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

　　乳白色地砖折射出晶莹的光辉，仿佛隐隐透出半透明的质感。将稀有魔物贝希摩斯的牙齿不计成本得加以压铸，所得来的便是这极尽奢华的地板。

　　若将目光稍微太高，便能看见白瓷制的墙面上镶嵌着多层压铸的金色纹理，精湛的工艺把纯金雕琢成龙鳞模样，同样的工艺也用在厅室内装饰用的大理石柱之上，黑色的古龙浮雕缠绕于柱身，为因奢靡而显得轻浮的房间平衡上几分肃穆的色彩。

　　这里是赫尔狄煜魔王国王都玛尔德利安，也是赫尔狄煜还是闭世古国时的全部领土。这块环山临水的土地对古老而骄傲的真龙人族来说是能够自给自足的完美隐居之所，如今领土扩张到半个大陆，玛尔德利安便顺理成章的作为王都发挥职能，王家赫尔狄煜的王宫当然也坐落于此。

　　方才提到的这奢华而肃穆的房间，便是赫尔狄煜王宫的议事厅。

　　从天花板垂下的带有宝石流苏的吊灯由墙壁上嵌入的魔晶驱动，散发出稳定而温暖的光。

　　淡黄色的光芒洒在议事厅正中的长桌上，坐在主座的少女却与灯光的色温背道而驰，以倾国的美貌冷着一张脸。

　　近乎于青色的浅蓝长发蓬松而光亮，垂下的侧发自然而然地汇聚成螺旋形的纵卷，这种在另一个世界被称为罗马卷的千金大小姐式发型在她立体、绮丽且端庄的面容的衬托下丝毫不显得夸张，理所应当的垂到她稚气未脱的肩上。

　　「诸位忠诚而勇猛，尽心尽力支撑着赫尔狄煜的阁下，今天召见大家于此，是因为我收到了一份报告。」

　　她环视桌上的重臣缓缓开口。

　　翠绿的眼眸向身后的秘书官使了个眼色，秘书官便双手呈上一册草草装订的文件。

　　「今年在欧特哈亚领内新发现了一处叹息龙晶的产地，这是第一次在这玛尔德利安以外的地域发掘到叹息龙晶，虽然这在一定程度上颠覆了我们一直以来从未怀疑过的常识，也意味着人族所在的另一半大陆也有开采出叹息龙晶的可能性，但仅看事件本身，此事无疑增加了我赫尔狄煜的叹息龙晶储量，暂且可视作一件好事，这都多亏了诸位爱卿有力的统筹调和能力——」

　　少女以威严的语气叙说着，随后微微停顿。

　　「不过，从这份文件来看，今年的叹息龙晶开采量相较于近年平均水平反倒有所降低——当然，玛尔德利安现有的几处叹息龙晶矿区在常年的开采下存量本身有所减少，每年的开采量也进行了严格的管控，因此这方面的产量有所下降也是理所应当……只是，欧特哈亚新发掘矿区的产量居然远不如已经减产的老矿区，这件事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或许是新矿区的工人在操作上不够熟练，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迪瑟斯卿，为何我没有收到相关的报告？」

　　她将目光投向约尔诺·迪瑟斯，生于侯爵家的他是真龙人和普通龙人的混血，虽说是混血，但在出生率极低的真龙人族中，他血脉纯度已经足够高贵。追溯到数代之前，迪瑟斯家族是与赫尔狄煜王室间存在着亲缘关系，每代家主都会在朝中担任要职。

　　约尔诺·迪瑟斯时年八十有余，以真龙人生命的尺度来看尚且是个年轻人，但凭借高贵的家系，他已攀上资源调配大臣的职务，叹息龙晶作为必须收归国有的物资，在进入国家储备时必然会经他之手。

　　「恕我直言，陛下。」

　　即使质问直接指名道姓的临到自己头上，迪瑟斯的表情也不见丝毫紧张，他只是扬起嘴角淡淡地微笑，抬起头直视长桌主座的少女。

　　「想必陛下这份报告，是出自文书府的档案官莫瓦迦丽·丘吉莉丝。」

　　「这又如何？」

　　「前宰相萨博哈斯卿的首席门徒总想立下功勋跻身要职，可惜她不像自己的老师那般耐心，无法专注于档案官这种平凡而伟大的工作，因此才会屡屡杜撰不存在的问题。请陛下明鉴，身为档案官的她，要如何知晓欧特哈亚领的叹息龙晶产量呢？」

　　「丘吉莉丝卿也会做调查。」

　　「若陛下这么说的话，臣下会负责将此事调查清楚——不如陛下也一同视察如何？若陛下华美的身影出现在矿区，工人们应该会备受鼓舞才是。」

　　「这……」

　　「臣认为迪瑟斯卿所言有理。」

　　在少女犹豫时从旁插话的是为胡子修建得颇为讲究的中年男子。

　　「我知道了，既然塞亚垩卿这么说的话。」

　　「不愧是陛下，做出了睿智而英明的决断。」

　　中年男人赞许地点头。

　　里希特·塞亚垩，如今在赫尔狄煜身居宰相之职的男人。超过三百岁的他正值壮年，是这时代少见的纯血真龙人。

　　真龙人族的自然寿命很长，但对疾病的抗性并无优越之处，因此像里希特这样顺利活到三百岁的个体绝对不算多见，他原本是长老会的一员，在前任宰相齐库桑·萨博哈斯失踪后主动出山接下了辅佐魔王的职位。

　　「叹息龙晶的事就暂时告一段落吧，陛下，相较之下，臣之前提到的事情您考虑得如何了？」

　　「我应该已经说过，现在我还没有那种想法——」

　　「陛下！」

　　塞亚垩毫不顾忌地打断了少女否决的话语。

　　「身位一国之主，姻亲和生下继承人是重要的工作！」

　　他的语气既像勇于谏言的忠臣，又像语重心长的长辈。

　　「纵使是先王那样自由洒脱的人，也尽了自己的责任，在萨博哈斯卿的安排下进行了相亲。」

　　「——不要说什么先王！」

　　少女的腔调失去了先前强撑出的威严，焦躁地像个孩子。

　　她瞬间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重新压抑住自己的情绪。

　　「我并未从兄长大人手中正式继承王位，只是在他回来之前代为摄政而已。」

　　「那只是对外的说法，陛下。」

　　塞亚垩不带感情地说。

　　「先王已经不在了，为了赫尔狄煜今后的繁荣，您有义务早日诞下继承人，将赫尔狄煜的血脉延续下去——之后我会让人把家系高贵，真龙人之血足够纯粹的好青年们的资料送到您的寝宫，请您务必查阅。」

　　他说罢率先起身：

　　「今天的议事就到此为止吧，辛苦各位了。」

　　政要们先后离去，少女独自在主座低下头。

　　赫尔狄煜的代理魔王——蒂馨茵丝·赫尔狄煜褪去了她硬逼自己演出的君王的外皮，像普通的寂寞女孩一样双手抱膝。

　　刚刚的会议上，谁也没将她放在眼里。

　　贵为魔王，却从未受到崇敬。

　　身上流着真龙人族中最高贵的赫尔狄煜血脉的她，是『先王』纳菈珂·赫尔狄煜同父异母的妹妹。

　　作为侧妃之女，她本没有王位的继承权。

　　然而，如今的她却是世上仅存的赫尔狄煜。

　　作为拥有正统宣称之人，自然会得到拥立——

　　但是，蒂馨茵丝却缺乏身位魔王的资质。

　　明明是高贵的真龙人族的混血，魔力却不像其他同族那样充盈。

　　不仅如此，就连高位魔族们视为身份象征的『本魔化』，蒂馨茵丝也无法正常发动。

　　头上无法长出龙角，四肢无法覆上龙鳞，眼瞳无法化为竖瞳……

　　作为真龙人族，毫无疑问是残次品。

　　这样的小姑娘竟是真龙人之国度的女魔王，谁也不愿承认这一点。

　　虽然也有前任宰相的首席弟子莫瓦迦丽这样的支持者，但失去了齐库桑这一靠山的她，也是权力中心排挤的对象。

　　现在的赫尔狄煜是纳菈珂统一魔族后形成的多种族国家，真龙人族以外的势力在纳菈珂在位时屈从于他的实力，如今则出现了主张赫尔狄煜不应仅依照血统决定统治者，而应该凭实力说话的外部派系。

　　即使是真龙人族内部，也只是将蒂馨茵丝视作拥有宣称的无能少女。

　　有想借机入赘成为魔王的大贵族，也有像现任宰相里希特·塞亚垩那样将希望寄托于蒂馨茵丝所产下后代的长老。

　　没有人看向蒂馨茵丝这个少女本身。

　　十五岁的她，在纳菈珂失去踪迹的五年来，一直过着这样空虚的生活。

　　「王兄大人……」

　　她下意识地用手抚摸着头上的翼形发饰。

　　在刚记事的时候，蒂馨茵丝还不太清楚正妃嫡子的纳菈珂和侧妃之女的她在地位上有什么不同。

　　和纳菈珂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每次见面时，蒂馨茵丝都会像普通的妹妹那样撒娇。

　　这样的行为，自然会招来派系间的闲话。

　　身份有别之类的听不懂的内容，常常会萦绕在蒂馨茵丝耳畔。

　　于是有一天，蒂馨茵丝说出了现在看来相当不敬的话。

　　「总有人说我和王兄大人不一样！不过，王兄大人明明是我的哥哥，为什么我们之间一点也不像呢？我们真的是兄妹吗？」

　　当时的蒂馨茵丝，问出了这样一个让身后的佣人冷汗直流的问题。

　　蒂馨茵丝从种族是音乐精灵的母亲那里继承了明亮的发色和长耳朵，纳菈珂则是赫尔狄煜王室一脉相承的黑发，当然，也没有精灵耳。

　　听了蒂馨茵丝无礼发言的纳菈珂完全没有生气，只是温柔的笑着对蒂馨茵丝说：

　　「我们有一样的绿眼睛喔，不过，蒂馨茵丝的眼睛要比我更漂亮，是女孩子才会有的水润双眼呢。」

　　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翠绿瞳色，是兄妹两人鲜少的共同点。

　　「啊，对了——」

　　那时不到十岁的纳菈珂灵机一动地拍了拍手。

　　「蒂馨茵丝，你过来撩起我的侧发看看！」

　　「侧发？」

　　「对啊，你试试就知道了。」

　　蒂馨茵丝不知道纳菈珂的意图，但小孩子的好奇心还是顺利的被纳菈珂挑了起来，她以幼童那不太稳的步伐一步步走近纳菈珂，「嘿」地掀起他的侧发。

　　「哇！」

　　一抹浅蓝出现在蒂馨茵丝的眼里。

　　被固有魔法·湮灭魔法的光辉所影响的浅蓝色发尾在那时还不算明显，但切实地存在于那里。

　　「怎么样，和蒂馨茵丝的发色很像吧？」

　　湮灭魔法的浅蓝和蒂馨茵丝头发的蓝绿在色系上极为相像，但仔细看的话还是能明显察觉到不同。但当时的蒂馨茵丝并没有想那么多，对于那时的幼女而言，那是一个发现兄长和自己又一个共同点的奇迹的瞬间。

　　「所以，蒂馨茵丝是我自豪的妹妹喔。」

　　少年笑着摸了摸妹妹的头。

　　从那时起，蒂馨茵丝喜欢上了自己的发色。

　　那之后，从纳菈珂那里收到了金色的翼形发饰作为礼物。

　　对蒂馨茵丝来说，哥哥的话语成为了她自尊形成的契机。

　　现在她抚摸着的发饰，正是许久前从纳菈珂那里收到的礼物。

　　在感到空虚的时候，她时常会做么做。

　　然而，越是这样，她越是会意识到——

　　自己现在的处境，是失去了踪影的纳菈珂导致的。

　　「王兄大人——」

　　大多数赫尔狄煜的重臣都认为魔王纳菈珂和魔王妃雾绮雅以及宰相齐库桑是遭遇了先王夫妇同样的神隐。

　　但在纳菈珂消失的前夜，蒂馨茵丝曾一度感觉到强力的魔力波动。

　　那件事恐怕是人为的，这样的念头从那时就植根于蒂馨茵丝心中。

　　「您和雾绮雅大人一起去了哪里吗？」

　　兄长的妻子雾绮雅——蒂馨茵丝和她的交流并不多，但在雾绮雅提前移居到赫尔狄煜期间，蒂馨茵丝每天都会和她见面。

　　她似乎曾受到不公的对待，是一个有些可怜的人。纳菈珂的爱意拯救了她的心灵，她也由衷地爱着纳菈珂。

　　那份爱意实在沉重，蒂馨茵丝记得很清楚，在她和兄长拥抱时，雾绮雅的表情十分可怕。

　　这两个人一起失去踪影，真的会是意外吗？

　　假如是兄长带着雾绮雅逃到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虽然不知道如何实现——但是完全有可能不是吗？

　　「虽然完全是猜想，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

　　我——怎样呢？

　　蒂馨茵丝空虚地想着。

　　无法原谅吗？如果无法原谅的话，为什么还把早已磨损的发饰，戴在他说好看的头发上呢？

　　少女无法定义自己对兄长的爱憎。

　　只是，想再次见到他的心意，是绝对真切的。