨。

　　「遵循古老盟约，接引位格降临。」

　　随着爱姬的话语，裂纹在金色球体表面蔓延开来。

　　同时，堪比繁星的无数光球，从天空降落、从湖底升起、从林间飘出，聚集到我们——我的身边，在它们的照耀下，周围逐渐亮到不像夜晚，而每当光芒增加，裂纹就更加细密。

　　遍布裂痕的光球，好像一枚临近孵化的卵……

　　——咔嚓。

　　龟裂相连，些许光屑洒落。

　　——咔嚓、咔嚓。

　　富有规律的碎裂声，恰巧与我的心跳同步……

　　不对，不是巧合，而是某物正随着我的心跳「胎动」，胸前的「棱镜」也在律动着，三者共鸣合一，裂痕正因此不断加深。

　　我无意间动了一下食指，光辉之卵顿时像镜面般迸碎。

　　黄金丝线般的长发散开，与伊露体型相似——不，更加娇小的少女人形，从卵中现身。零落的光芒碎片又汇聚为无瑕的丝带，编织成宽松的纯白衣裳，只是双脚还赤裸着。

　　「征收万象之彩，重塑新生之翼。」

　　火光之红、星光之黄、磷光之蓝、萤光之绿……

　　灯火熄灭，群星暗隐，夺取万千色彩，造就一双蝶翼。

　　迷你少女慵懒地呻吟着，舒展腰肢，深吸一口气。

　　并非摄入氧气，而是从灵界汲取魔力，肉体凡胎绝对无法承受的汹涌魔力，在翅脉回路中肆意流淌，令那对半透明膜翅逐渐展开、直至充盈，散发出纯粹的彩色辉光。

　　若要选词概括此过程，那只能是「羽化」。

　　何等美丽，令人心生欲望；何等倨傲，令人毛骨悚然。

　　可是，我召唤的不是莉波吗？为什么，会出现人形妖精……

　　我凝视着这位活生生的手办，她像是还未睡醒般，眼帘微闭，金色睫毛长得反常，按比例算，甚至比爱姬还夸张。

　　我正想凑近端详时，妖精睁开了眼睛。

　　仿佛电路跳闸，光球一齐熄灭。

　　荧光花收拢，萤火虫沉寂，满月被云遮住，明明所有光源都已消失，照明却并未减弱，反而变得更加强烈，按理说不可能之事，只缘那一位妖精的存在，化为了现实。

　　特征如此鲜明，身份不言而喻。

　　「光之主……」

　　听到我这么叫她，人形妖精抿唇微笑。半是肯定，半是否定，还带着些许嗔怪，以及类似「不和你计较」的意味……呃，情感本身很好懂，但是动机无法理解啊。

　　我困惑地与她对视，只见虹彩的光泽在那眸中流过，归于瞳孔深处。

　　最终留下的，是和她、和我发色相同的，黄金之色。

　　人形妖精张开嘴又合上，「呸」地吐出小小的舌头。

　　这又是什么意思？挑衅？不，她似乎没有恶意……

　　啊，难道是在适应吗？像我刚转生时那样，练习身体的用法？

　　反复运动嘴唇和舌头后，她又像广播试音一样，发出「啊——啊——」的声音，随后满意地昂起小脑袋，印证了我的猜测。

　　可是，这孩子身为灵体，并不靠声带和唇舌发声，这些举动不是很多余吗？是谁教她的啊……这先不论，声音倒是挺好听。

　　妖精少女安定下来，唱歌般说道。

　　『指引之光，与君同尘。』

　　『污秽之物，不近汝身。』

　　爱姬用魔杖轻点水面，波澜抚过倒影，记录此刻之景。

　　「以此棱镜为证，再续永世之约。」

　　领口的宝石光芒一闪，好像在宣告契约成立。

　　那么，我可以分心了吧——虽说中途似乎已经分心过很多次了——不管是谁，妖精也好、爱姬也好，请解释一下，我的挚友、我原本要缔结契约的妖精，去哪里了？

　　想到那颗破碎的光球，我的眉头越皱越紧。

　　「它该不会——」

　　就在这时，人形妖精捧住了我的指尖。

　　熟悉的暖意让我愣在原地，说到一半的话也停住了。

　　灵魂比思考更先领悟，唇舌比大脑更快反应。

　　难道说，这孩子就是……我不由自主地、呢喃出声。

　　「莉……波？」

　　人形妖精妩媚地笑着，金瞳仿佛能洞察我的内心。

　　『久等了，亲爱的。』

　　可能是因为太疲劳了，头脑有点混乱……

　　但是，见到她的身影，听到她的声音，灵魂深处就会漾起涟漪，那是感动、怀念与安心，仿佛相识已久，仿佛久别重逢。

　　无需交谈就能理解，对方想必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

　　人形妖精深情地望着我，双唇轻启——

　　下一秒，她脸色骤变，带着惊慌、急迫与恼火，转向身后。

　　『等……！』

　　啪。爱姬打了个响指，流光溢彩的妖精倏地消失。

　　星月重现，夜色复原，转折太过突然，令我目瞪口呆。

　　这、这是，久违的妖精式霸凌？！

　　「打扰你们很抱歉，不过，我想抓紧时间。」

　　「嗯、嗯，我是没关系啦……还有什么事要做吗，爱姬？」

　　我刮了刮脸颊，露出尴尬的笑容。

　　抱歉，莉波……大概是莉波的妖精，偶尔也尝尝被霸凌的滋味吧，希望你能借此机会学习换位思考，反思以往的行为……反正契约已成，今后随时都能见面，也不差这一次嘛。

　　「不是事务，是谈话。」

　　——非常重要的谈话。

　　听闻爱姬如此强调，我诧异地歪起脑袋。

　　「总感觉，每次谈重要的事，都是在这里呢？」

　　既是打趣，也是感慨，这座湖泊承载的回忆，还真多啊。

　　爱姬侧过脸，目光略微放远，似乎在回想那些时光，片刻后，她垂下眼帘，以近乎叹息的语气赞同道：「是啊……」

　　「所以，是什么事？我洗耳恭听。」

　　「关于告白的事。」

　　什……什么？诶、现在，说这件事？！

　　请等几分钟，几十秒也行，等我做好心理准备……

　　「抱歉，罗兰。」

　　没等我开口，爱姬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那是曾经听过的话语，但是所含的意志不同。

　　「我，果然没法回应这份感情。」

　　我将魔杖别在腰间，仰望那轮偏西的满月。

　　无比遥远，无法掇取，却不减其美丽，反而……

　　「嗯……是吗。我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随后一阵沉默。

　　怎么了，爱姬好像有点惊讶，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啊，是不是因为我的反应太平淡了？爱姬可能觉得我会像之前那样，不肯接受。但是，情况已经改变了，我的态度自然也会改变……追根究底，改变的不是我，而是爱姬啊。

　　她的脸色、眼神和语气，都蕴含着决心。

　　不知为何，还混杂着落寞与悲伤，不过没有影响，能展现出那样无法动摇的意志，想必她是有了某种确信。既然如此，我就应该尊重这份答案，哪怕不是合我心意的结果……

　　「不过，我还是有点好奇原因，能告诉我吗，不想说也可以。」

　　「没关系，罗兰有权知道，我也有义务解释。」

　　那么，再一次……我洗耳恭听。

　　「爱为何物，我仍未理解……应该说，是无法理解。」

　　「……？」

　　无法理解，是什么意思？

　　我歪着头，注视着爱姬抬起左手，用指尖叩了叩自己的胸口。

　　「我没有能够恋爱的心。」

　　断崖绝壁般的平坦胸口，被叩出空洞的咚咚声。

　　「……」

　　微弱的声音，却因为沉默而清晰可闻。

　　我知道她说的「心」不是器官，而是某种约定俗成的比喻义，但还是想提醒一句……心脏在胸腔左边哦，中间只有胸骨而已，所以敲起来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我，还有希耶她们……都是这样。」

　　「六花」，身为伊始的生灵，注定永生不朽。

　　然而，万事皆有代价，对她们而言，正是「无动之心」。

　　不可能拥有真正的感情，不可能理解、更不可能拥有爱情。

　　「其他的『六花』也是吗？可她们……」

　　她们，不是有伴侣吗？所以才能留下子嗣，才能成为始祖。

　　「那并非出于爱情，而是责任感，为了传承。」

　　「那也太……可悲了。」

　　「是吗。但我连那样的责任感都没有。」

　　——罗兰觉得，哪边更可悲呢？

　　爱姬投来单纯好奇的目光，我半张开嘴，喉咙被空气卡住。

　　大概是看出我无法回答，她闭上双眼，微微低头。

　　「事情就是这样，拖延这么久，真是抱歉。」

　　「不用道歉，毕竟是有缘由的啊……」

　　「是啊……我早就知道自己的情况，却还是怀有希望……」

　　——或许面对罗兰，能够发生奇迹。

　　——毫无依据的渺茫希望，我却固执地不愿否定。

　　「为什么……？」

　　「这件事，我也问过自己。」

　　爱姬说完这句话，却没再接着回答，而是反过来询问我。

　　「那天晚上，罗兰说，担心自己只是过客。」

　　没错，我还记得，自己在告白时吐露的忧虑。

　　与我共度的时光，与爱姬的生命相比，实在是沧海一粟。

　　意识到这点后，我开始害怕，害怕被遗忘，害怕被忽视。所以，我想被铭记，想留下痕迹，想成为特别的存在……

　　「现在，还这么想吗？」

　　「啊哈哈……」

　　对于爱姬的问题，我用苦笑回应。于是，她捧住我的右脸。

　　——那种事，根本不用担心。

　　「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

　　肌肤柔软而冰冷，话语坚定而温暖。

　　爱姬用拇指指腹按住我的嘴唇，让我专心聆听。

　　「如果我能爱上某人，那只会是罗兰。」

　　「也许就是因此，我才渴望奇迹。」

　　「但是，也该接受现实了。」

　　再等十年、百年，也没有意义，奇迹不会发生。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存在。」

　　无限之命，无动之心；既是祝福，也是诅咒。

　　「罗兰是我最重要的人。」

　　「对于无法恋爱的我而言，这就是极限了。」

　　此乃，无爱之人的告白。

　　爱姬歪着脑袋，抚摸我的脸颊。

　　两边侧发不对称的违和感，稍微分散了我的注意。

　　大拇指无声地描出弧线，离开了我的嘴唇，让我得以开口。

　　「就是只是这样，我也——」

　　这句话，我没能说出口，也没法说出口。

　　就算只是这样，我也很满足……什么的，是不可能的。想必，即使我说出来，爱姬也能分辨出这是谎言，彻底的谎言。

　　我，不可能满足于现状。

　　所以，我止住话语，转为无奈的微笑。

　　爱姬也垂着眉毛，回以浅笑。

　　此乃，无可奈何的失恋。

　　止水渐凝般的静谧，被爱姬的声音打破。

　　「等到太阳升起，马车就会抵达。」

　　「嗯……？」

　　我知道啊，拉贝尔先生的送货马车，不是每天都会来吗？

　　在刚才那番对话过后，气氛难免变得有点沉重，可是，就算一时间找不到话题，也不用说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那是带你们去维恩的马车。」

　　「……诶？」

　　什么？要去维恩？什么时候说的，是我漏听了吗？

　　「埃莱希娅和薇欧拉会整理好行李……」

　　「等一下，我们这是要去旅游吗？」

　　「不，是搬家。」

　　哈？！话题也太跳跃了吧，这已经不是少听几句话的问题了，我到底漏看了多少集？我困惑地歪起脑袋，但不管是正着看还是侧着看，她看起来都不像在开玩笑……

　　不不不，突然告诉我要搬家，这惊喜未免太惊人了吧，告白被拒绝的忧郁都跑掉了，我还想再品味一下那微苦的余韵呢！

　　凭借着强大的心理素质，我很快镇定下来。

　　「你们瞒着我的事，原来还有这件啊。」

　　就算提早告诉我也没关系吧，我又不会反对。

　　别说反对了，我还会举双手赞成呢。虽然在宅邸生活很舒适，但是周围过于冷清，没有动物以外的邻居，能交谈的人就只有家人和拉贝尔先生，能做的事更是寥寥无几，让我闷得慌。

　　我忍耐到现在，终于可以解放了啊……不对……

　　「搬进城市的话，如果刺客来袭……」

　　在城里发生战斗，不仅会毁坏建筑，还有可能造成伤亡……

　　埃蕾最初选择在此定居，就是不想给无辜民众添麻烦吧？

　　「不用担心，龙和【万兽(Beastkin)】，都不会来了。」

　　「你的意思是……难道说，『误会』真的解开了吗？」

　　「差不多，我请人解决了。」

　　怎么会这样……说来惭愧，我一直以为「误会」是某种取巧的说辞，用来掩盖她们不希望我知道的真相，原来是真的吗？！那我之前提出的各种猜测，不就像中二病的妄想一样吗……

　　住手，不要让我回想起来，那已经是黑历史了……！

　　我的内心五味杂陈，不过，还是有值得高兴的事。

　　「那就不需要维持结界了吧，太好了，爱姬能减少负担。」

　　「是啊，结界已经没用了……所以，罗兰。」

　　爱姬不再抚摸我的脸颊，左手自然垂落。

　　「我不会一起去。」

　　记得不久前，我们在简陋的雪屋里相互依偎。

　　那是段美好的时光，我们还说，雪屋像蛋壳，也像结界。两种说法都很贴切，因为，这座结界本身，就像蛋壳一样。

　　雏鸟在其中诞生、成长，最终——破壳而出。

　　「就算没有蛋壳，就算没有结界，就算不在罗兰身边。」

　　——我也会守护着你，直到永远。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没有控制音量，大声喊道。

　　以我们为中心，水波缭乱，像海浪般剧烈起伏；鸟群被惊飞，发出嘈杂的啼鸣；春夜的寒风呼啸，把树木摇得哗哗作响。

　　「不会一起去是什么意思？别开玩笑了！」

　　「对不起，罗兰，这不是玩笑。」

　　我用力咬住下唇，犬齿扎出了鲜血，又被『治愈魔法』消除。

　　「爱姬不想搬家的话，那我们就留在宅邸啊，反正也没有非搬走不可的理由，冷清什么的，无聊什么的，我都可以忍耐！」

　　「不是的，罗兰。」

　　——我不是想留在宅邸，而是要去别的地方。

　　「……难道说，是为了之前说的，灵脉的事？」

　　「嗯，我拜托希耶暂代一年，已经到期了。」

　　——侵蚀速度远超预期，由于我的缺席，危机已经迫在眉睫。

　　「不对，你那时明明说……啊！」

　　那时，爱姬说的是「不用去了」，仅此而已。

　　没有说明期限……没有说明期限的话，就不算说谎。

　　一年……难怪她从那天之后，就把「时间紧迫」挂在嘴边。

　　「那……我也去不就行了吗！就像一开始说好的那样！」

　　「不行，我不能再让罗兰去那种危险地带。」

　　爱姬按住我的肩膀，坚决地说道。

　　我攥紧拳头，不甘心地辩解。

　　「我只是失误了一次……！」

　　「不，失误的是我。因为我的失误，罗兰才会受伤。」

　　——这种事，我无法承受。

　　我正想否认，却因肩膀传来的疼痛而收声。

　　爱姬凝视着我，思绪却不知到了何处，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用力，而那双冰蓝色眼眸不再通透，幽邃的瞳孔深处，溢出些微黑暗。

　　「我……不能再让罗兰置身险境了……」

　　嗓音低沉压抑，好像就要哭泣。

　　面对这样的爱姬，我无法继续争辩，只能沉默地低下头。

　　滴答，是水滴声。

　　不是治愈伤痛的声音，而是伤痛本身。

　　「罗兰……」

　　那是泪水，我的泪水。

　　为什么，反而是我这边，开始哭泣了呢。

　　「罗兰，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爱姬……不要道歉……」

　　「我也不想离开，但是，我必须守护罗兰。」

　　——为此，在罗兰活着的时候，世界不能毁灭。

　　好奇怪的说法，但我无暇顾及。

　　「爱姬知道吗，我的生日愿望……」

　　十二年，重复了十二次的生日愿望。

　　不是生日的时候，也无数次祈祷的愿望。

　　「我的愿望，就是想和你们(家人)……在一起啊……」

　　爱姬伸指擦拭着我的泪水，同时轻声回应。

　　「罗兰说过，生日愿望，如果说出口的话——」

　　啊啊，还真是，把我的每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别看这边，现在不行。」

　　我转过脸去，抽了抽鼻子，胡乱抹了下脸。

　　总算止住了眼泪和抽泣，但是眼眶还有点红，不能见人。

　　这可真是，该怎么说呢……哪怕不算转生前的年龄，我都十二岁了，按照【精灵(Elf)】的习俗已经成年了，居然还哭得这么不像样，真是无地自容。

　　「真的不能再等几天吗？再多点时间……」

　　「请不要为难我，罗兰。」

　　——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如果拖延一天，就会永远拖延下去了。

　　爱姬困扰地蹙额，摇了摇头，如此说道。

　　我叹了口气，整理仪容后，重新抬头。

　　「那么，还有必须趁现在做的事。」

　　我用魔杖施放『召唤术』，召唤出纯白的方盒。

　　本来想等气氛正好时再拿出来的，可事到如今，也没法挑剔气氛到不到位了，不趁现在送出去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

　　于是，我收拾心情，扬起满分的笑容，把方盒递给爱姬。

　　「这是给爱姬的礼物！」

　　爱姬睁大眼睛，看着盒中之物，又看向我。

　　见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还以为自己错把什么奇怪的东西装进去了，连忙探头检查，还好没有装错，我松了口气。

　　可是，既然没装错，那她为什么会有那种反应？

　　「罗兰……不生气吗？」

　　「嗯？为什么？」

　　「因为，我拒绝了罗兰的告白，还隐瞒了要离开的事……」她缩着手，满含愧疚地望着我，「罗兰，难道不生气吗？居然还给我礼物……」

　　「不，这种事……」

　　告白被拒绝，我确实很失落；爱姬要离开，我确实很难过。

　　「但是，生气的理由，根本不存在吧？」

　　刚才倒是大喊了几句，不过是出于恐慌与焦急，而非愤怒。

　　就像爱姬不会对我生气一样，我也不会对爱姬生气。

　　当然，小打小闹的怄气不算在内。

　　「罗兰……」

　　「比起这个，虽然不算贵重，但这好歹是我精心准备的礼物，好不容易找到时机送出来，爱姬的反应却是这样……呜呜……」

　　我，受到了打击，比失恋还严重的打击。

　　「啊啊……不是的……」

　　爱姬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扔掉魔杖，双手接过礼盒。

　　呃，我开玩笑的……话说，「精灵树之杖」沉进湖里了，没问题吗？

　　「好精致的织物……这种尺寸，是颈饰吗？」

　　「嗯，这叫贴颈项链。」

　　我练习多年的手工编织，正是为了这条项链……这种说法有点夸张，毕竟样式是后来才决定的，不过本质上没错，我就是想制作一件爱姬能用的衣物或饰品，才拿起了针线。

　　与爱姬相衬的纯白贴颈项链。因为我觉得她脖颈处有点空，所以选择了这种样式，蕾丝和花饰的数量恰到好处，不会影响舒适度。给埃蕾的蝴蝶结，其实就是这条项链的练手作。

　　这条项链同样编有『壁垒』，能够抵挡任何攻击、保护颈部，那颗晶石坠饰里还封存着三次『治愈』……虽说以爱姬的实力，二者很难派上用场，但是有备无患嘛。

　　就让它代替我，陪伴并守护爱姬……

　　「如此珍贵的礼物……我该怎么回报呢？」

　　那就别走——这种无理取闹的话，我不会说。

　　「爱姬不是已经给了我礼物吗，这是我的回礼。」

　　这支魔杖，这场生日，乃至十二年的陪伴，都是无价之宝。

　　而我能送的回礼只有这点东西，爱姬不嫌弃已是万幸。

　　如果还要扯回礼的回礼，那就没完没了了。

　　爱姬用『空间魔法』收起礼盒，单独捧起项链，交到我手中。

　　并非买椟还珠的奇特举动，而是——

　　「罗兰，能为我戴上吗？」

　　「淑女的邀请，岂有拒绝之理？我很乐意，爱姬。」

　　我装模作样地背手行礼，爱姬笑了起来。

　　她转身跪坐在湖水中央，摘下帽子放到腿上，拢起头发。

　　常有人说，女孩子的后颈很少晒到太阳，因此格外白皙、富有魅力。然而，爱姬不会被晒黑，所以肌肤色调很均匀，后颈和其他部位没什么差别，都是同样的雪白……

　　不过，富有魅力这点倒是真的。

　　我半跪下来，双手绕过爱姬的脖颈。

　　就在这时，不知出于何种意图，爱姬握住了我的手。

　　这时候应该说点什么，正好我也有话想说。

　　「我还是喜欢爱姬。」

　　经过这番对话，也没有丝毫动摇，甚至爱得更深了。

　　我感觉到爱姬的呼吸停滞了一瞬，没等她开口，便继续说道。

　　「这份感情会持续很久，我希望是永远，不过只是希望。」

　　「我无法满足于现状，也说不准未来的事。」

　　「但是此时此刻，我仍然爱着你。」

　　只爱着你——我如此说道。

　　爱姬稍微用力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又悄然松开。

　　「我之前说，奇迹不会发生，或许有些错误。」

　　她的嗓音轻柔又甜美，仿佛加了三颗方糖。

　　我明白爱姬的话还没有说完，所以安静地等待下文。

　　「我想，奇迹早已发生。」

　　「能与罗兰相遇，能被罗兰所爱。」

　　「对于一无所有的我而言，已经是无与伦比的奇迹。」

　　非常感谢——她如此说道。

　　我小心地系好项链，与爱姬同时起身。

　　「尺寸合适吗，会不会太紧？」

　　「不会，非常合契。」

　　那就好……我想也不会有问题，毕竟是在爱姬睡迷糊把我拽住的时候，忍耐着各种事情，全神贯注测量出来的尺码啊。

　　爱姬戴好帽子，学着埃蕾试衣的模样，转了一圈。

　　「很好看，很漂亮喔，爱姬。」

　　不用她开口询问，我自觉地称赞道。

　　「谢谢，罗兰。」

　　欲出未出的朝日，将右边天空染白，欲落未落的晓月，在左边天空渐淡。在这昼夜交界之时，爱姬重新站定，与我面对面。我知道，这就是最后了，我们的故事，即将结束。

　　即使如此，就算这样，我也……

　　我深吸一口气，认真地与爱姬对视，问出了那句话。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在海岸村庄的那位女孩，也是以这样的心情发问的吗？

　　现在想来，就算是谎言也好，我应该跟她说——

　　「一定会的。」

　　爱姬毫不犹豫地回答，果断得让我有些惊讶。

　　于是，我抬起右手，伸出小指。

　　「那么，能和我约定吗？」

　　「嗯，约好了。」

　　爱姬也用小指与我拉钩，异口同声地说出诺言。

　　朝日与晓月，群星与湖空，共同见证我们的约定。

　　于扉夜立下约定，宣告这不是结束。

　　我们的故事，才翻开扉页。

〖重逢之约〗：我们约定重逢，直到再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