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鹿茗坐在书桌前，书桌上摊开着一份需要复核的项目文件。没有摁出笔尖的圆珠笔在纸上点了又点，却始终没有做出标记。窗外，暖金色的夕阳余晖一点点被灰蓝吞噬。桌上的电子表显示的是五点半，什江大桥的影子在他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现在去，正好能准点赴约，有个声音在他的脑内轻声说。

所以呢，另一个声音反驳，你要去吗？

不会。

这才是对的，他不喜欢等待，那就让他等下去吧。

鹿茗轻轻地把笔放下，倚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既然已经决定不去了，那他要考虑另一种可能性。

沈苏不喜欢等待，他知道的。他们碰头时只要自己没能准时到达，那家伙就会朝自己在的地方移动——这是定位器最常发挥作用的场合——哪怕自己还在坐公交，沈苏也一定会开着云鹰号在下一站等他。

所以，如果沈苏找上门怎么办？

鹿茗皱着眉头想着这个问题，自己没法装作不认识他，那样太可疑。把他拉出去在外面聊跟和赴约没什么两样。请他在家里吃饭，利用他不可能在妻子面前暴露自己身份的约束来限制他倒是可以，但两三个小时里一直看着他那张脸听着他说话又会很烦心……

妻子在书房外面叩了叩门，将鹿茗从思索中唤回。她端着茶具进来，脸上是一如既往温柔的笑。

“鹳山的小叶种，说是叫溪青，我从妹妹那拿的。”妻子倒了两杯茶，“遇到什么麻烦了？眉毛都拧成一条线了。”

“没什么。”氤氲的茶香暂时抚平了鹿茗的焦虑，他做出了决定，“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嗯？”

现在最好的做法是说沈苏是自己上门做客的朋友，用一顿饭暂时堵住他的嘴——他看着妻子摆弄桌上的电子钟，忽然灵光一现：

“我们出去逛逛？看看电影，买买衣服，最后在外面吃顿饭回来。”

“好啊。”妻子的眼睛一亮，“我们好久没约会了吧。”

“咱们走，”鹿茗站起身，“现在五点半，动作快一点还能看上六点的电影。”

你就等着吃闭门羹吧沈苏，我要和老婆出去玩了。

“六点的赶不上啊，”妻子眨了眨眼，“要不要打赌？”

“这有什么赶不上的，赌吧。”鹿茗笑了笑，心情完全放松下来，“先说好，不准故意磨磨蹭蹭拖时间。”

“我想不是拖时间的事呢。”妻子咯咯笑了起来，“这个电子钟晚了一个多小时，现在是六点多，你已经输了哦？”

“不可能，”鹿茗的笑容有点僵，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裤子里的手机，“怎么会呢，怎么可能是六点半，现在是五点半才对，这玩笑可不——”

荧幕上显示的时间是18:47。

一股不知名的烦躁感涌了上来，他闭上了眼。

时间到了他会来找你？省省吧鹿茗，你凭什么有这么一厢情愿的想法？你难道以为你是他生活的全部吗？承认吧，你到现在依旧无法忘怀自己和他的过去，可亲手将这份回忆撕碎的不正是那个姓沈的混蛋吗。

“是……这样么。”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妻子小心翼翼地凑近，手指下意识地抚上他的眉间，“是工作上的事？”

“没什么。”鹿茗重新露出笑容，“想好看什么电影了吗？”

“路上搜一搜吧。”妻子放松下来，“今晚就我们两个呢……”

鹿茗和苏罂躺在床上，丈夫有些疲倦地倚着床头，妻子的眼神十分温柔。

对一对三十多岁依旧无比恩爱的夫妻来说，这是一个幸福的夜晚。

“明天加班吗？”

“不会。”鹿茗摇了摇头，这个周末他想好好休息，“诊所那边忙不忙？”

“嗯，还好吧，前一阵子挺忙的，最近闲下来了。明天想吃什么？”

“只要是你做的，什么都可以。”

“这种话才是最麻烦的呀。不过明天上午芸芸就回来了，问问她吧。”

“说起来，芸芸……好像有些变了。”

“变得更讨厌你了？嘛，青春期的小女孩就是这样，多带她出去玩玩吧。”

“好像是那样，但又有点不像，我也说不太清楚。”鹿茗叹了口气，“下周你妹妹没什么要外出的安排吧？我想带你和芸芸去游乐园。”

“今天是……嗯，”苏罂拿起放在床头柜的手机。“6.20号。月末小婉她要出去一趟，不过不影响。”

“六月二十号？”

“怎么了吗？我看你下午就有点奇怪。”

“没什么……公司七月初要出差，我想着到时候芸芸也放假了，咱们一起去旅游。”

“真好，”妻子的声音染上了一丝困意，“我爱你，老公。”

“我也爱你。”

鹿茗伸手熄灭床头的灯，房间陷入漆黑与沉寂。不久，耳边传来妻子平稳的呼吸声。

这种时候妻子很快就能睡熟，鹿茗知道这一点，他在黑暗中闭上了眼。

你是故意的吗，沈苏？

他当然是故意的，不然为什么要把时间定在这一天啊，蠢货。不要去想他欣喜的表情，不要去想他激动的拥抱，不要去想你们对未来的憧憬，今天是六月二十日又如何，这一天和其他日子没什么不同。他那种人没什么好留恋的。一个畏缩的胆小鬼，满口屁话的骗子，不正经的半吊子，迷恋魔法少女的怪人——退一步来讲，你觉得他会等到现在？

所以去到那里，然后和过去彻底诀别吧。

鹿茗睁开了眼。

——

什江大桥横跨在日渐干涸的什江之上，桥下是一片荒芜的河滩和早已废弃的工业区。夜风带着江水的湿气和废弃物的铁锈味，吹得人衣角翻飞。离岸边最近的桥墩周围曾堆满建材和集装箱，现下却意外的空旷，和鹿茗此时的心境相仿。

二十三时五十八分，这里除他外空无一人

鹿茗坐在桥墩下的水泥台上，这座沉默不语的巨物曾目睹他的过去，也即将见证他的诀别。

零点零分，日历翻过新的一页，他的人生也是。

“吃鸡蛋灌饼吗？”

鹿茗没有应声，只是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给说话的傻逼狠狠来了一记肘击。

——

“你真的不次吗？窝刚刚回唔嗯号用电饼铛热的。”

沈苏嘴里嚼着饼，说话含煳不清。

“不吃。”

“来嘛，别跟我客气，一份鸡蛋灌饼而已，我请得起。”

鹿茗冷冷看着他：“我到这不是为了跟你扯皮。”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性急，”沈苏耸了耸肩，“跟我来。”

鹿茗一言不发地跟在沈苏身后，看着他打开云鹰号的后备厢，拿出两样东西。

“这个是‘魔镜’，用处是——”

“生成可替换空间的镜像次元，制造能够随意战斗而不影响现实的‘里世界’。”鹿茗面无表情，“我的记忆力没有你那么差。”

两人没有提另一样东西，因为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

鹿茗瞪着沈苏，一字一句地问：

“你是什么意思？”

“这还不明显吗？”沈苏深吸一口气，“成为魔法少女吧，鹿茗！”

“……”

“当然，是野生的魔法少女，或者说无证经营的那种，毕竟你已经被协会吊销执照了。魔杖一直在我这里，魔镜也是以前的废弃品，我找人又修好了，有魔镜可以消去战斗痕迹也不怕非法执法被发现，用不着担心协会会找你麻烦。”

“你知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你就这么在意两年前的事？Come on！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呗，有什么好讲的，最重要的永远是当下——”

“你不讲，我就走。”

沈苏大大地叹了一口气。“那你先答应我听了以后要当魔法少女。”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

“你又没法确认我是不是在撒谎。”

“我有我自己的判断。”

“那好吧，”沈苏挑了挑眉毛，说出了答案，“因为我想，所以就那么做了。”

“就这样？”

“就这样。”

沈苏抓住了迈出脚步的鹿茗，一脸无奈：

“不是答应过听了以后要当魔法少女吗，怎么转身就走呢。”

鹿茗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愤懑，低吼着宣泄自己的怒火：

“沈苏，我他妈没有心情听你在这把我当傻子煳弄。要么告诉我真相，要么从我眼前死开。”

“我已经告诉你真相了。”沈苏忽然轻声笑了起来，“我可以说的更仔细一点，你确定你要听吗？魔盒的盖子一旦打开，就没法再关上了。”

“要么告诉我真相，要么从我眼前死开。”

“那好吧，你自己要听的，不准插嘴哦。”沈苏眯起了眼，“最根本的一点——

“身为魔法少女的你很美啊，鹿茗。”

他悠悠地怀念着：

“那么多年来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你，兴奋的、平静的、冷漠的、愤怒的、沮丧的、羞耻的……你的所有表情，所有姿态都令我由衷地感叹人性近乎神性而并非神性的特质。但我始终没有见过你绝望的模样，毕竟你是贯彻爱与勇气与希望的魔法少女嘛。”

“所以我通过白罂粟找上了失乐园二号人物渡边淳一。达成合作的过程很顺利，因为他们也乐见于你这样的强敌退役，接下来的事情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把你带到商量好的地点，他们派出从未登场的新型魔物，那种侵染气息比较明显但实质上造不成什么影响的样子货，装模作样地陪你打上几场，事后我再向协会报告你受到了‘不可逆的严重侵染’。此后的事情还需要我说吗？当然，‘我的报告导致了你梦想破灭’——你能知道这件事自然也是我有意泄露的。”

“这就是你期望的真相啊，鹿茗。”沈苏仿佛在陶醉中梦呓，“最诚挚的希望造就最深沉的绝望，最无暇的信任铸成最刻骨的背叛，你那时的表情……简直就像你现在一样啊，嘻嘻、嘿、哈哈哈哈哈！！！”

一股几乎要冻结血液的麻木感取代了最初的狂怒，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鹿茗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视野里只剩下沈苏那张因扭曲笑容而显得格外陌生的脸。

沈苏的笑声渐歇，喘息着，他死死锁住鹿茗的脸，“就是这个表情，反复询问审核员后得知罪魁祸首就是我！空洞、死寂、灰败，被彻底背叛后的茫然……”

他将两人的脸紧紧贴住，在鹿茗的耳边恋人般低语，有如疯子在向尸体求婚：

“成为贯彻爱、勇气、希望的魔法少女吧。”

鹿茗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

“你让我……”鹿茗的喉咙勉强滚动着，仿佛此时站立就已经耗尽了全部气力，“觉得恶心。”

“所以呢？”沈苏满不在乎，“你还是会成为魔法少女的，不是吗？”

仇恨的雨露滋润着鹿茗干涸的心，迟滞的怒火慢慢沁入四肢，驱使这具身体重新运作。

“你做梦。”

“我是在做梦，”沈苏的表情更加戏谑，“我做梦都想看到你重新成为魔法少女的那天。你呢，不想做一个魔法少女的梦么？这个梦你已经做了十年了，只不过两年前被我吵醒了。

“现在，你该睡了。”

“我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鹿茗的声音沙哑，“凭你这张嘴？”

沈苏又一次大笑，他举起放在怀里的手表：

“现在是零点二十五分，35分钟后，城南的居民区会出现至少二十名以上的三阶魔物，预警系统只会在袭击开始的前三分钟做出反应。即便我现在上报协会，他们也只会叫我提供可靠信源，经过层层审批才‘证明真伪’，那将是史上规模最大、伤亡最惨烈的魔物入侵事件。成千上万的普通人会在睡梦中惊醒，再被魔物绞杀。哀嚎尖叫会是这场盛宴的伴奏，主菜是人类的血与肉。”

恶魔微笑着低语：

“你要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