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 枫舞之秋

  惯例的午觉过后,是惯例的下午茶时间。

  今天真是久违地做了个好梦,清爽到我都有些害怕了,就像失去了什么一样……我伸着懒腰走下楼,还在楼梯上就感觉到红茶的香味飘入鼻腔,看来老师已经在等着我了。


  不需要言语,我坐在爱姬的对面,给我的那杯茶已经摆在了桌上。有某本书说,试图吹凉热茶是不礼貌的,因为升腾的白雾也是茶的一部分,不能吹散,而应「纳入腹中」,以示尊重。

  可是,用鼻子吸的话,进的是胸腔而不是腹腔哦,写这本书的家伙肯定没学好生物吧~


  我端起瓷杯,嗅了嗅那浓郁而成熟的茶香,深吸一口气,又悠悠地吐出,仿佛肺部都被茶雾清洗干净了。

  吐槽归吐槽,我还是会尽量遵守礼仪的啦。

  不过也只是「尽量」而已,比如「趁热喝」这种规矩,只能说恕难从命。虽然我不是猫舌头,但勉强吃下过热的东西会增加食管癌的风险,这种有弊无利的事情谁要做啊。


  「嘶、呼……」


  试着轻抿一口,结果被烫到了。

  真该给杯子配个温度计,这样就不需要用自己的嘴巴试水温了……我放下茶杯,小声地吸着冷气,嘴唇火辣辣的,这温度恐怕一时半会喝不得,等它自然冷却吧。

  在飘香的沉默中,我抬眼看向爱姬。


  她微低着头,帽子遮住了脸。随着身高增长,我的视角已经看不到那下方的表情了,所见只有垂落的银色发丝,和杯中升起的白色雾气……

  有点好奇,那些水汽不会凝结在帽檐上吗?


  静默许久之后,爱姬终于开口。


  「身体,怎么样了?」

  「不用担心,已经完全恢复啦!」


  我抱起双臂,挺胸抬头,精神饱满地回答。

  手脚灵便,呼吸通畅,也没找到残留的鳞片——这点挺可惜的,我还想拿一个当纪念呢——就好像根本没生过病一样,甚至可以说恢复过头了,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咦,这句话听起来怎么有点危险?


  「……那就好。」


  她说完之后,又沉默下去。


  嗯……总感觉,今天的爱姬有点奇怪呢。

  可要说哪里奇怪,我又答不上来……是我的错觉吗?

  体感上昨天才见过面,但毕竟大病了一场,又实打实地睡了半个月,记忆有些误差也算正常现象吧~

  我摇了摇头,端起茶杯。


  「好烫?!」


  忘记这茶还没放凉了,我的舌头……!



  埃蕾虽然是无底线溺爱的典型案例,但在练习时完全不会放水……不对,「站在原地,左手持剑,只防不攻」,这已经算是放海了。即使这样,没有魔力缠身的加持,也看不到一点打中她的可能,而控制力道比想象中难很多。

  说来惭愧,我至今仍没法完全控制魔力输出,必须依靠魔杖才能使用『深邃谱系』,现在连肌肉力量也把控不了,或许我真的不擅长这种事。

  既然控制不好力道,那就让木剑变得能承受怪力——想到这点后,我决定向爱姬请教能提高物品强度的『附魔术』。


  「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


  常恒术式需要晶石来维持,木剑上便多了个镶孔,结合附魔时画上去的花纹,看起来更像工艺品,而不是训练用的道具。

  拿去卖钱感觉能赚很多……

  我试着用膝盖折断它,结果被硌得呲牙咧嘴。


  「这样都没断,真的相当坚固呢……老师?」


  半天没听到回应,于是我回过头,却发现爱姬已经不见踪影,似乎是直接用『空间魔法』转移回宅邸了。


  「咦咦咦……」


  走得这么匆忙,是有什么急事吗?



  「盘子等会我来收吧,爱姬奈雅大人不用操心。」

  「……麻烦你了,薇欧拉。」


  互相道了声晚安后,爱姬离开了餐桌。

  我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皱起眉……果然,有哪里不对。



  时间流逝,我终于确信了那份异样感的来源。


  语调板平又面无表情,鲜少流露出情绪,甚至大部分时候都不说话,有点我行我素,仿佛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般坦然——咳咳,这只是打比方,不是说坏话噢。

  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爱姬,可最近、从我醒来之后,她就变得很奇怪,要说的话,就是更冷淡了……

  正如刚才所说,她的性格本就冷冷的,像一只不亲人的猫,所以当时没分辨出来,但时间一长就能察觉到异常。

  一言以蔽之,就是——


  「不自然……」


  下午茶本来是爱姬少有的闲聊时间,她有很多故事可以讲,我也很喜欢听她讲故事,结果一眨眼茶就凉了。

  讲完课之后,我们本该一起回宅邸,正好接近晚餐时间,我要进厨房帮忙,爱姬则在餐桌边看书等待。

  还有,爱姬的食量很小,所以总是最早结束用餐,但她不会先行离开,而是继续坐着等我们吃完。

  还有……还有……


  日常微不足道,却是看清人心的透镜。在这些重复的时光中,人们才得以逐渐了解彼此,我对爱姬的了解也是如此。

  冷淡,但并非只有冷淡……所以我才会……


  而这种「不自然」,并非出于本心,像是……在躲着我一样。


  「为什么呢……」


  我做错了什么吗?回忆一下,我好像干过一堆可能被讨厌的事,挑不出哪件特别严重的。

  更是想不通,事到如今才改变态度的理由。


  我不会读心术,无法得知他人的想法,除非开口询问。

  但我隐约有种预感,就算知道了答案,我们的关系也无法回到原本的样子……不可逆转的变化让我无比恐惧,所以不敢开口,不敢去确认真相……


  就这样,在踌躇不前中,春去秋来。




  杂草的尖端染上枯黄,因干燥而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挠痒般轻轻刮着我的脚踝与小腿。除了杂草,还有田鼠和穴兔……嗯,啮齿动物的毛皮比野草柔软多了。

  我坐在草地上,抱起一只田鼠,看着它好奇地嗅遍我每根手指。


  「我手上没有食物喔……」


  呋……某种意义上田鼠也是食物,听埃蕾说,烤着吃还蛮美味的。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我的想法,它突然开始挣扎。


  「别怕,我不会吃你啦。」


  只是想想而已,薇欧拉姊姊做的饭我都吃不完,何必呢。

  和不懂语言的存在对话,总有种自己疯掉了的感觉,幸好田鼠理解了我的意思,安静下来。

  嘛,也该让它走了,我把它放回地上,又抱起一只兔子。


  抱歉,但既然凑过来了,就要有被我rua的觉悟。


  秋天是储粮的季节,和人类不同,动物们时刻都在生存,可不会坐在草地上忧郁地看着远方——这就是我正在做的事。


  「哈……也该下定决心了。」


  身后,花与叶的清香随风而来,动物们尽数散去。我拍了拍衣服,站起身。

  白色的【精灵(Elf)】保持着距离,站在那里,叹出微风般的话音。


  「罗兰找我有事?」

  「我们去散步吧,爱姬。」



  仲秋的森林染上了茜红与金黄,落叶像蝴蝶般漫天飞舞,而地面要比林冠层更加斑斓多彩。

  光苔与荧光花都已凋谢,化作黑色的腐土。各种蕈菌在它们的遗体上生长,从红到紫,要把所有颜色罗列一遍才能数完,还有些继承了发光的特性,只是在白天看不出来。

  当然,如果被外观吸引而啃上一口,恐怕不只是躺半个月那么简单。薇欧拉姊姊说过——


  「即使是最优秀的炼金师,也无法辨认所有的蘑菇。」


  而记录在册的每一种毒草,都是那些不怕死的研究狂用命试出来的。愿意效仿神农尝百草的人本就不多,而且大部分都死了,所以记载远不能说全面。

  要我说,异世界的毒理学也太原始了,他们完全可以用别的方法进行毒理测定,虽然要绕点路,但总比送命好。如果非尝不可,拥有『治愈魔法』的我,似乎很适合做这种事……不过我的味蕾表示强烈拒绝,因此我不打算为科学(炼金术献身。


  苔藓的孢子和野花的种子都埋在土壤之中,不久这些菌类也会加入它们,雪藏于冬日,等待属于自己的季节。

  在自然的世界,死亡常与新生相伴。


  咔嚓、咔嚓……


  枯枝在我脚下断裂,发出脆响。

  身后的爱姬则悄无声息,一如既往。

  我们都沉默着,一前一后,走向森林深处。我听不到她的脚步声,也探知不到她的存在……甚至怀疑她并没跟过来。

  但我没有回头,因为我相信她,或是,必须确定自己相信她。


  经过林间空地、拱石根,空气逐渐变得湿润。

  我们来到了湖畔,但这次是在白天。


  枫树红得晃眼,落叶漂在水面上,像是海中的船只,以这些叶舟为中心,涟漪不断荡起,编织出缭乱的花纹。

  我凑上前,看着自己摇曳的倒影。


  「谢谢,爱姬,陪我到这里。」


  做了个深呼吸后,我转过身,笑着看向爱姬,而她垂下眼帘。


  「我知道罗兰想说什么。」

  「……那,请告诉我,为什么要躲着我?爱姬讨厌我了吗?」


  没想到会这么开门见山,我原定的步调一下子被打乱了……不过,这也意味着她不打算含糊其辞,我就直接问吧。


  「我没有讨厌罗兰。」

  「那为什么?」


  爱姬向前迈了几步,和我并肩站在岸边。

  湿润的湖风不断回环,枫叶纷纷飘落,如争食的海鸥般呼到我的身上,却一片都没碰到爱姬,仿佛有意退避。


  「我在担心,自己会伤害到你。」


  风与落叶之中,她如此低喃。


  听到这么荒唐的话,我不由得呛出一声苦笑。

  我之前说,连异世界都真实存在的话,世界上就没什么不可能的事了,这句话果然还是要收回。哪怕世上未发现的可能性再多,也还是有不可能的事情。

  比如爱姬会伤害我,这是最不可能的。


  「为什么爱姬会有这种想法?」

  「很奇怪吗?」

  「说实话,完全无法想象,天塌下来我都不信。」


  是啊。她轻声说着,仰望天空。


  「我已经和罗兰约定了,绝对不会伤害你……所以我才担心,自己可能会在无意间违约。」

  「无意间……?」

  「就像这次,因为我的疏失,罗兰差点丧命。」


  什……什么?等一下,难道她认为「龙变」是自己的错吗?


  「咒病不是我擅长的领域,尽管如此,我也本该有所察觉。」

  「不,我们都没察觉啊,除了……」


  咦,我想说除了谁来着……大概是口误吧,我清了清嗓子。


  「当中有很多偶然因素,应该算意外,爱姬又没有预知能力,别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啦。」


  爱姬忽然微微睁大眼睛,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但很快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不露情绪,虚幻得像要消失。


  「罗兰会这么认为,是因为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事。」

  「那就告诉我吧,让我证明给你看,在知道一切之后,我的想法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我自信满满地昂起脑袋,但她只是摇摇头。


  「就这一次,我想留下痕迹,而不是造成伤害……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不希望在最后这段时间,功亏一篑。」

  「……」


  何等绝望的话语,世界上居然有人能面无表情地、说出这样的话……她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

  意识到自己确实知之甚少,我不由得沉默下来。


  「减少不必要的接触,罗兰就会更安全。」

  「……所以,爱姬疏远我,就只是因为这种事?」


  她小幅度点着头,肯定了我的提问。


  「希望罗兰也尽可能远离我……」


  我大声叹气,打断了她的话语。至少在我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打断她讲话,而接下来——


  「爱姬,原来是个笨蛋啊。」


  是我第一次说她笨蛋。


  说出这句话,感觉非常痛快……真是的,都让我听了些什么啊,难得拜托我做什么事——印象中爱姬从没提过要求,这该不会是第一次吧——结果是这个?实在是有够扯的。

  我有点生气,就算是我、就算是面对爱姬,也有点生气。


  「爱姬不想让我受伤吗?可是,我已经被伤到了。」


  我能看到,在帽檐的阴影下,那双冰蓝色眼眸再次睁大。


  「什么时候的事?情况严重吗?伤在哪里?」

  「相当严重喔。」


  和慌张的爱姬形成对比,我非常冷静——恐怕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出现如此少见的角色互换吧。啊~啊,不由得想起了往事,爱姬给我灌万灵药的那次……等下,她这不是又想召唤万灵药吗?

  一说受伤就砸万灵药,换在RPG里属于是那种重氪玩家才有的烧钱操作,作为平民玩家,这么浪费我可看不下去。

  我抓住爱姬纤细的手腕,制止了她。


  「万灵药是没用的哦。」

  「为什么?」


  没想到爱姬会慌张成这样,这也说明她很关心我吧……我露出微笑,而爱姬困惑地歪起脑袋。

  于是,我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好,扯平了——这种不合时宜的话,我不会说的。


  「因为伤在这里。」

  「……胸口?」

  「是心啦。」


  爱姬半张着嘴,似乎没有理解。


  「我很伤心啊!突然被疏远什么的,还让我远离你什么的……我怎么可能不受伤呢!」

  「罗兰,我……」


  我抬起右手,划破了自己的脸颊,鲜血溢出,却又被我用拇指指腹抹去,水滴坠落之声中,伤口愈合如初。


  「我的『治愈魔法』能治愈一切伤病,所以就算会受伤,我也一点都不害怕,但是!」


  ——心伤,是没法治愈的。

  伴随着叹息,我如此说道。


  「如果要与他人建立联系,就难免会伤害到彼此,分岐、争执甚至打架……但伤害不是结果,只是一点小小的代价。」

  「代价……?」

  「正是如此,如果不愿付出代价、不愿伤到对方、不愿受到伤害而放弃,就会失去获得真正宝贵之物的机会。」


  爱姬抬起垂着的眼帘,迟疑地看着我的眼睛。


  「那是什么?」


  我将右手也叠在胸口,让冰凉的手心与我的心脏更加贴近。


  「感觉到了吗,我的心跳。」

  「……即使不用手触碰,我也能听见。」


  好吧,爱姬比起浪漫,更倾向于现实主义……但不也挺好吗,触感绝对会比声音更清晰。


  「比正常情况快很多吧?」

  「的确……为什么?」


  心跳加速可能有很多种原因,生理性与病理性的因素……或者,更加常见的理由。


  「我爱你。对我而言,与你共处的每一个瞬间,都无比珍贵。」


  这就是我的心跳声、所诉说的话语。 

  探手入荆棘者、必能撷得甘果,而这份感情只是无数硕果中的一个。人们甘愿受伤也不想失去的东西,人们从彼此的羁绊中获得的东西,远比想象中多得多。

  究竟是受伤作为代价太过微不足道,还是羁绊带来的奇迹本就盈千累万……


  「我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的,爱姬又如何呢,你想要什么?」

  「我……不想伤害罗兰。」


  「我们在说的是『想要什么』哦,」我放开双手,笑着看向爱姬,「没有吗?想要我给你的东西,想要让我做的事,想要对我做的事,或者更加难以化为语言的事物——」


  「我不知道……」


  听到她的低喃,我的肩膀耷拉下来。原来我对爱姬毫无用处吗?好吧,这下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会选择疏远我了……

  就在我深感挫败的时候,爱姬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继续说道。


  「但是,这几个月,我确实有种,失去了什么的感觉。」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其实是有的啊,虽然尚未知晓,但确实存在于此。


  「那就慢慢去发现吧,也不是需要着急的事。」


  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只要是能做到的事,我都会做的——我重拾了自信力,拍着胸脯保证道,而爱姬按住帽檐。


  「伤害,真的只是代价吗……?」

  「嗯——也不尽然,该怎么说呢~」


  就像伸手去摘玫瑰花时,可能会被花刺扎伤,若是坚持摘到了美丽的鲜花,受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呢?但如果被扎一下就缩回手去,那就只是被扎伤了而已。

  正因有所收获,付出才有意义,否则就不叫代价,而是失去。


  「而我已经收获了很多很多,却到现在还没付出代价,都有点过意不去了,所以没必要担心这种事,尽管伤害我吧~」


  说实话,一味接受好意让我心里有点没底,要是代价膨胀到我无法承受的地步,那时又该怎么办?


  「不,就算这么说,我也不打算伤害罗兰。」


  还好,爱姬是个好孩子。


  「无论如何,爱姬给我的都不会只有伤害,这不就够了吗?」


  看看埃蕾吧,那家伙的熊抱好几次都差点把我干掉,不管是主观还是客观还是常识还是法理上,都绝对算是伤害,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关系……吧?

  好吧,为了我的肋骨着想,还是希望她能改正,拜托了。


  「……也许,罗兰是对的。」


  果然埃蕾的例子很有说服力,爱姬终于点了点头。


  ——不是「不想伤害」,而是「不想只有伤害」。


  终于,我们达成了共识。

  不过,这究竟是她原本的意图,还是受我的观点影响而得出的不同结论呢?答案已经消失在了语言的迷宫之中。

  倒也不必在意,毕竟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那,以后不会再疏远我了吧?」

  「嗯。」

  「『离我远点』这种话,也不会再说了吧?」

  「嗯……?」


  看到我伸出右手小指,爱姬不明所以地歪起头。


  「……这是拉钩,遥远某地的人们用来约定的方式。」


  其实只有小孩子会这样做……但是何妨呢,我们两个看起来都很像小孩子,不如说正合适吧!

  爱姬照着我的动作,勾住了我的小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我轻快地唱完,爱姬却微微皱起眉。


  「……只持续一百年吗?」


  她看上去是真心感到不解,我不由得脱力地笑了起来。


  「一百年,是【凡人(Mortal)】的一生喔。」

  「啊……」


  我还以为精灵笑话都是异世界段子手(吟游诗人)编的来着。不过,一百年啊……我感觉已经足够长了,对爱姬而言,却要在前面加个「只」呢。

  嘛,以后的事情先不管,我是活在当下的类型!


  「呼……」


  我长舒了一口气,向后仰倒,呈大字形躺在了草地上。这几个月我都睡不好觉,现在总算是能安心了……

  爱姬整理了一下衣摆,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枫叶仍在不断飘落,落到我的脸上,如同睡眠眼罩。

  我懒得动弹,任由落叶把我盖住。因为我知道,这是风妖精的恶作剧,抗拒只会让它们更有兴致,除非真的冲它们发火,但我可没那么小肚鸡肠。

  既然都躺着了,不妨趁此机会小睡一下。


  ……等等,我好像把某个很重要的部分一笔带过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困意完全消失。

  哪有人自己告白又忘记的啊!我汗流浃背,偷偷拨开脸上的枫叶,看向爱姬。她的侧脸仍旧平静无波,望着前方,以格外湛蓝的天空为背景,睫毛留下清晰的剪影。


  越是观察,就越是确定这份感情……可是怎么办,这时候突然来句「哦对了」什么的,绝对是NG的吧?!


  「此前……」


  在我为错过时机而抱头苦恼时,爱姬忽然开口,把我吓得一抖,身上的树叶哗啦啦~地掉了下去。


  「此前,我从未想过要守护什么。」


  说的不是那个啊……也好,现在的氛围并不适合那个话题。

  我平静下来,聆听她的话语。


  「我旁观那些注定的消亡,或者亲手带来毁灭。」


  语调中情感淡薄,昭示着这句话的性质——并非致歉,并非忏悔,只是单纯的陈述事实,讲述过去。


  「但这次不同,我停留在此的理由,与以往都不相同。」

  「……是为了守护我们。」


  我还记得,这是非常久以前,她对我说过的话。


  「准确而言,是守护罗兰。」

  「嗯,一直以来承蒙关照了,爱姬。」


  在我受到「不谐」的折磨时,是她设法消除了病症;在我想学习魔法时,是她答应成为我的老师;在刺客袭击的时候,是她保护了我,杀死了对方,自己还受了伤……

  从转生到现在,十年之中问题不断——有时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幸运E,大危机和小麻烦都惹过一遍——其中多半都是爱姬为我解决的。

  真是承蒙了相当多的关照,我都开始心虚了。


  「你很特别,对我而言。」

  「咳咳咳……!」


  见我突然咳嗽起来,爱姬低头问道「没事吧?」,我摆了摆手,以示生命体征正常,她便犹疑地转了回去。

  这孩子、不知道自己刚才的发言有多大杀伤力吗……?

  可怕的无自觉迟钝系角色……轻小说主人公吗你?!


  「但我不曾守护过谁,所以并不擅长,经常失败。」

  「不,我可不记得爱姬有失败过……」


  ……嗯,好像偶尔会出一点小岔子,但不能算是失败吧。

  给我灌万灵药的那次,还有故意躲着我的这次……呼呣,原来如此,爱姬在这方面确实有点笨拙呢。


  「这次的事,是我被自己的失败扰乱了思绪,抱歉。」

  「就说了,那不算失败啦,不用自责~」

  「让罗兰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这无疑是失败。」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好改变角度。


  「就结果而言,我现在不是活蹦乱跳的嘛!」


  作为证明,我向右边滚了两圈,又往左滚了回来,沾了满身的枯草和落叶……虽然是打滚而不是蹦跳,但意思都差不多。

  爱姬轻轻一挥手,我身上的脏东西顿时消失无踪。


  「薇欧拉姊姊不是很抗拒用魔法清洁衣服吗?」


  薇欧拉经常说「用魔法做家务会失去人情味的!」,坚持自己浣洗和打扫房间,在我嘴贫地指出「念力也是魔法」的时候,她的紫色眼眸被泪水浸润,脸颊也用力鼓了起来。

  幸好我及时让她恢复平静,才保住了这座宅邸。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情绪激动的薇欧拉无法控制念力,以她的力量,足以把我们家像纸盒一样嘶啦扯碎。


  「不要告诉她就好了。」


  爱姬奈雅竖起食指,比了个「嘘」的手势,我回以坏笑。

  当然了,【精灵(Elf)】从不说谎,但可以瞒着不说呐~


  「罗兰能恢复是埃蕾的功劳,而我……什么都没做到。」


  话题稍微跑偏了,但爱姬的性格并不会顾虑前后承接,无论偏离多远,她都能干脆利落地拉回来。我侧过脸,望着爱姬有些低垂的长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嗯~作为守护者,应该没必要在意是谁的功劳,只要想守护的人没事就好了吧?」


  就我而言,只要爱姬、埃蕾和薇欧拉姊姊都平安就够了,我又不是喜欢独自逞英雄的性格,就算是不认识的路人,能帮忙保护大家的话,我也会非常感激。

  不过,她们应该不太需要路人保护。爱姬什么都能解决,埃蕾会反过来帮助别人,而薇欧拉……抱歉,会把人吓跑。若是真的遇到麻烦,恐怕「麻烦」才是有麻烦的那一方。

  没办法,我们家的平均战力有点异常。


  我只是随口一说,爱姬却愣住了。


  「是……啊?」

  「那不就没关系了吗,为什么还要执着于此呢?」

  「我……不知道……」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爱姬在这方面倒是十分坦诚。但我那句话不是疑问句,是反问句来着……


  「不过,我的观点仅供参考啦~」


  我枕着自己的双手,提出了免责声明。

  何为守护,爱姬需要自己得出答案……她若有所思的样子,与平时无所不知的形象相悖,看起来还挺有趣的。

  她会得出什么答案呢,我怀着好奇,再次闭上眼睛。


  现在,就让我小憩片刻吧。



〖常恒术式〗:又名刻印,高阶附魔术所使用的术式。不同于用后即焚的卷轴,效果结束后,只要恢复魔力供给就能再次触发。常恒附魔的工序极为复杂,因此十分昂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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